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越嘈雜,傾聽也就越寶貴。所以,「諦聽」欄目來了。
在《西遊記》裡,「諦聽」是地藏菩薩經案下伏著的通靈神獸,可以通過「聽」來辨認世間萬物,尤其善於聽人心。這與浙法傳媒集團想要全新打造的深度報導欄目的宗旨,不謀而合。
眾生喧譁的時代,人們時常聽而不聞、聞而不言,真誠的聆聽和理解變得尤為重要,它能幫助我們穿透新聞事件的內容和形式,直接觸及新聞背後的人。
我們將以「聽」為媒,觸摸法治脈動,讀懂悲歡離合。
夜色籠罩下的山碭鎮
江西山碭鎮的傷痛,仿佛在剎那間煙消雲散了。
8月16日傍晚,隨著鞭炮聲在鎮上炸響,沿街原本緊閉的大門紛紛敞開,在家憋壞了的孩子們衝出來,盡情在馬路邊撒歡。寂靜多時的廣場被動感的音樂和輕快的舞步喚醒,人們歌舞直至深夜。
這跟幾天前的山碭完全判若兩地。那個時候,夜色剛降下來,白日的暑氣還未消散,村民們就默契地回屋休息,緊閉門窗,有的還用木棍、板凳抵著。穿鎮而過的豐洛線原是貨運車的天下,可面對突然增多、鳴笛疾馳的異鄉警車,也得「禮讓三分」。
山碭鎮先前的擔憂、惶恐甚至絕望,皆與一個名叫曾春亮的人有關。這個44歲的男子曾因盜竊罪在浙江2次入獄,人生的三分之一在牢獄中度過。今年8月,在走出監獄高牆不到3個月後,他又在山碭鎮背上了3條人命。
山碭鎮集市門口貼有曾春亮的懸賞通告
滅頂之災
這原本是一個讓人豔羨的家庭。但一樁血案,鏤骨般地將山碭鎮山碭村的康氏三兄妹引向了痛苦的深淵。
山碭鎮所屬的樂安,是江西撫州最後一個退出貧困縣序列的縣,儘管牆上諸如「誰貪扶貧款,必砸自己碗」之類的標語還未褪去,但靠自己雙手過上富裕生活的人已不在少數。尤其是戴坊、龔坊和山碭這3個相鄰鎮,在外打拼的人多,開雜貨鋪、賣通信網線、經營大閘蟹專賣店……原本荒蕪的豐洛線兩旁建起的一幢幢嶄新小洋房,成為脫貧致富的真實寫照。
康宅在一眾中更顯氣派。主樓共三層,帶有地下室,背後建有獨立廚房,廚房和主樓間連著平臺。庭院周圍還砌起約2米高的圍牆。統一的復古風格,正是按照父親康啟國的喜好裝修的。
夕陽下的康宅
在女兒康馨看來,63歲的父親是一個「很努力的人」,知命之年開始白手起家做生意,讓家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後繼續奔波操勞。大哥康永留在本地,和父親一起開廠。康馨和妹妹康瑩在深圳定居多年,始終是父母和大哥最牽掛的「心頭肉」。
8月3日,康馨帶著7歲的兒子承承回老家過暑假,母親熊小美燒了一桌拿手好菜。康啟國得知女兒為承承購置了學區房,特別囑咐她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並表示「房子先別著急裝修,晚一些會予以經濟支持」。
種種溫馨,因為曾春亮的出現,被打得支離破碎。殘忍的細節總浮現在眼前,令康馨不願回想。
嫌犯曾春亮手拿錘子進入受害人家
她是第一個發現現場的人。8月8日下午4點,回家目睹遭錘殺的父親和倒在血泊中的母親後,康馨「整個人懵了,全身突然發麻動彈不得」,待觸摸到床下承承突然動彈的小手,她才瞬間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曾春亮在康家作的惡,並非終點。逃亡過程中,他又回到距離山碭村10公裡外的老家厚坊村,據目擊者敘述,8月13日一早,曾再次作案,將前來上班的樂安縣醫保局扶貧幹部桂高平殺害。警方隨即將懸賞金額由5萬提高至30萬元,樂安縣檢察院也提前介入。
桂高平的遇害地已上鎖並拉起警戒線
從鎮政府駐地至厚坊村的路上,警燈閃爍,大批武警、公安、民兵在各主要路口巡防布控,數千警力調撥上山,並出動無人機喊話勸投案。老一輩說,上一次如此大規模的搜捕,還要追溯到1983年捉拿流竄至江西的東北悍匪「二王」兄弟。
惶恐不安的情緒在山碭鎮瀰漫開來。村鎮與縣城之間,一輛輛私家車經過,車主大多是在縣城工作的年輕人,他們有的不放心待在村裡的老人,前來探望;有的則乾脆讓老人收拾行李,接回縣城去暫住。
關於曾春亮何時能夠落網,村民們眾說紛紜。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堅持不了3天;有人猜測,他說不定已經畏罪自殺了;也有些熟悉當地地形的老人對此並不樂觀,附近山林密布、小道密集,又有野果及豐沛的泉水,他真要藏起來,恐怕沒那麼容易被找到。
厚坊村附近山林密布、小道密集
未解的心結
曾春亮是在8月16日下午在山碭鎮航橋村附近被抓的。目擊者稱,他騎著摩託車,扣著黑色鴨舌帽——事後證明這頂帽子正是他從康家順走的,試圖通過緊貼大車的方式衝破卡口,但未能成功,隨即被一擁而上的抓捕隊伍就地擒獲。在民警斥問後,他面帶笑意,緩緩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康家通過手機上的一段視頻得知嫌疑人落網
這一天,也是康氏夫婦出殯的日子。按照當地風俗,人去世後一般會在第3天下葬,但兇手未落網,一家人不免因安葬日期糾結。為讓父母入土為安,三兄妹最終選擇了「易動土」的8月16日。曾春亮當天落網,讓他們相信,是「爸爸媽媽顯靈了」。
8月16日下午,康家門口圍滿了人
16日傍晚的康家大院,被晚霞籠罩著。兩位老人出殯時燃放鞭炮的硝煙味還未散去,離康家1公裡的山碭鎮政府附近就響起了爆竹聲。村民連海昂著頭快步走進康家,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是如何「摁住曾春亮,拔起他的頭」,與眾人一起將他制服的。連海的四周圍滿了村民和孩童,一些人打開抖音不停地刷著曾春亮被抓時的視頻。嘈雜聲將一場剛剛結束的、痛徹心扉的告別淹沒了。
喧鬧之下,康家人有著屬於自己的孤寂。得知兇手被抓,他們壓抑多日的情緒終於釋放,衝下樓,給父母上香,哭喊著:「爸爸媽媽,兇手抓到了,你們可以瞑目了,可以瞑目了!」然而,對他們來說,心結仍未解開。
得知曾春亮被抓,康家人當即給父母上香
這個心結,在7月22日的暴力威脅中埋下了伏筆。這一天,潛入康家的曾春亮被康母及康永發現,隨後與母子倆發生肢體衝突。據康永回憶,這個素未謀面的光頭男子異常兇悍,用螺絲刀連續捅擊,逃跑前威脅「敢報警就殺人」。根據口音,加上對方騎摩託車北逃,康永猜測歹徒為隔壁航橋村人。派出所來到康家後,立即帶著康永去航橋村村委會詢問。經多方求證,康永才知道,歹徒來自航橋以北的厚坊村,叫曾春亮,剛刑滿釋放。做完筆錄後,一名曾姓教導員留下聯繫方式,說方便康永後續聯繫。
恐懼感如影隨形。
康瑩重新梳理事件後,獨家回應本報記者:此前公布在微博上的時間線有誤。實際情況是:
7月23日,嫂子(康永的妻子)在三樓床底發現疑似兇犯遺留的作案工具及一些衣物,康永得知後馬上打電話給鎮派出所報警;7月24日上午,警方把疑似作案工具取走,康家在與警方交流過程中,再次強調事情嚴重性,希望引起高度重視:此後,康家還安裝了4處監控攝像頭。
在製造康家血案前,曾春亮仍在活動。在離厚坊村約8公裡外的豐城市蕉坑鄉,村民楊師傅告訴記者,他看到過曾春亮的身影,「那段時間他基本都在這裡出沒」。8月7日,蕉坑鄉的一處監控攝像頭也拍到了曾春亮背著單肩挎包,騎摩託車離開的場景。
8月7日上午,蕉坑鄉一處監控拍到曾春亮騎車離開
破碎的未來
曾春亮被捕當晚7時左右,樂安縣公安局刑警再次前往康家取證。康瑩的情緒突然爆發,對警方辦案過程中的操作提出質疑,「為什麼8月8日案發當天沒有固定證據,現在證據還會在嗎?」對此,刑偵大隊大隊長付斌解釋稱,調查取證的方式分為「先供後證」與「先證後供」兩種。案發後,警方已第一時間通過現場勘查獲取相關物證,現在根據嫌疑人曾春亮的交代,警方再次返回現場提取物證,可以增強口供真實性,增加證據總量,完善證據鏈,有利於事實認定。
連日的搜捕讓付斌疲態盡顯。他沙啞著嗓子對康家人說,自己作為刑偵大隊「一把手」,這些天帶隊堅守在辦案一線,如今兇手抓到了,案件進入最關鍵的審訊階段,「我們一定力爭把證據固定好,把這個案子定成鐵案」。付斌還在現場表態,案件定性後將積極向被害人家屬反饋,而針對家屬此前的疑問,官方調查清楚後會發布完整的通報。
據其他媒體報導,8月18日,江西省公安廳、撫州市、樂安縣紀委監委及樂安縣檢察院已聯合介入調查碭山鎮命案。
嫌疑人曾春亮已經落網,其作案動機以及將受到怎樣的法律制裁,相信不久就會有答案。記者通過裁判文書網發現,他曾因2次犯盜竊罪被捕入獄。2002年12月5日,曾春亮因犯盜竊罪被台州市路橋區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年;2012年6月13日,他因再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6個月,並處罰金2萬元。減刑7個月後,曾春亮於2020年5月12日刑滿釋放。
針對這些盜竊案底,坊間有傳言說,曾春亮與康永在浙江搶劫黃金,最後由曾頂罪坐牢。對此,康永對浙江法制報記者一再強調,7月22日第一次遭遇前,他不認識曾春亮,上述說法純屬謠言。對於在網絡上惡意誹謗的人,他將保留證據,追究其法律責任。
也有網友注意到,康啟國生前涉及一樁民間借貸糾紛官司。「我肯定的是,債務糾紛與本案無關。」在康瑩看來,父親在生意場上或許有競爭者,但不會存在仇家。
康家眼下所面臨的,除了揣測與猜想,還有承承後續的治療問題。康馨告訴記者,8月18日,在南昌大學附屬第一人民醫院治療的承承已從重症ICU轉到康復治療科,雖脫離生命危險,但仍處於昏迷狀態。此前,有好心人聯繫康馨想捐款,被康馨婉拒了。
7歲的承承被錘擊頭部,至今昏迷。圖片由康瑩提供
小女兒康瑩的痛同樣撕心裂肺。從小到大,父母最寵的就是她,甚至吃飯都是母親把碗送到面前。現在父母離世,她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康馨安慰妹妹「要往前看」,康瑩無力地蜷縮在客廳的地磚上,充滿絕望:「我不知道前面的路在哪裡。」
「有媒體關注我們,有網友同情我們,我們非常感激。但我們並不想成為新聞裡的人物,只想做個普通人。」康馨說,對於很多人而言,這起案件或許會被時間慢慢衝淡、遺忘,但對於三兄妹來說,這會是一輩子的痛,「時間治癒不了我們心中的痛苦,這種傷痛,到死都會記住的。」
(文中康永、康馨、康瑩、連海均為化名)
浙江法制報(記者 王索妮 胡宗昊 發自江西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