1942年,世界上誕生了兩部反映「二戰」時期反侵略反法西斯戰爭的交響曲作品,一部是蕭士塔高維奇在當年3月完成的《第七交響曲》,另一部就是馬思聰於當年12月在韶關樂昌坪石管埠完成的《第一交響曲》。
馬思聰完成於1944年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則是中國第一部以協奏曲體裁創作的大型小提琴作品。這部運用了廣東音樂元素的開創性的作品,即使放在當下也是不可多得的「洋為中用」的範例。
馬思聰《第一交響曲》和《第一小提琴協奏曲》極少見諸演出舞臺。作為馬思聰家鄉的樂團,廣州交響樂團近日由樂團常任指揮景煥執棒,錄製了一套《馬思聰作品集》,曲目包括他的《第一交響曲》《第一小提琴協奏曲》《思鄉曲》,並特邀著名小提琴家徐惟聆擔綱《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和《思鄉曲》的獨奏。
在9月3日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5周年之際,這套唱片將在韶關坪石首發。在這一曲曲名曲的背後浮現的,是一段被塵封多時的嶺南教育文化遺產管埠中師的輝煌歷史。
尋跡:中山大學師範學院在管埠的五年輝煌歷程
1940年8月至1945年1月,國立中山大學師範學院在韶關坪石管埠村辦學約五年。管埠中師,從1940年9月至1945年1月,迎來了一批又一批在戰火中以詩為戈、以筆為矛的名師大家,一時間令管埠這個偏僻的粵北小村群星薈萃,並迎來了學術成果的「井噴」。如馬思聰在教學之餘創作了《第一進行曲》、《F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等中國音樂史有裡程碑意義的作品,馮沅君的《古優考》成為中國戲劇史的重要著作等。
1943年出版的《中大現狀》一書顯示,其師範學院在管埠租用了民宅34處,用於辦公室、圖書館、教職員住宅、醫務室、工人宿舍等;租民田新開闢為球場;建築新校舍,共有15個課室、1個禮堂、1間圖書館。此年還特別購買鋼琴一架,用於音樂教學。
管埠村原有30多戶農戶,二三間小店鋪,日常用品缺乏,所以師範學院建立了生產消費合作社,並設立實驗小學。師範學院在運動方面非常活躍,教職員工與學生進行比賽,利用武江作為天然遊泳池,有少量男女更衣室。圖書館幾無虛席,時見學生執卷吟誦。新的臨時板房校舍建於管埠村的東面山崗,學院圖書館僅20多平方米,理工科圖書多,文科類的書少,每逢星期天師生們則到坪石街上的總圖書館借書。
1940年就讀國立中山大學師範學院教育學系的謝斐然,畢業後長期在湖南芷江師範學院任教。他回憶起這段難忘的學習生活時如此描述:「翻過後山,有一個十來戶人家的小山村,村旁有許多楓樹,一到秋天楓樹葉紅了,很是壯觀,穆木天教授把它叫做『紅葉村』,很有一番詩意。我們還去那裡辦過夜校,搞過掃盲。」他說,「自己沒有見過廣州石牌校園,也沒有見過廣州康樂園,記憶中的大學只是韶關五嶺下的那學府陳跡。」
師範學院的學生來源主要是廣東學生,其次是湖南、江西、廣西和福建,再有就是香港、澳門。當時的師範學院成立了數學會、理化學會、國文學會、心理學會甚至平劇研究社,學術氣氛濃厚。各種專題討論會、野外調查和深入的社會服務實踐,提高了當時的學生對於中國現狀的認識。
儘管在坪石是戰時辦學,但中大從研究院到本科教育一直到附小、附中,教育系統十分完整。由專業名師任系主任,這是管埠中師的教育特點。師範學院院長齊泮林,其他系的系主任和教授如杜定友、陸侃如、馮沅君、葉述武、穆木天、任國榮、吳其昌、劉朝陽等均是各自學科領域的佼佼者,但他們在坪石均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從事師範教育。
管埠中師近五年師範教育實踐,是中國教育史上難得的一筆財富。由於戰爭,管埠中師的老師們各奔東西,但在日後的歲月,依然可見這批「坪石先生」的身影,他們在中國教育界繼續為師範教育貢獻智慧。
而坪石研究院師範教育出來的碩士生在日後中國乃至東南亞地區的教育中仍發揮著重要作用。如1941年曾作碩士論文題目為《我國幹部訓練之研究》的張泉林,留校在文學院任講師。在1958年,將初定興辦「華僑大學」的學校改為復辦「暨南大學」,主要策劃者之一正是張泉林先生。當時他利用一場盛大足球比賽期間,眾多僑領到越秀山體育場觀看比賽齊聚廣州的機會徵求意見。他後半生均在暨南大學任教,為培養華僑子弟作出重大貢獻。
廣東省三師專業志願者研究認為:「中國大部分教育和學術機構在抗日戰爭時期西移,研究者的眼光很少停留關注東南部前線的高等院校和研究機構,而因各種原因在東南方教育史研究者對用生命與鮮血換來的學術成就的研究總結似乎集體失語,僅停留在「學潮」的描述。僅在管埠中師教學實踐中,使用的《古韻學》《教育心理學》《課程學》《智力測驗》等方法和理論在今天大中小學校教育中仍然具有現實意義。」
省「三師」專業志願者認為:「在研究管埠中師的時候,需要聯繫香港、澳門教育問題,需要聯繫同一歷史時代存在的湖南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立桂林師範學院、江西贛南國立中正大學和福建長汀國立廈門大學,無論是學生,還是師資的流動,均與廣東周邊省份的聯繫成為有機系統,成為抗日戰爭華南『五嶺教育』群像。」
場景還原:兩位大師充滿浪漫主義氣息的「林間漫步」
「左聯」發起人之一,著名畫家、美術評論家、作家,新四軍臂章的設計者之一的許幸之先生於1942年抵達管埠任教。他在《追憶與馬思聰在林間的散步》一文中追憶了1943年1月24日這天黃昏,他與馬思聰兩人在師範學院所在地坪石管埠的一次林間散步。其間,兩人觸景生情,對音樂、美術、詩詞、歌劇、舞劇以及電影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交流。
「黃昏時,思聰來邀我往羅家渡的松林去散步。果然,那地方真是優美。我們在森林中靜靜地散步,在草徑上低聲地談話,靜聽著松濤的聲音,有萬籟之音。我們便盡興趣談話,從詩歌、小說、繪畫、音樂,一直談到戲劇和電影,更進一步地談到著名作曲家和他們的偉大作品,一直到夕陽落下西嶺,我們才踏著被松針鋪滿了的山坡歸來,回到宿舍,已經是天黑了,家家戶戶已經點起了油燈。」
「從管埠越過山嶺,走向羅家渡去的一座無人居留的原始松林。當我們剛一爬上山坡時,就感到腳下的青苔異常潤滑,再往上爬時,就聽到溪水潺潺從腳邊流過,再往上登高,就發現無數枯黃的松針,落在草徑周圍,像人造地毯似的鋪滿了坡路,使我們的步履感覺意外輕鬆。」
「當我們緩步爬上山頂時,就聽到仿佛從天而降的交響樂,又像從海心捲來的悠悠浪潮,我禁不住從內心發出疑問:『咦,從那兒來的海浪啊?』兩人再仰頭細看,又不禁同聲地喊出:『啊松濤!……松濤!』」
「我說,』它使我聯想起拉斐爾的《西斯底聖母》名畫的背景中,那無數若隱若現的小天使在同聲合唱呢。」「是,是,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他說,「它也使我聯想起巴黎聖母院裡的少年唱詩班,正在悠悠揚揚地齊聲唱詩呢。」
馬思聰時年31歲,是小提琴家、作曲家;許幸之時年39歲,是畫家、詩人、劇作家和電影導演。在當時的中國,他們都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公眾名人,兩人惺惺相惜。這次對談交流提及了貝多芬、約翰施特勞斯、柴可夫斯基等33位中外文學家和藝術家,第三《英雄》交響曲、《胡桃夾子》《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曲、《翠堤春曉》等近70件中外藝術與文學名作,雖然兩人從事的是不同的專業,卻體現了他們青年時期就在文學和藝術上共同的深厚造詣。
活化:打造「詩音漫道」緬懷坪石先生風範
據了解,這條在大師的筆下充滿著浪漫主義氣息的「音詩漫步」的松林古道,將在省「三師」專業志願者的發掘下,被活化打造為「詩音漫道」,供後人前來緬懷馬思聰、許幸之等諸位坪石先師。
省「三師」志願者認為,許幸之與馬思聰漫步的管埠音詩漫步小徑,自然風光依然。「如果在古道上把五四運動新文學、左聯文化、香港文化人勝利大營救、文藝抗戰等元素融合進去,這將是一條覆蓋近代中國文化史全貌的『大道』」。
樂昌市副市長鄧洪煒副指出:「詩音漫道」整體較長、適合步行,應在沿線具有歷史意義或周邊環境優美等地方設置休憩節點,增加生態類的休憩設施,以供遊人臨時休憩;同時在相關時間節點,可在沿線休憩節點增加音樂、詩話等藝術類表演,凸顯「詩音漫道」的藝術價值。
技術指導組專家田中認為:「詩音漫道」為南粵古驛道重要組成部分,沿線有較多保存較好的古道本體,相關部門應及時對古驛道進行清表、環境整治等保護工作,並且結合此條古道的特殊歷史意義,通過樹立標識、室外展示等方式,讓遊人重溫馬思聰與許幸之兩位坪石先師的歷史事跡。
場景還原:大江曠野為臺,馬思聰夫婦的琴聲成為師生最美的享受
馬思聰是中國近現代音樂史上少有的集創作、演奏、教育教學和音樂社會活動於一身的音樂家。他畢生致力於中西音樂藝術的融合,以卓越的演奏與創作,不僅將源自西方的小提琴藝術引入中國,而且使其在中國的社會音樂生活中生根發芽,是中國小提琴音樂的開拓者。
在管埠寧靜的生活中,馬思聰迎來自己音樂創作的高峰。正如他的夫人王慕理女士寫信給友人時所懷念在坪石中山大學的那段時間。她說,管埠環境幽靜,生活安定。「他(馬思聰)幾個大作品,如第一交響樂、協奏曲等,都在那時不吃力地完成,那可說是他寫作的黃金時代,自然,他希望重溫那些日子,我們也在努力設法。」
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和張愛玲同時問鼎大上海文藝圈的女作家張築音在《馬思聰夫婦在粵北坪石》一文中生動地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鮮血!廢墟!』站在與我家隔兩家的長廊上穿著深棕色長袍的年輕人,他語調低沉,但充滿著激憤地自語著。我問我丈夫,『那穿棕色長袍的年輕人是誰?』」「『馬思聰』。」「音樂家馬思聰?」張築音驚異地問,「這麼年青?」「有名的神童嘛!當然年青。」
「提起馬思聰,我在長沙母校周南讀書的時候,便已聞他那才思橫溢的音樂家的盛名,如今,他竟然也在這兒任教,並且是我的芳鄰,真感到有點驚喜和意外。於是,通過交往,我認識了馬思聰。」
「馬思聰夫婦的感情是十分和諧的,他倆在音樂會上的演奏,配合得更是十分默契,馬思聰是用小提琴,而王慕理則是彈鋼琴伴奏。在坪石這荒村裡,他夫婦倆既要教學生,又要搞創作,閒暇時就練琴。當年,他們家裡沒有鋼琴,要練琴,他們只能到對面山那食堂兼大禮堂去,那裡有一臺學校的大鋼琴。在我們宿舍和對面山之間相隔一大片田丘,琴聲傳到我們這邊時,很難聽得清楚,只能辨別出那宏亮的鋼琴聲和小提琴的嫋嫋之音。隔壁鄢夫人聽到琴聲總要敲著我的窗框說:『聽!王慕理又在練琴了』。在抗戰時期,學校沒有高音喇叭,家裡也沒有收音機,這琴聲是我們當年的最好享受。」
「馬思聰家裡的燈火常常亮得最早,又熄得最遲。出於對一代藝術家的仰慕和好奇,不知不覺地留意上了馬氏夫婦的動靜。他倆的日常起居最有規律,白天,除了教學,在家時間極大部分用來寫作、看書;而晚上,則是全部利用上了,那時室內恬靜,夫妻兩人相對看書或寫作,間中,在馬思聰凝神寫作的時候,馬夫人會離座做點小食,送到馬思聰的桌邊。馬思聰是一位寡於言笑的人,每當夫人遞上一小碗親手做的小食時,我才看得到馬思聰的難得的笑容。就是這樣,當夜已深,四周燈火已闌珊,馬家還常常亮著燈光。據說,馬思聰所作的小提琴協奏曲,有好幾首就是在這裡創作出來的。」
哈爾濱師範大學音樂學院的周柱銓教授抗日戰爭時在坪石培聯中學讀書,是王慕理的學生,在管埠見過馬思聰先生。他認為,「聽了馬思聰的《山林之歌》,總覺得『過山』那一樂章,多少與他來往坪石——管埠這一段過山旱路的體驗有關。這是中國音樂家中最早將馬思聰的創作作品與特定的歷史地理環境進行分析的論文之一。」
另一位馬思聰學生的楊寶智,四川音樂學院管弦系小提琴教授,1935年出生,他的父母與馬思聰和王慕理世交,當年隨父母在坪石的培聯中學度過童年,在回憶文章寫道:「坪石有一個很著名的景點叫『金雞嶺』,當年太平天國敗退時,洪宣嬌在上面抗擊清兵一年多。可能這個地方的秀麗風景引起了馬思聰寫小提琴協奏曲的創作欲。到了1956年第一屆全國音樂周時,我們中央音樂學院演出的曲目中就有馬思聰的《F大調小提琴協奏曲》,譜上印的創作年代是1943年。那時我在樂隊,由於他巧妙的配器使我在排練第三樂章時處處聯想起『金雞嶺』,也算是坪石情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