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2014年7月的一天,初春,蜀葵盛開,鳥兒鳴叫,洛爾·阿德勒走進熟悉的八角形的簡陋小屋,斯坦納停止正在聽的莫扎特唱片,他們兩人從2002年到2014年這十二年間的對談形成了這本170頁的小書《漫長的星期六》。談話錄中基本涵蓋了斯坦納一生的經歷及相關思想文學評論觀點,還有面對死亡的態度。他說面對死亡,他還有很多「遺失的夢」,最主要的遺憾就是沒有去進行創作,他做好了準備雖然害怕卻依然每天創造熱愛這個世界,熱愛自己的狗狗,他說愛人類比較難。然而斯坦納這個無比熱愛人類,崇尚古典,具有無限社會責任感的大家,這個「偉大作家的郵遞員」的隕落,也預示著一個文學批評時代的逝去。
和斯坦納其他作品一樣,這本對談錄在縱觀斯坦納一生經歷的基礎上體現出他的人文關懷與文化批評精神,比如過去戰爭的文化反思、語言的教育意義,以及在當今的西方文化潮流下語言的稀薄性表示擔憂,對書籍以及閱讀的看法等等。斯坦納的語言縱橫捭闔,跨越中西,從莎士比亞到海德格爾,從《李爾王》到《鼠疫》,他並沒有高談闊論什麼理論技巧,而更多還是注重文學與語言的現實意義,這薄薄170頁的小書真理之重,語言之真,絕對是一本人生的指導之書,每一行字都能引發讀者深深的思考。
斯坦納一直帶著深深的倖存者的罪惡感,這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苦痛,更多是戰爭所給予的。「我的整個人生都與死亡、回憶和大屠殺有關」,就讀中學班中只有兩個猶太人活下來,他是其中一個倖存者。對猶太問題的思考幾乎貫穿了斯坦納一生的創作,他自認為自己及自己的民族都是地球的客人,為自己沒有家而自豪。喬治·斯坦納1929年出生於巴黎,1940年,就在納粹即將佔領巴黎前不久,因著父親的關係來到美國學習認識了很多良師益友,這是他一生重要的日子。自己的教育經歷與自己的猶太血統,讓斯坦納感受到戰爭與後結構主義的出現後語言的力量被極大削弱。他在對談錄20頁回答到:語言容許一切進入自身之中,語言已經徹徹底底奴化了,語言已經認不清倫理的邊界在哪兒,這真是一個難解的謎。
語言與文學成為了任何人的工具,當時的集中營軍官可以欣賞詩人裡爾克,可以欣賞世界名畫,從美學和文學上提出真知灼見,當文字與文學被暴力控制,又要如何重新塑造文學的意義。「科學的箭矢射向的是未來。但我們的學科恰恰相反,授課內容的90%都來自過去。」文學並不單單指向過去,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等書都給予了更充分的回答。這也是斯坦納一生積極探索的問題。而解決問題的答案就在書中,就在斯坦納對書的迷戀之中。對談錄的第四章節主要是斯坦納對讀書的看法。這位文學大師的閱讀量如鯨魚如海,書中所談論的所舉例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但這位古典文學的捍衛者依舊將其最珍愛的書籍奉若珍寶般捧將出來與讀者共享。
在文學被碎片化被影像化嚴重邊緣化的今天,閱讀斯坦納的作品絕對是明智之舉,從他擲地有聲、深入分析與讚許中,讀者會進一步了解到文學評論者對文學對人文的關心與熱情。尤其是斯坦納對莎士比亞的摯愛,偉大的作品帶給人內心的東西是能夠伴隨人成長伴隨一生的。《聖經》蘊含著巨大的財富,因為有了《聖經》,從此,我們有了西方文學,有了《麥克白》。斯坦納打開了世界文學的大門,他試圖打撈出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文精神,將這種人文精神的普世性傳播出去。閱讀雖有不確定性,但斯坦納依舊相信閱讀的奇蹟,並給出閱讀的方法:非常安靜的環境、有一個私人空間,讀書的時候必須握一隻鉛筆。
讀者用閱讀去抵抗生活的貧瘠與潮流的崩壞,同樣,讀者也需要去捍衛書籍的存在,保護書籍,讓書像一把斧子,劈開我們內心塵封的大海。斯坦納在激勵大家從書籍中汲取力量,讀一本有重量的書籍,能夠蕩滌我們的靈魂,震顫我們的心靈。,而不會沉入道德敗壞的地域。
斯坦納見過歌德與集中營並鄰,經歷過猶太民族的被迫漂泊,感同身受過20世紀人性的墮落,這本對談錄裡也有斯坦納對文學與語言的殷殷盼望,運用這世上豐富的語言,而不是單一的英語或其他,去提升擴展人類的心智,用閱讀的力量去挖掘文學作品中的人文精神,去診治當今社會的頑疾。
2020年2月3日,喬治·斯坦納去世,世間再無「偉大作家的郵遞員」,蜀葵綻放,小鳥啁啾,熟悉的八角形的簡陋小屋依舊有莫扎特的美妙音樂,他說愛人類很難,可是讀者從他的文字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