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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四年,我一直堅持做家教,基本做到了自力更生。這頗令我自豪,但有一次家教試講失敗,卻使我十分慚愧並牢記至今。由於多次回想起此事,所以當初的細節也慢慢浮現,將殘缺的記憶補充完整。於是,我決定把這件事寫出來。
那是大二的時候,我通過師大的家教中心,看到了一份「美差」——陪玩,對象是一名四歲小男孩。我偷著樂:「豈有這等好事,邊玩邊賺錢!」而且,相比我做過的其他家教,這份「美差」的報酬高出許多。
試講安排在晚上,北京的冬夜寒冷透骨,我按照家長發來的地址,走入一個樓群稀疏、幽徑交錯、池閣錯落的小區。一路上,我心裡不停嘀咕:「果然帝都大戶人家,陪小孩玩都請家教……」
不同以往家長開門迎接的慣例,這次開門接待的是小男孩,他眼神炯炯,聲音爽亮流利:「哥哥好!快請進!」
「您先喝杯茶暖和暖和,我媽正倒呢。」
我環顧一眼,房間裝修素淡簡致,牆上懸掛大小畫作,我並不懂畫,只覺全然不同於別家,風雅精緻,不顯奢華。
小男孩的母親端茶來,稍坐片刻,閒聊幾句,大致是講小孩是獨子,需要一個能陪玩的大哥哥,能在玩的過程中有點收穫更好,之前有個北大的大哥哥人很好,可惜畢業離京,所以重新找人。
她面帶微笑,講話平和而簡潔。我只是拘謹的應承,心想:一定要哄小孩玩開心,面試才能成功。
期間,小男孩已經換上運動衣,帶了足球,我們三人一起下樓去室外玩。
試講「陪玩」這堂課,我確實不知如何備課,所以也沒有備課——不就是陪玩嗎?我當年可是孩子頭!
然而,當年的孩子頭,第一次發現自己並不會玩——
剛到院裡,他就拉起我的手:「走,哥哥,我帶你去踢球!」我本以為自己可以輕鬆主導現場,沒想到他率先招呼,竟要「帶」我去玩!我轉念一想:這也沒錯,畢竟我是來「陪玩」的,所以還是扮演好「陪伴」的角色吧!
他帶我來到一個水池旁的大片空地上,開始踢球。我自詡高中時有點足球基礎,所以自信滿滿。然而,在傳球、運球等多個環節中,他竟連續幾次指出我動作的細節錯誤,而且每次都從容的走過來,一本正經、滿是真誠的看著我的說:「哥哥,這個動作不對,你的關節會受傷……」他雙目炯炯,講話時仿佛有種魔力,能在不知不覺中堵塞我的一切反駁和解釋,我只能束手聽取並改正。
幾次過後,我被動且窘迫,在他表情和語言的雙重影響下,由家教老師變成足球初學者,由大哥哥變成聽他發號施令的「弟弟」,同時兼職撿球的「球童」和負責攙扶拍土的「保姆」。
然而,這還不是最窘迫的,最窘迫的是我跑去撿球時,他會說:「哥哥,我來!」有次摔倒後我想扶起他,他躲開表示拒絕,說「哥哥,摔倒了要自己站起來!」……企圖在第一課樹立威信的我,此刻仿佛被四嬸嫌棄的祥林嫂,只覺自己百無一用,手足無措,顏面掃地。
玩了一會兒,意外發生了。他一腳遠射,足球飛進水池,在水面跳躍兩次後停在池中央,一動不動。面對冰涼透骨的池水,他犯難了。
看到這一幕,我仿佛看到了扭轉局面的希望,心底一通狂喜:「樹立威信的時候到了!」
為了不錯失良機,我略帶強勢的語氣說:「別動!站這兒等著!我來取!」
小男孩嘴裡剛蹦出「我一定要想辦法」幾個字,就被我打斷了。我興致勃勃的做好計劃:「儘快找根木棍把球撥過來。」此時,一直旁觀的那位母親輕輕說道:「老師,沒事的,讓他來,您是老師,不用太累。」
我說:「水池這麼大,太危險了!」我心懷建功立業的動機,一副自告奮勇的姿態。
她微笑著說:「讓他去吧!」
我只得站在原地,小男孩已然開始行動。他繞水池盤桓好幾圈,嘗試了許多的辦法,或扔石子擊打足球,或對著池水大口吹氣,妄圖把足球吹到池邊……這些努力宣告失敗後,他又跑到附近展開搜索,先找來一根又短又細的樹枝,望洋興嘆許久;又找來一個飲料瓶,無奈的嘆了口氣繼續找……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小男孩不止一次把無奈的眼神投向母親,母親有時微笑著豎起大拇指,有時口頭上加油打氣,小男孩在接收到鼓勵後,重新投入行動。
他找遍周圍,已經沒有什麼能用的東西了,便走回池邊,凝神看著池水,繼續想辦法。他很無奈,但並未打算放棄。
他拿起樹枝嘗試去夠足球,上身翻過池壁,探出池面。那位母親終於出手,從後面拉住兒子的衣襟。但還是失敗了,樹枝太細,折成兩段,前端掉進池中,水面蕩起一圈圈令人懊喪的波紋。
他翻身下來,撿起飲料瓶氣憤的扔向遠方——但我還是驚嘆了。他年僅四歲,在經歷如此長久的思考和行動後,才爆發出自己的憤懣,這是何等的耐性和情商!
那位母親再次出馬,蹲低身姿,雙手握住兒子的臂膀,用小男孩糾正我動作時的真誠眼神看著兒子,說:「總會有辦法的!」停頓了一下,她又說:「你的工具只剩飲料瓶了,應當撿回來。」
小男孩悶悶不樂,但盡力調整好狀態,撿回飲料瓶,回到池邊,重振旗鼓。
那一刻,我覺得他孤單、執著,而又可敬。
那一刻,我早已打消挽回顏面的念頭,只在心裡為他加油,祝他一定成功!
終於,他踩扁飲料瓶,把它當作船槳,從池心向池邊緩緩划水。一下、兩下、三下……母親則蹲在兒子身邊,邊指導邊鼓勵:
「速度慢一點劃……」
「劃直線,別歪了!」
「厲害了啊!」
我已經是他的 「粉絲」,內心為他一遍遍加油。
水面緩緩動起來,形成一個極小規模的洋流,剛好足夠帶動足球漂流,最終,足球回到了小男孩手中。
他歡欣鼓舞,母親欣慰的笑道:「看吧,你可以的!」而站在旁側的我,只剩震撼和感動……
試講自然沒有通過——在此之前,我內心從未架設過「陪玩」的概念,更遑論「在玩的過程中有點收穫」的要求。但我的收穫卻遠大於試講成功。
我很少見到如此從容、耐心、舉重若輕,且能將教育做得不露痕跡的父母,也很少見到能在短時間內以活力、真誠和挑戰意志徵服一名成人的孩子。在這對母子面前,教育和玩耍如此簡單的合而為一,令我心悅誠服,暗自慚愧。
慚愧之餘,我也常回想反思,有了一些結論:
人的意志力和行動力,表面上有關於年齡,本質上有關於內心;
教育是「授之以漁」,代替孩子做事幹涉和破壞了學習體驗;
控制情緒是教育者的基本能力,教育者務必提高情商;
陪伴並非伺候與侍奉,撫養也不只是餵飯端水;
兒童的玩耍並非放任和嬉鬧,而是另一種學習;
教育有很多大道理,但只有落實到小細節,才是真教育……
其中,「落實」二字,恰恰是最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