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瑾接受央視採訪。視頻截圖
3月23日,做客央視《新聞1+1》欄目分析藥家鑫案時,中國公安大學教授李玫瑾表示,「由於平時情緒不好時會用手指砸鋼琴鍵盤來發洩,藥家鑫連扎受害人八刀,是他的一個習慣性機械動作」……
這些話引起軒然大波。一些網友就此向李玫瑾拍磚,認為她是在給殺人犯開脫,是對被害人的羞辱和不敬。
她在怎樣的語境下說了這些話?昨天,本報對話李玫瑾。她表示,她沒有為藥家鑫開脫罪行。作為犯罪心理學學者,她的研究領域與量刑無關。
■人物
李玫瑾
1958年出生,教授,中國警察協會學術委員、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心理學會法律心理學分會副會長等。
現任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學系犯罪心理學教授,二級警監。主要研究領域:犯罪心理學;犯罪心理分析與畫像;公安社會心理調查研究;未成年人犯罪心理及預防;有組織犯罪等。
藥家鑫殺人案
■關鍵詞
去年10月20日深夜,西安音樂學院21歲學生藥家鑫駕車撞傷26歲女工張妙。看到張妙在記自己的車牌時,藥家鑫用隨身攜帶的水果刀連捅8刀致其死亡。在隨後的逃逸過程中,他又撞傷其他行人。三天後,藥家鑫在母親的陪同下投案。
今年3月23日,藥家鑫被控故意殺人罪在西安中級法院受審,律師以激情殺人為其辯護。
■關於「連扎八刀」分析
我沒說過殺人等於彈鋼琴
記者:你是如何介入藥家鑫案件分析的?
李玫瑾:我的職業是研究犯罪心理。遇到重大的案件,媒體請我分析是經常的事情。在犯罪心理學的研究中,對一個人為什麼犯罪更感興趣,並不關心怎麼判。
記者:為什麼?
李玫瑾:怎麼判案,是法庭的事情。我認為,媒體找我為藥家鑫殺人案件點評,絕對不是讓我來說該不該判死刑。藥家鑫被捕沒多久,就講到因為農村人難纏,撞傷不如撞死。從這些話我們就基本知道了他的作案動機,這是非常清楚的故意殺人案,這樣明顯的犯罪動機,無需我分析。但藥家鑫受過良好教育,學的是高雅藝術。通常意義上,藝術是薰陶人的,它能喚起人的美好情感,搞藝術的人應該是追求美好的。可恰恰是這樣一個人,卻去殺人,我認為這個問題,值得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好好研究一下。
記者:你的研究結論是什麼?
李玫瑾:藥家鑫的犯罪動機是擺脫麻煩,擺脫這個麻煩可以有很多種手段,他也可以開車倒著軋回去,但是他為什麼對張妙連扎八刀,這個過程他到底是怎麼樣的心態,這是我研究的重點。
記者:對藥家鑫做犯罪心理分析,你做了哪些準備?和藥家鑫有會面麼?
李玫瑾:我和藥家鑫從沒見過面。開庭之前,我列出了一些問題給央視記者,讓他在採訪時問藥家鑫。當時我已經有意關注他的心理問題,比如說我們問他「在黑暗之中,她肯定會有呻吟。但你為什麼一下子就扎了八刀呢?你當時是什麼心態?」類似這樣的心理問題,是我需要給公眾分析的東西。
記者:結論是什麼?
李玫瑾:在進演播室之前,我只看到了網上的材料,知道庭審上他說的一些話。進了演播室,我看到了視頻錄像,聽到他給我的答案。他說他從小很痛苦地練琴,為了練好鋼琴,曾經被父親關在地下室裡。
當時我立即知道他練琴並不快樂,沒有我說的那種藝術帶來的美好感受。那個時候我突然明白,為什麼一個練鋼琴的人會這麼無情。心理問題不是一天形成的,他練琴是不快樂的,是機械的,有一種痛苦和無奈一直伴隨著他。第二個判斷就是他的動作。這個動作是他面對撞車事故的反應性行為,當然,他的這一反應是一種犯罪。
記者:你如何判斷他連扎八刀跟彈鋼琴有關?
李玫瑾:這是平時一種受過訓練的動作。我孩子也彈鋼琴,有時候他幫我按摩背部,噹噹當敲幾下,特別硬。我就說「怎麼這麼硬呢」,他說「我是練鋼琴的呀」。
藥家鑫案件中,要是他真想置人於死地,完全可以一刀斃命就跑掉,但他為什麼要原地扎了八刀。我的解釋就是——這一點跟彈琴有關,他把平時所熟悉的動作非常利索地再現出來,這源於他彈琴的背景。我不是在說「藥家鑫把殺人當彈鋼琴」,這句話的邏輯是錯誤的。
■關於被謾罵罵我的人對犯罪心理學不了解
記者:你稱藥家鑫為「這孩子」,這也引發了眾多網友的憤怒。你如何看待這件事?
李玫瑾:我在跟犯罪人談話時,這是很常態的。我訊問的時候是另外一個風格,是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讓對方來不及躲閃。但訪談不是,我在了解別人的心理問題時,採用的是聊天的風格。我不會追問他還做過什麼案子,而是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口氣和稱呼都是「您」。年紀小的,我就會問「孩子,你當時為什麼要這樣」。
記者:這是為了讓對方產生信任,敞開心扉嗎?
李玫瑾:對。我在交流時,會讓他們感受到我的關注和關愛,這些人這個時候會告訴我為什麼,而且是毫無保留的。如果他不說話,我就替他分析,我會婉轉地避免一些犯罪動作的詞,比如我會說「你為什麼要對他那樣」,而不是直接使用殺人、強姦等字眼。
記者:為了不刺激他們?李玫瑾:對。犯罪心理學,是想要冷靜理性地來探討犯罪嫌疑人在作案時的特殊心態。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正常人。捫心自問,沒有人從未對不起其他人。如果傷害發生了,我們多數人的態度是不願意別人再提及這事。
所以,做這種犯罪心理研究時很難,只有在對方認為你能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待問題時,他才會敞開心扉。研究者的工作就是,把他們當做正常人來對待,來和他們探討那唯一一次的荒謬行為是怎麼發生的。
記者:那你認為他值得原諒嗎?
李玫瑾:不是。他的犯罪行為是十惡不赦。因為撞了人,你不想負責的話走就是了,幹嗎要下車扎人家八刀。但我們也要看到,事後藥家鑫也知道自己錯了。在我心目中,藥家鑫是一個犯了不可饒恕錯誤的年輕人。他才21歲,我怎麼不可以稱他「這孩子」?
記者:你稱他為孩子,很多網友認為這是對被害人的不敬。
李玫瑾:我在法治在線點評時還說過,藥家鑫的父母比馬加爵的父母差遠了,馬加爵案發後,其父母帶著孩子到被害人家,在門口長跪不起,給人家賠罪。藥家那麼長時間不露面,不管他們什麼理由,不敢面對現實也是一種失誤。
當時,記者問殺人能否從輕,我沒有回答。現在想想,我當時想說的是,他們尚未取得被害人的諒解,沒有去試圖給自己贖罪。在這裡,我希望能通過媒體表達,我對被害人沒有任何的不敬。我只是在點評藥家鑫,不是點評全案。如果我說,「被害人太可憐了,藥家鑫真該死」,這不是我作為犯罪心理學專家應該說的話。
記者:央視的新聞一播出,立即有網友對你展開一系列攻擊,認為你是在為藥家鑫開脫。
李玫瑾:他們認為我說殺人就是彈鋼琴,我罪該萬死。按照網友的理解,我是在給藥家鑫開脫,我應該和藥家鑫一起被槍斃。
但這個問題是非常滑稽的,我怎麼是在為他開脫呢,我研究的是犯罪行為的背景問題,根本不涉及量刑問題,司法機關也不可能根據心理專家的動作分析來量刑。很多人對我的謾罵和批評,其實是對犯罪心理學的不了解。
■關於犯罪心理學每個案件都折射出社會缺陷
記者:你從事犯罪心理學研究多長時間了?
李玫瑾:我1982年參加工作,開始從事犯罪心理學研究,到明年滿30年。我個人的研究感受是,每一個案件,都折射出社會的缺陷。而所有的社會問題,歸根到底都是人的問題。人的問題溯本追源,大多數是家庭或社會教育的失敗。我相信大多數的犯罪分子都是正常人,大多數犯罪分子的父母也不希望看到孩子犯罪。正是基於這一點,我們這些人來做犯罪心理研究,試圖找到家庭和社會教育存在的缺陷,給社會一個警示。
很多網友帶著情緒來謾罵,我可以不計較,但教授學者不能僅以教訓的口氣來批判。因為學者是有專業素養的,要有根據來對話,不應用道德的口吻來壓人——我提出專業分析,客觀地分析一個心理問題的由來,一個動作問題的由來,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一些學者)要讓我道歉。
記者:你在意這些批評嗎?
李玫瑾:說實話,我開始有點鬱悶,但看了許多文章後覺得他們完全沒有理解我。遇到不理解的話,你能怎麼辦?第二次解釋、第三次解釋,但事不過三,對吧?別看我是女性,我的專業讓我見過的邪惡的人和事太多了,既然從事這個專業,那就會練就堅強與看透人心的淡然。同時,正是見識過邪惡,我才更懂得什麼是最美好的。
這一次,我雖遇到很多批評、甚至是謾罵,但我還意外地收到許多同行、朋友,甚至是從無交往的人包括陌生網友的留言和簡訊鼓勵。我相信,人心自有公道。
記者:我們注意到,你為了回應批評,還專門開了微博,並連結了博客加以解釋。
李玫瑾:對。面對謾罵,我能夠不理會;但面對批評,我還是想理性地回應和解釋。現在社會上流行罵專家,我覺得這是社會的悲哀。因為專家是深入專業的研究者,他在自己專業領域說的話,肯定是有長期研究背景的。因為深,可能有些窄,但不可忽視。
記者:這次風波給你的啟示是什麼?
李玫瑾:犯罪心理學的社會應用有三個方面:一是家庭教育的普及;二是公安機關對疑難案件的分析;三是公眾所需的對案件的解釋。這次風波出來,我發現前兩點都不難,最難的是第三點。
記者:再回到藥家鑫案,你認為他能給社會的警示是什麼?
李玫瑾:我想告訴所有跟藥家相似的家庭,不要再犯這樣的錯誤。音樂是美好的,但不要只講求技術,愛和情感也非常重要,孩子學習藝術的同時應該感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