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洲中部有一本傳奇小說正在暢銷,主角是化去本名的陳平安和顧璨,小說以兩人的成長史為線索,高潮是「書簡湖」發生的事。「小說」框架大體遵循了事實,唯獨在一些類似留白的空間上,有了巧妙的誘導,看似無關的寥寥數筆,把這本「小說」變成一把無形的「鬼影刀」,砍向的是陳平安在眾人心中的形象。
小說裡陳平安的形象,尤其是他小時候的描寫,樸實動人,田壟守夜奪水,砍柴燒炭,苦寒時節雙手凍瘡,貴人呵斥等等,這些小細節給人既視感,好像作者是懷著悲天憫人的胸懷,以同情和理解的目光注視著人間。這種貌似公允的開頭,讓讀者放下戒備心,這樣有「公知」的人,怎麼可能惡意中傷別人,後面的有意無意誘導,就會更加隱蔽,也更能讓人信以為真。
有這樣一個描寫,陳平安和顧璨母子撿拾麥穗,期間陳平安偶一抬頭,見到顧璨母親蹲在地上的身影,便紅了臉,趕緊低頭,轉頭又望向眼旁飽滿的麥穗。抬頭、低頭、轉頭,極盡細節描寫。看到這裡,男人之間免相視一笑,這就是作者想要的效果,我什麼都沒說,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你就已經深信不疑。
陳平安轉頭看向飽滿的麥穗,這是具有誘導的留白,讀者難免會這樣想,陳平安心中想到的是什麼?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這個招法很高明,作者並不直說,讓你自己給出答案,你自己得出的結論,你才更會深信不疑,誰要是敢反對,就是在懷疑你的智商。就這樣,作者成功地將陳平安和「淫邪之事」聯繫起來,而且聯繫的自然而然,不帶任何的主觀貶義。
實際上,陳平安的形象已經重重挨了一刀。有些事就算你知道,也仍然會起作用。有高人為緩解失戀痛苦,將前女友照片和一灘某動物的排洩物擺在一起,每當想起前女友的時候就看一眼,最後證實這個方法簡單且實用。人的腦袋其實沒有那麼理智,它分不清強加的聯繫和真實關係的區別。就算你知道,排洩物和跟前女友之間沒啥關係,但將他們擺在一起,強加了聯繫,你仍然會下意識地將兩者聯繫起來,並引起你的身體強烈反應。這個規律最早是被佛祖發現的,紅粉骷髏的「不淨觀」就是例證,連佛祖他老人家都能用,可見這招是歷史悠久。同理,將陳平安和女性身體的」又白又大「聯繫起來,儘管大家都知道那是強加的聯繫,仍然會在心中罵一句」偽君子「。儒家特別講究禮儀,要正衣冠,要道貌岸然,不是沒道理。
小說的末尾又是一段細節描寫。陳平安回望書簡湖,扯了扯儒衫衣領,久久無言,痛飲一口酒,然後失魂落魄遠去。這又是有誘導性的留白。「回望書簡胡」讓人聯想到陳平安是在回想往事;「扯衣襟」的下意識動作,這是在遮掩顏面,是沒臉面對自己的良心;「痛飲一口酒」,都到了用酒來麻醉自己,平息內心掙扎的程度;「失魂落魄遠去」,是愧疚而又無奈,表面上是作者的同情和理解,其實已經坐實了陳平安偽君子形象。「落魄」更是點睛之筆,你說那座山本來就叫落魄山。好吧,沒人跟你爭,人們更願意相信無關的巧合,其實就是事情的真相。
看到烽火再次演繹的「書簡湖」情節,從另一個角度去闡釋,我能想到的詞唯有「刀筆吏」。武夫用拳頭為武器,劍仙以飛劍為兵刃,而讀書人是以筆為刀,關鍵是砍死你,你都欲辯而無言。如果真要對峙公堂,作者完全可以用文學作品,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來辯解。就算不能擺脫有所指的嫌疑,作者也完全可以撇清自己,文字中沒有任何關於陳平安的壞話,反而是充滿著理解和同情。一個年輕男人,看到蹲在地上的豐滿少婦,腦海中有些意淫遐想,誰敢說沒有?說沒有你信嗎?差不多都是嘿嘿的笑著吧。陳平安離開書簡湖時的白描速寫,背後引申出他的內疚和不安,這都是讀者自行腦補的,並不是作者的本意,你能起訴作者寫書,還能管得著讀者怎麼想嗎?
面對殺人無形的「鬼影刀」,本來是可以暴力破解的。文字獄是怎麼來的?假設你用非法手段奪取了江山,為了堵住悠悠眾口,該怎麼辦?一句句,一字字地去分辨?跟讀書人分辨道理,那就是在自己找虐。最乾脆的手段就是真刀真槍,你敢寫,我就敢殺。只要你讓我感覺不舒服,感覺你是在含沙射影,我就用謀逆的罪名殺你,還要牽連你全家,有時候甚至是故意曲解,就是讓你噤聲,不敢再說任何話。
使出「鬼影刀」的勢力,早就想到了應對「暴力破局」的策略,比崔東山更早一步使用了暴力。最初撰寫此書,版刻此書的兩撥人,非死即傷,就是這些勢力故意為之,一來切斷追查線索,二者暗示有人在殺人滅口,最後還有一個作用,封殺崔東山進一步的可能。所謂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你都對出書的人打殺了,如果還要對讀書的人下手,在人們的觀感中,就有些太過分了,更加坐實了此書的真實性,在相關勢力推動下,本來還只是遮遮掩掩的暗示,到時候可能就會群起而攻之了。
背後給陳平安一刀的勢力,其實並不難猜,除了正陽山就是清風城,正陽山對陳平安還不在意,看似後者的可能性更高。清風城曾用動用水神娘娘試探,無功而返,很可能這是又一次地試探。實際上,清風城水淺王八多,未必有這麼高深的道行,反倒看似魯莽的正陽山,千萬不要忘了,其背後有個能操控別人姻緣,暗中算計寶瓶州劍道氣運千年的老妖婆,這麼狠辣的手段,更像是這個級別的作品。從時間上計算,妖族攻破劍氣長城,對駐守的陳平安無可奈何,到此次明顯有人操控的傳奇小說傳播,時機上也太過湊巧,那個老妖婆應該就是妖族的內應,這是要殺人先誅心,斷去陳平安的後路。
這本傳奇小說,正在寶瓶州中部大肆刻印,說明崔東山沒有採取什麼措施,難道他真的無可奈何了?崔東山雙手籠袖(落魄山的招牌動作),耷拉著腦袋,「其實我半點不生氣,就是有些…」,有些失望嗎?崔東山早就深知人心,失望過太多次了,這本小說最噁心的地方,還不是故意的含沙射影,而是人們都自然地相信那才是真的,陳平安就是對顧璨母親有過性幻想,就是對顧璨作惡的受害者假仁假義,因為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內心,人們不相信有真的善,人們願意相信「善」都是偽裝的,減輕自己心中「惡」的負罪感,你看,大家都差不了多少吧,陳平安不也是這樣的人?
陳平安如果見到此書作者,以前會怎麼做,現在又怎麼做?崔東山說他也不知道,或許是他不想說,或許他真的猜不出來,畢竟他不知道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經歷,也就不知道陳平安目前的心境。其實也不用費力去猜,崔東山給出的應對方法,差不多就是陳平安的策略,陳平安的智慧已經不低於崔東山。
崔東山說「錯了,恰恰相反」,這是延續上句話,是說自己對這本小說的傳播很開心,他高興的原因是「願為夜幕暗室的一粒燈火,照徹萬裡塵埃千百年」。什麼意思?意思是說,既然對方搞得轟轟烈烈,要把陳平安放到偽君子的位置上,還要弄到人盡皆知,相當於上了熱搜頭條,那未來事情反轉的時候,帶來的衝擊和震撼就更大。怎麼反轉?當妖族肆虐浩然天下,當人們盼望有英雄挺身而出,這時候陳平安孤身守長城,為人類的未來甘做「孤子」,這還不夠嗎?還解釋個屁,真當人們是傻的?崔東山這是準備」造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