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川道的人們,用四月的油菜花節給莊稼鳴鑼開道。詩人們說,這是一年莊稼的揭幕戰,是四季歌的序曲。
從二月,一直到七月,中國的油菜花從南至北、從東至西次第開放。人們用節日向油菜花致敬,表示喜悅與歡迎。漢江岸上的油菜花節,因為一江清水的流淌,從鄉村到城市,把名聲傳向清水所能到達的每一個地方。
人間四月芳菲盡了,山寺桃花也開過了。桃花、李花、櫻桃花開在莊稼花之前,它們開過,是說明土地徹底醒了,莊稼該上場了。這是大地的詩意,給莊稼打場子,讓莊稼正式上場,給莊稼的開花熱身。
漢江之岸,秦嶺巴山間,土地進入柔軟期、放鬆期,像鄉村的喜嫁娘,準備了一生的想像,款款地待產。月河水泛桃花汛,油菜花幾乎在所有的川道、臺地、漫坡上開放。農曆清明之後,天氣格外放晴,通往田間的大小道路,都適合追趕節令的腳步。盛大的節日演出,安排在同樣盛大的油菜花田裡,仿佛這裡就是油菜花世界的首都和中央。
鳳凰山下,月河道上,十萬畝油菜花幾乎是在一個早晨,或一個傍晚,一齊開放的。它們按照一個神聖的指令,在同一個節令栽植,同時開花,然後在五月末一同收穫。油菜籽收穫之後,水稻上場,農人們騰空油菜地,翻耕,引入漢江此時最清澈最溫暖的水,把土地泡軟。水稻的出場,像漢調二黃大戲中的主角,做足了架勢。我總是相信,油菜花熱熱鬧鬧的開場,其實是為水稻熱場子的。你看,它準備出新鮮的菜油,來潤滑勞動的骨骼,讓體內的力量充分燃燒,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
月河川道上的十萬畝油菜,它們的油菜籽榨出的菜油,被稱為「富硒菜油」。月河邊有這樣的榨油廠,它們用現代而老式的工藝,用新鮮的油菜籽,榨出新鮮的菜油,沒有添加,只有本色。這樣的菜油有老式油坊出品的風味。色澤暗紅,焦香撲鼻,仿佛是液態的太陽光。漢江岸上的人們以土地出產菜油為榮,來自漢江水澆灌出來的油菜,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成長,他們親手耕作,像自己養大的兒女,怎麼看著都充滿喜愛。
在月河倒映著的鳳凰山上,那層層疊疊的宇宙圖像般的萬畝明清老梯田,它們從四月開始,油菜花開,洋芋開挖,小麥收割,然後水稻清碧,苞谷迎風拉抻,各樣攀爬的、覆地的菜蔬瘋長,與節令賽跑。在安康三萬平方公裡土地上,壩河、汶水河、蒲河、嵐河、黃洋河、紅石河、石砦河、南江河、洞河、仁河等一百多條有名有姓的河流,它們的兩岸,一律如月河之岸,從油菜花始,莊稼一茬一茬上場,開花的,結果的,地上長的,地下長的,讓所有澆灌它們的河流充滿成就感。這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河流才是莊稼的藤蔓,水稻、小麥、苞谷、洋芋是它們的果實。每年從油菜花節開始,河流變得風度翩躚,意味十足,好莊稼讓河流成名。
水稻在一切有水的地方生長,從五月開始,以至於落霜,水稻才開始收穫,不錯過成長的每一個時間節點,經過時間的考驗,最後顆粒歸倉。它們或者與漢江水合作,或者與高山梯田的堰水合作,或者乾脆就與溝澗之水、雷公的「天水」合作,成全了安康水稻的豐產。在漢江岸上,水稻被安康人賦予另一個正式的名字:水米。這是清水的大作。
在大巴山深處的南宮山下,數千畝梯田被成規模開發,生產著「富硒米」。那些梯田,都是山澗的清泉所泡,好米因了好水,自然有著好的味道。而且,平均海拔過千米的半山坡地區,雲霧繚繞習以為常,梯田與山林共處,難得的小氣候成全了好莊稼。
在漢陰鳳凰山中的鳳堰,萬畝明清老梯田,也同樣出好米,名為「禧米」,它就是當地人口中「好米」的意思。南宮山下的「硒米」和鳳凰山中的「禧米」遠銷南方、港澳,一個俗俗的「禧」字說破一切天地間的恩愛。這個「禧」是農人們春節大門上喜慶的門神,長著腳和手,所有見過這個方塊字的人們,心中都蕩起溫暖。
乾淨的漢江水,就這樣一年年澆灌著古老的莊稼,整個安康地區的十縣區,有機農作物近年大行其道,莊稼重新受寵,使過去遠離故土的人們紛紛返回漢江之岸,回到他們祖輩耕種的農田,從洗腳上田闖蕩他鄉,到挽起褲腿重新下到田土,歷史的輪迴讓人無限感慨。我看到我鄉下的親戚們,在水田裡栽種油菜、水稻,在坡地種上胡豆、豌豆、洋芋;我看到工商企業在鄉下大面積流轉土地,種莊稼,施硒肥,他們讓糧食走出去獲得好名聲;我看到小麥、燕麥、苦蕎重新回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並極受歡迎。我還看到鄉村的收糞車重現於夜色下的城鎮,臘月堆肥,正月燒肥,五月漚青肥。在月河川道的家庭農場,我看到農民用雞糞、豬糞、牛羊糞和菜油餅肥種辣椒、西紅柿、小油菜、四季豆、豇豆和最為普通的白菜蘿蔔,我看到秦嶺山區農家的房前屋後到處都種有成架成棚的金瓜,它們夏種秋收,以金紅色成就一方景致。在整個秦嶺巴山的山區,雞大規模被散養,在平利縣西河鎮一個村子,我看到三百畝的豐產桑園套養著兩萬多隻桑雞,它們吃桑園的草、蟲子,喝桑園灌渠的清水,它們為桑園施肥、鬆土。
漢江是這樣一條大河,她是一棵大樹,大大小小有名有姓的河流是她的枝條,在這樣繁榮的枝條上,結出了各種果實,讓我們能夠如數家珍。好莊稼長在漢江岸上,得益於這一江清水,而莊稼也最能夠詮釋與這一條江有關的一切:比如風俗,比如信仰,比如食物,比如口味,比如歲月與人生,比如四季輪迴。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陝西散文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