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認為,一個學者是要耐得住寂寞的。」很少接受人物專訪的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李玫瑾告訴我,這一次確實是有話要說。打開李玫瑾的博客,涉及藥家鑫案件她的評論和回應將近十篇,博客的更新頻率超過以往。在新近的幾篇博客中,有三篇是回應清華大學肖鷹教授的文章。很多人由此認為,李玫瑾眼裡只有清華大學的教授。其實,這其中的原因是,在李玫瑾看來,肖鷹教授代表了一類人:「他們這些人是大學教授,不是普通的網民,他們作為有學術素養的人,應該知道自己不熟悉的領域是不能隨便批評的。」
一切都來得太倉促。藥家鑫案件審理當晚,中央電視臺的直播引起了軒然大波。關於道德的、法律的、邏輯的所有討論,尤其是孔慶東教授在網上的「開炮」,讓李玫瑾措手不及地捲入了這場風波。
不要讓調笑專家成為一種風氣
西安音樂學院大三學生藥家鑫於2010年10月20日深夜駕車撞人後又將傷者刺了六刀(又說八刀)致其死亡。10月23日,藥家鑫在父母陪同下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今年3月23日,案件在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
「一般的犯罪人想置人於死地,扎兩刀就會走,可為什麼藥家鑫要連續捅六刀?這點讓我很疑惑。」李玫瑾在給藥家鑫的問卷寫道,「在女孩的呻吟中,你扎了她那麼多刀,你在這過程中是什麼樣的心態?」這個問題在審案當晚的直播中也被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提問到了。
「我當時沒有想到會問這道題,因為專業問題是無法在電視直播中說清楚的。可由於是直播,所以我只能回答。」李玫瑾在直播中說,藥家鑫連捅六刀(又說八刀)殺人是「彈鋼琴的重複性動作」。在中央電視臺對藥家鑫的生活進行報導之後,李玫瑾作出了如此的分析,這讓很多觀眾以為,李玫瑾和中央電視臺在為藥家鑫辯護和開脫罪責,很多人開始了咒罵,並為藥家鑫扣上了「富家子弟」的帽子,調侃李玫瑾為「磚家」。之後的一個節目中,李玫瑾將此觀點修改為「藥家鑫的第一刀是有殺人的念想,之後的幾刀則是彈鋼琴的習慣性機械動作。」但即使是修改過的分析,也仍然讓她疲於去「應戰」。
李玫瑾應戰的對手中,有的人聲望很高,比如孔慶東。在一段網絡視頻中,孔慶東評價央視關於藥家鑫事件的新聞節目時認為其「毫無廉恥」、「毫無人味」,央視請來了一個「狗屁專家」來評論。該視頻被迅速分享,被網友認為是「很給力」的評論。雖沒有直接點名李玫瑾,但其所指觀眾都能品味到。
同時,鳳凰網等媒體上也出現了清華大學肖鷹教授撰寫的《教授,請勿在亡者的傷口上撒鹽》的文章。文章把矛頭更直接地指向了李玫瑾,批評她將「罪犯殺人的兇殘」,「變成了藝術」,而這在李玫瑾看來是一種歪曲。但公眾尤其是網民幾乎一邊倒地站在了代表「正義」和「良心」的一面,將李玫瑾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上。隨便在一個論壇中找到李玫瑾的帖子,都可以看到對其不堪入目的人身攻擊。
爭論遠遠沒有停止的意思。《中國青年報》發表評論《當調笑「磚家」成為一種風尚》認為,當今社會,調笑某些「磚家」已然成了一種「風尚」,因為他們習慣於「說一般人聽不懂的話」。「但我認為,這不是風尚,而是風氣。哥白尼是怎麼死的?不正是公眾調笑的結果嗎?其實我已經覺得很幸運了,因為我沒有活在秦朝,或者『反右』和『文革』時期,要不然我連命都沒了!」在一定程度上說,已經是「眾矢之的」的李玫瑾說到這裡卻並沒有很憤怒的感覺。
做一個「不妥協」的學者
「我接受批評,但我不接受歪曲。網民罵我可以,但這些教授作為有學術素養的學者,應該知道自己不熟悉的領域是不能隨便批評的。」李玫瑾說此話時格外冷靜,一字一板。
儘管遭到了很多人的批評甚至謾罵,但這一次李玫瑾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我只分析了藥家鑫的行為,而沒有分析他的觀念和動機,沒有為他開脫的意思。」至於藥家鑫應該判什麼刑,李玫瑾對所有人都說,她不是刑法專家,不能解答這個問題,最多也只是希望判決不要被輿論左右。
在此之前,李玫瑾作為犯罪心理學學者而被人記住,是通過2004年對馬加爵案件的分析。當時很多報導對馬加爵表示同情,並「引導」讀者認同馬加爵是因為貧窮而殺人,很多人甚至質疑馬加爵作案時精神是否正常。就在此時,李玫瑾的調查得出了新的結論:馬加爵是因為無法面對潛意識而產生了心結,最終導致殺人。和現在一樣,李玫瑾被眾人激烈地批評,但一直強調專業素養的她也沒有妥協。
2004年2月中旬,正值寒假。雲南大學學生馬加爵在三天內殺害了同宿舍四名同學。案發現場收拾得很乾淨,被害人的屍體也被藏在了宿舍的衣櫃裡。馬加爵作案後立即逃跑,辦案刑警認為「預謀的特點很突出」。
4月,一個刑警找到李玫瑾問她:「正在逃亡的馬加爵的犯罪心理你有沒有分析過?目前我們搞不清他的犯罪動機。」令刑警迷惑的是,四名被害人都是窮學生,所以不可能為財;馬加爵的犯罪行為很有條理,現場「很乾淨」,所以也不可能是精神病人作案。李玫瑾對這個問題也充滿了疑問,所以得知馬加爵在海南落網後,她最關心的也就是馬加爵的犯罪動機。
第一次聽說馬加爵犯罪動機時李玫瑾更加迷惑了。海南警方介紹道:「據他自己交代是跟同學打牌吵架,同學說他偷牌,他很生氣就殺了他們。」在海南的逃亡中,馬加爵還買了複讀機和10盤磁帶,其中有兩盤是他自己用方言錄的音。至於內容,只有等廣西警方「翻譯」後才能得知。
馬加爵落網後,各媒體開始爭相報導。「我當時的感覺是,有些媒體在有意或無意地同情馬某,而事實上則在對刑事審判進行著一種不公平的社會導向。」網絡上曾經傳言,馬加爵有一段時間逃課,是因為沒有錢買鞋。一直等到學校發了助學貸款,他才買了一雙拖鞋去上課。這個消息來源是一個女同學。「但我不明白,沒上課的馬加爵沒有女朋友,他的宿舍沒有女生,為何同宿舍的男同學不知此事,卻由『某女同學』說出來?」李玫瑾幾乎對所有的報導充滿了懷疑。「稍有專業背景的人都不會相信,所以我決定去雲南昆明調查一下馬加爵真正的犯罪心理問題。」李玫瑾在得到了領導的支持後,飛往雲南。
但李玫瑾最終沒能見到這個讓她困惑很久的大學生。按照偵查程序,在李玫瑾到達雲南的前一天馬加爵剛剛指認完犯罪現場,回來後就開始絕食,不說話,心理狀態不是很好,辦案的刑警不太希望外來調查人員與他接觸。但好在刑警們把所有的訊問資料毫無保留地借給了李玫瑾。
訊問材料裡涉及到犯罪動機的部分,馬加爵仍然說是「打牌」和「爭吵」,但爭吵的內容馬加爵強調「什麼都不記得了」。在去雲南之前李玫瑾草擬了一份調查問卷傳給了辦案的同行,在離開雲南之前她得到了答卷。「我當時很失望,因為有些問題我不能繼續跟進提問,但有一點我已經有了初步判斷:馬加爵殺人是為了一件不能說的『某事』。」
這件事到底是什麼?
李玫瑾回京後寫出了《馬加爵的犯罪心理分析報告》。在報告中提出了馬加爵的四個心理問題,但惟獨沒有涉及犯罪動機的論述。「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馬加爵不是因為貧窮而殺人。」
事實上,馬加爵在案發前的一個學期裡買了一臺二手電腦,並且寒假沒有回家。「在僅剩他一人的宿舍裡可以打開任何網頁,」李玫瑾推測,在這期間,「馬加爵應該看了些平時沒有機會接觸的東西。他23歲,身體健壯卻沒有女友,然而內心的欲望卻依然存在。這些都是他的個人隱私,可是與他吵架的同學恰恰是他最好的朋友,那麼他們會吵什麼我們自然也就知道了。」
繼續的調研和考證,以及一些媒體的報導證實了李玫瑾的推斷,即馬加爵因為隱私被同學知道,害怕無顏面對他人而殺人滅口。他的心理問題在於自身的人格缺陷,而不能一味歸結於社會貧富差距問題。
這一結論無異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公眾表現出極大的同情時,李玫瑾上萬字的分析毫無疑問遭到了很多人的謾罵。但李玫瑾不妥協,「只要我的分析是對的,我就會堅持。」
採訪結束的次日,李玫瑾在博客中做了更新,回應了肖鷹教授的質疑。最後她轉述了王小波的一句話:做思維的精英,而非道德的精英。
黑格爾影響我的學術研究
對自己的學術研究,李玫瑾說自己十年寫一本書,一共有兩本就夠了。在她的第一本書《犯罪心理研究》的序言中,她曾這樣寫道:「從未想到過自己將用一生來研究犯罪人和犯罪心理問題。」
在決定用一生的時間來研究之前,她在中國人民大學讀哲學,是「文革」後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大一大二也不是很喜歡學習的。那時我就想,哪來這麼一幫無聊的人琢磨世界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說到這裡,李玫瑾開始慢慢活躍起來了。
轉機發生在大三的一個課程上,「我非常喜歡上那堂課,並且喜歡上了黑格爾。」在人民大學的一個教室,當時還很年輕的李玫瑾拿著尺子和筆,在黑格爾的《邏輯學》上認真地找句子的成分,每天規定要看15頁……包括《邏輯學》在內的黑格爾的所有著作,在此之後,一直到現在,她仍然不時翻看,並且總會有新的收穫。
「黑格爾對我的影響很深,尤其是在思維邏輯上。」李玫瑾的學生總結李玫瑾有三快:走路快、思維快、說話快。而思維快,可以說與她一直在閱讀大量書籍有關。
嚴謹的邏輯思維一直影響著李玫瑾的學術研究。
畢業後,李玫瑾自己選擇到了中央政法幹校(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前身)工作。不久之後,為期三年的「嚴打」開始了。「嚴打在一段時間似乎有些成效,但三年後犯罪數量開始迅速增加並持續增長。」在2001年到2004年的幾年裡,各種重案要案接連發生,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和思考。
「犯罪分子似乎根本不在意這種打擊的態勢,仍然在根據個人的想法去犯罪,並且犯罪的數量居高不下,惡性程度令人難以接受。這就需要我們重新考慮犯罪防控的新思路。」早在參加工作後不久,李玫瑾便開始了自己的研究。
一向喜歡自由和獨立的李玫瑾在選擇部門時選擇了刑偵教研室,並在和領導的單獨談話中明確表示她想研究犯罪心理學。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辦公室裡,李玫瑾得到了領導非常嚴肅的一句話:「目前刑偵教研室沒人從事過這項研究,所以無法安排老師帶你,你這個專業需要你自己探索。但是如果你需要什麼幫助,我們都會支持你的!」
為了彌補專業上的不足,李玫瑾先後到北大和人大聽課,參加學術會議,參加中國政法大學第一期犯罪心理學師資班。1985年春天,犯罪心理學課程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開設,14年後,李玫瑾出版了《犯罪心理學》一書,將自己十多年的教學經驗寫了進去。又過了10年,《犯罪心理研究》出現在人們面前。「我有一個願望:想研究中國犯罪心理學的人必須讀我這兩本書。」李玫瑾言語中透露出她的自信。
馬加爵的一句話驚醒了我
在黑暗中,藥家鑫因為怕「農民難纏」而連捅六刀(又說八刀)將女孩殺死,全然不顧女孩的哀求與呻吟;馬加爵在下定決心後也同樣將同寢室同學殺死並放入衣櫃之中。
雖然兩個年輕人最後內心都產生了恐懼,但為什麼他們事發時會如此殘忍?
很多人會將原因歸結於社會,但李玫瑾認為,社會原因不足以解釋為什麼在相同的條件下有人沒有犯罪。她以專業研究為背景,提出「社會的問題多源於人的問題,人的問題多源於早年,早年的問題關鍵在家庭」。
「孩子們缺少死亡教育,所以他們對生命沒有敬畏。」李玫瑾告訴我,馬加爵在給他姐姐的錄音中說「其實人生的意義在於人間有真情」,正是在逃亡中他產生了對生命的敬畏。「正是這句話驚醒了我,原來孩子們不明白生命的意義,對人生更沒有過質問。」李玫瑾說。
質問「人生」的第一步,就要質問「人」是什麼。每年研究生開課,她都要拿出一節課的時間讓學生們探討「人性」:人性是善的還是惡的?在什麼情況下人性是善的?人生又是什麼?從犯罪心理學的專業角度,李玫瑾希望學生有自己嚴肅的思考。
出於對人性的洞察,李玫瑾面對罪犯時,習慣上對年長的稱「您」,對年幼的稱「孩子」,並且在冷峻質疑的另一面存有一份溫情。去年冬天李玫瑾帶學生去北京某看守所,訪談一個剛滿二十歲的系列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李老師始終像一個長者一樣和他交流。」學生張若龍告訴我,其間,她不斷問:「孩子,冷嗎?這樣坐著舒服嗎?」並遞上自己的杯子問:「想喝水嗎?」訪談進行到最後,犯罪嫌疑人痛哭流涕,李玫瑾遞上自己的紙巾,用自己的雙手為他焐手,並鼓勵他。「這不單單源於犯罪心理學研究的困難,還源於對人性的考量和對這個失足少年的惋惜。」
對包括學生在內的所有孩子,李玫瑾都有特殊的關注,尤其是在他們的思想和學習。有一次李玫瑾和學生們在一起吃包子,她饒有興趣地談起她的童年和大學生活。「我有很多書都是在大學期間和工作以後開始看的……」張若龍禁不住地插了一句:「李老師,你走的路和我們正好相反,我們是初中、高中都在拼命讀書,到了大學沒了後勁,一下子就松下來了。」李老師若有所思地說了句:「是啊。」學生們都沒想到,她回去之後竟寫了一大篇關於中國教育制度反思的文章。
李玫瑾友善的對象不僅是對他的學生,而是生活在身邊的每一個人。剛參加工作時,李玫瑾的辦公室在潮溼陰冷的一樓。一樓的清潔工一到冬天腦袋就會痛,於是李玫瑾在工作之餘,就用毛線給她織了一個帽子。「後來那個阿姨又帶來一些毛線,說一個不夠用,問我能不能再給她織一個,我就又給她織了一個。」李玫瑾經常教育自己的孩子,越是對待生活處境不如自己的人,越是要尊重,「因為他們靠著自己的雙手吃飯,他們不容易。」
儘管必須要面對外界各種各樣的聲音,但李玫瑾告訴我她依然「不改初衷」。曾經,李玫瑾打算今後不在媒體上評論案件,因為會惹來很大的麻煩。但後來還是堅持下來,「我不憤怒,我覺得這就是現實,慢慢面對。但是我希望,若干年之後回過頭來看藥家鑫這個案件,人們會想,李老師這個分析讓我們明白了藝術教育的哪些問題特別危險。」
還是有很多人對李玫瑾表示理解和支持的,但她沒有說太多,只是說了一句:「我覺得我們有共同的感受,就是我們對社會有責任。」
採訪過後的幾天中,我腦海中不斷閃現和李玫瑾分開後的畫面:天氣陰沉的愚人節那天,她一身簡潔的黑色衣裝,步伐矯健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毫不遲疑。
(責任編輯:UN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