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去世的喬治·斯坦納堪稱是這個世界上最博學的人之一。他的《語言與沉默》《巴別塔之後》等著作早已翻譯成中文,但是因為深奧駁雜,能讀的人不多。今年《漫長的星期六:斯坦納談話錄》引進過來,能讓我們在了解他主要學術思想的同時,也深入了解這個人的一生。
斯坦納直到晚年還很渴望學習,因為他想起在自己之前擔任《紐約客》首席評論員的埃德蒙·威爾遜,八十多歲時聽說匈牙利詩歌不錯,還努力去學習匈牙利語。斯坦納一輩子對語言都很敏感,最傑出的貢獻就是對語言和翻譯理論的研究,事實上他本人也精通好幾種語言,退休後每天早上都要做一會兒翻譯練習。
正是因為如此,作為一個猶太人,他不去學習以色列的希伯來語多少有點說不過去。以色列沒有忘記他這位世界知名學者,授予他耶路撒冷文學獎,他去領獎的時候,不得不面臨這個尷尬問題。同樣尷尬的問題還包括:你想不想晚年搬到以色列居住?
他的答案顯而易見,不想。《漫長的星期六》中,斯坦納對不會希伯來語感到遺憾,訪談者洛爾·阿德勒建議他去學習。一貫熱愛學習的斯坦納總是支支吾吾——對他來說,這不是隨便學習一門外語的問題,可能也是他一生面臨的最重大問題之一。很早的時候,斯坦納就見過以色列復國運動領袖本·古裡安,領袖告訴他:「把你的孩子交給我,別的就不用管了。」斯坦納拒絕了,到老他也不對此感到後悔。他為自己兒子、女兒、女婿都是大學教授感到驕傲,而不希望他們為某個政治觀念而獻身。
他以法語、德語和英語為母語,偏偏沒有掌握希伯來語。或許,他對希伯來語從來都是一種矛盾的心情,既非常嚮往,又有某種神秘的抗拒,最終引人矚目地耽誤了。
就這個意義看,斯坦納作為一個猶太人無疑是另類的。訪談中,他談到「如何定義一個猶太人」這個敏感問題。他不贊成用「民族國家」(住在以色列)來定義,也不贊成用宗教信仰(是否信猶太教)來區分,因為他本人不會希伯來語,也不信猶太教,而是把「愛讀書、愛知識、愛智慧」作為猶太人的標籤。作為一個書痴,他甚至不主張去圖書館借書看,而是要自己買回來,因為這樣自己可以亂寫亂畫。
這讓人想起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所寫的,他要去讀博士時,一家人的狂喜。當時住在維也納的猶太人圈子裡,家庭富裕的很多,但這些富翁最開心的卻是自己的孩子讀書厲害。把「求知」作為一個民族的「特性」,顯示出斯坦納的大智慧。他當然為自己是一個猶太人感到自豪,但是卻並不把這種自豪與「國家」聯繫起來,而是作為一個個體進行「體認」。他說過,哪裡有書桌,哪裡就是自己的故鄉。
這種認識,和斯坦納的成長經歷有關。斯坦納的父親是出生於維也納的猶太人,後來定居巴黎,是法國的經濟專家。斯坦納1929年出生於巴黎,1934年在巴黎的一次遊行中,一小群極右翼示威者高喊著「猶太人去死」,隨後又喊出「支持希特勒」。母親想趕緊把窗簾拉下來,父親卻阻止了她,並將斯坦納抱到陽臺上,告訴他「這就是歷史,你永遠不要怕」。
這種童年記憶可能影響到他一生。斯坦納的父親有到美國工作的機會,果斷聽一位朋友的勸告,把全家人都移民到美國。此後的斯坦納,就開始在「求知」中證明自己,他先後就讀於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和牛津大學,畢業後先後到普林斯頓大學和牛津大學工作——終其一生,他都在世界上最好的大學工作,他甚至也到過印度和中國的大學(北大)短期任教。在世界各地知識的海洋裡漂泊,他樂此不疲。
對一個這樣的「世界人」來講,語言無疑是最重要的問題。斯坦納認識到,語言始終無法做到像數學和音樂那樣的精確性,每一種語言,都代表著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甚至是性愛方式),而翻譯在其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這樣講的時候並非泛泛而談,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工作時,斯坦納每天和數學家混在一起,他注意到,不管是日本還是印度的數學家,哪怕英語不行,和美國數學家交流也沒有障礙,一點都不影響他們探討各種公式。
從自己的經歷和研究出發,斯坦納對民族主義始終是警惕的。他同情以色列,也認為以色列建國是了不起的成績,但是他不願意成為以色列公民,甚至對長期生活的美國也很不滿意,所以後來移居到英國。一個從小就目睹了民族壓迫的血淚的孩子,最終依靠閱讀和知識,擺脫了民族主義的泥沼,這可能就是斯坦納作為一個「智者」、「晚生的文藝復興巨匠」給我們的人生智慧。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