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敏志
1941年春,姬路高等學校西洋史教員安藤俊雄決定辭職,遠赴滿洲的「建國大學」任教。當時正是日本帝國聲勢如日中天的時候,為響應「大陸雄飛」的號召,不少人離開故土,遠渡滿州、朝鮮或臺灣建功立業。即將畢業的山根幸夫和同學們一起送走了安藤老師,不久後就收到了東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1985年,已經以研究明史和中日關係知名的山根幸夫受邀訪問東北,發現除了幾個老校友外,建大的遺蹟幾乎無存,遂萌生為這所偽滿洲國最高學府作傳的念頭。
由於存在的時間只有短短六年,歷屆學生總共不到一千人,「建國大學」在歷史上似乎有些微不足道。但作為偽滿洲國政府最重視的學校,從它興起到覆滅過程中,卻可以窺見關東軍、日本政府、知識界三方錯綜複雜的關係,日、漢、蒙、滿、白俄學生間的同床異夢,以及偽滿洲國猶如沙上之塔般不穩定的偽國家政權。山根幸夫的《建國大學研究:日本帝國主義的一個斷面》猶如一個細胞切片,顯示日本的對華擴張,其實並不是一個上下同調、步驟有序的過程,其內部的混沌與衝突,超過我們的想像。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後,關東軍在幾個月內便佔領東北三省,並將前清廢帝溥儀秘密接到長春,建立「滿洲國」。飛揚跋扈的關東軍,亦深知「馬上得之,不可馬上治之」的道理。1936年,作戰課長石原莞爾向參謀長板垣徵四郎提出,應該在滿洲境內建立一所全新的「亞細亞大學」,廣泛招收日本、漢族、滿族、蒙古族及俄羅斯族的青年,為國家培養「楨幹棟梁」,以這種文治方式,平息反抗力量,建立「五族共和的王道樂土」。
在石原的最初構想裡,「亞細亞大學」非常國際化,格局頗大。師資力量方面,除了日本及東北本地的教授以外,已經流亡的蘇俄革命家託洛茨基,甚至中華民國的周作人、胡適等學者,都在他試圖招募的範圍之內。山根幸夫指出,作為日蓮宗的信徒,石原莞爾這種建校理念的背後,浸潤著大乘佛教式的世界觀,即相信以「滿洲國」為基地培養各國人才,「在世界大戰最終結束之際,就將迎來人與人之間絕對和平的時代。」——軍裝包裹下的石原莞爾,內心深處居然是這樣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此例雖然很特殊,卻表明日本的大陸擴張,並非單純的軍事衝動,其背後往往有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支撐。
1937年初,關東軍派代表回日本,將「亞細亞大學」方案上報至中央政府,並得到陸軍省參謀本部通過。之後他們又找到東京大學文學部的教授平泉澄(1895-1984),傳達軍方的意見:軍人辦學,於情於理都說不通,所以希望他能夠出面,組織大學籌備委員會。平泉澄出身於福井縣勝山市,父親是白山神社的社司,家族世代從事神職。受此影響,平泉從東大畢業留校任教後,大力提倡神道教和皇國史觀,並發起「朱光會」,還為天皇講課,成為全國知名的歷史學家。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戰敗後,平泉澄辭去東大教授一職,回歸白山神社,子承父業,直至去世。
當年4月份,平泉澄正式推薦京大的作田莊一、東大的筧克彥和廣島大學的西晉一郎,四博士共同起草《建國大學創設要綱案》。但在這份文件裡,四博士不但把「亞細亞大學」更名為「建國大學」,而且暗中用「神道主義」和「皇國史觀」,置換了石原莞爾陳義過高的「王道思想」。
山根解釋兩者之間的區別道:「王道思想有充分接納漢族的餘地,但神道主義和皇國史觀則只有日本人能理解,很難容納其他民族。」同時辦學方針也變得務實許多,不再是石原所放言的「培養各民族未來的領導者,」而只是培養滿洲「經營實踐的先導者」。
這一改變的背後,其實透露出日本知識界對於滿洲地位未定的焦慮感。與日本從中國手中取得的另一塊殖民地、有《馬關條約》法律保障的臺灣不同,「滿洲國」多少是日本為應對俄國勢力南下,「元寇再來」的被動之舉,它事出倉促,遮遮掩掩,既沒有得到中國政府的承認,也缺乏國際社會的認可。這就是為什麼在這份《綱要》中,「建國精神」被反覆提起,而且後來學生參加勞動實習、軍事訓練的時間,遠超過學術研究。「滿洲國」十四年的短暫存在,也不允許「建國大學」像臺灣大學一樣,漸漸發展為研究型大學,自始至終,建大本質上都是關東軍的大學。
1937年7月1日,建大正式開學,由偽滿洲國國務總理張景惠任校長,實際的負責人是副校長作田莊一(1878-1973)。由於作田為東大畢業生,後又任教於京都大學經濟學部,所以他招募的教員,大部分為這兩所日本名校出身者。「四博士」推薦的人正式上任之前,都必須得到關東軍的同意。即使如此,地處偏遠的建大,還是在短時間內延攬到了不少人才,知名度最高的教授,無疑是內藤湖南的兩個學生稻葉巖吉(1876-1940)和丹羽正義(1896-1994)。
稻葉巖吉號君山,專攻清史和朝鮮史,1914年出版《清朝全史》上下兩冊,在學界一舉成名。此書次年還被同盟會元老、中華民國國務院秘書但燾翻譯為中文。幾年後,君山又完成《滿洲發達史》,受日俄戰爭的影響,日本國內對於滿洲的興趣激增,故此書多次重版,並由恩師內藤湖南親自作序,曰:「君之研究內容,恰好與餘相同…然此書一出,餘已不需要再別有著述矣」,可謂推崇備至。
丹羽正義則在京大讀研期間,潛心研究章學誠,1931年與內藤湖南合編中等教科書《新制東洋史》,進一步發揮「唐宋變革論」,另著有《解說東洋史》、《歷史學概論》等。
兩位東洋學家各自繼承內藤湖南之學脈,學術水平固然無可挑剔,但由於是軍方侵略史觀的代言人,故頗受中國學生厭惡。內藤湖南生前曾與沈曾植、羅振玉、王國維等中國士大夫交遊,總體而言是對中國友好的人物,但兩位高足竟言行如此,多少令人唏噓。
生源方面,「建國大學」更無需發愁。當時的日本國內升學率低,中學畢業生都不多,大學生更是鳳毛麟角。想要考入國內幾所帝國大學,並承擔之後的各項學雜費用,對於普通家庭而言並非易事。建大雖不屬於帝大體系,但畢業生享受同等待遇,可以直接當官。除了免學費以外,建大還為學生支付往返旅費、生活費,可謂條件優渥,所以非常受日本中等家庭子弟的歡迎。
建大總共只招了六屆學生,每年的名額分配固定:75名日系學生(包括臺灣、朝鮮人),50名滿族和漢族學生,以及25名蒙古和俄羅斯族學生。這種規定,當然是出於「五族共和」的理念,但沒想到後來卻成為建大解體的導火索。比如每天各族學生的「共食」制度,本來是很好的想法,但漢族學生卻失望地發現,日本學生吃的是精大米,朝鮮學生高粱和大米各半,他們吃的則是粗糙的高粱飯,這樣鮮明的「食分五等」,共和又從何談起?
除了共食外,各族學生還需共住,這就是建大非常有特色的「塾制」,這是為了比附幕末吉田松陰著名的「松下村塾」而起的名字,其實就全員寄宿制。這一制度規定,各族學生必須打亂配置後,分成六塾,每塾25人,由一名塾頭(通常由副教授兼任)和兩名指導學生,負責塾內日常生活和思想情況。塾內生活與軍營差異不大:學生每天從起床到就寢,皆遵循嚴格的作息。按建大校方的說法,這是為了旗幟鮮明地反對「歐美自由主義的教育方式」,達到「陶治性格,體會建國精神」的效果。
通過共食共居來消除各民族間的區隔,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1941年由於戰事擴大,兵源不足,日本政府進行學制改革,將高等學校的五年制縮短為四年制,則讓建大的「五族共和」實驗戛然而止。建大對於文部省的改革採取了變通的辦法:日本學生改為四年新制,非日系學生仍然維持五年舊制。具體的實施辦法是從1941年開始,非日系學生先單獨學習一年日語後,到二年級時,再與次年入學的日本新生合併成一屆。這種看上去毫無問題,後來卻導致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當時的愛國救亡運動在華北地區如火如荼,許多建大漢族學生受此影響。學制改革後,非日系學生需要單獨集中居住一年,這期間寮裡沒有日本學生,無疑非常有利於抗日民族主義的傳播。最開始在國民黨系抗戰機構的指導下,漢族學生以「讀書會」的名義吸收同道。後來大量左派書刊湧入,「在國民高等學校的時代,那樣的書籍是完全看不到的」,在青年人的逆反心理作用下,漢族學生後期開始大量閱讀馬克思主義書籍。從山根幸夫所列的書單可以看出,除了艾思奇《大眾哲學》、李達《唯物史觀》等中國方面圖書,《共產黨宣言》《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等小冊子外,建大漢族學生讀得最多的,還是河上肇、山川均、高畠素之、豬俁津南雄等日本馬克思主義者的著作。
但這種反常情況,最後難免被軍方察覺。1942年3月2日,關東軍憲兵隊忽然包圍建國大學,逮捕十七名漢族學生,他們後來全被判為有罪。事件發生後,副校長作田莊一被迫引咎辭職,由陸軍中將尾高龜藏接任,建大校風隨之急轉直下,山根評價道:「作田時代雖然國家主義橫行,但仍然有尊重學術的信念。尾高登場後,建大作為一所學府的資格,亦完全喪失了。」
因為作田畢竟是學者,還曾在湖北法政學堂任教。由於他性格懷柔,「學生還能在狹窄的縫隙中追求真理」。尾高則是純粹的軍人,他不但大力加強對學生的監視,嚴厲打擊各種形式的學生活動,甚至乾脆佩軍刀來學校。副校長人選的更迭,標誌著在內外壓力下,建大原本學者在臺面、軍方在幕後的默契被打破。
正是在這種風雨飄搖中,1943年夏建大第一屆學生畢業,畢業式上偽滿洲國皇帝溥儀亦親自出席,場面非常隆重。但儀式結束後不久,不少漢族學生便「脫出」東北,加入國民政府。由於他們精通日語,很多被吸收進中統局做情報工作。另一方面,隨著日軍在太平洋戰爭中的節節敗退,大部分日系學生在「學徒出陣」的號召下,直接走向戰場。這就造成建大在最後幾年裡,在校學生數越來越少,而且隨著前線消息不斷傳來,漢族、朝鮮族學生間的串聯日趨活躍,日系學生則意志消沉。
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1945年8月11日,尾高副校長召開緊急會議,宣布停課,還在學校的所有日系學生、教員都去四平街兵器廠集中,領取武器,準備「迎擊蘇軍。」14日,蘇軍坦克逼近長春,就在最後的「玉碎」戰役即將打響之際,忽然傳來了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建大學生西元宗助回憶道,人們得到這一消息後,紛紛把日本國旗收起來,在門口掛出剛剛用紙糊好的蘇聯紅旗,「半個月前,哪個日本人能想像到這一幕呢?」「建國大學」及其母體偽滿洲國的歷史,就在這匆忙易幟中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