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我的朋友、同事陳贇為公號「201圖書室(Socilibrary)」撰寫書評《絲路新史:確定中心的又一次嘗試》,城讀編輯徵得陳贇與「201圖書室(Socilibrary)」編輯同意,標題改為《絲路新史:確定世界中心的又一次嘗試》,正文略為修改轉載如下。點擊文末左下角「閱讀原文」可以移步原鏈閱讀原文。
彼得·弗蘭科潘(Peter Frankopan)著,邵旭東,孫芳譯,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
《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雖是舊題,卻精準命中全世界讀書人的嗨點,2015年8月出版後迅速成為當年諸多書籍榜單的No.1和年度圖書。在「一帶一路」的感召下,中文版於次年底一經面世即入手學習。
作者是英國歷史學家,寫作史地類科普作品在把握觀點與材料上比較遊刃有餘,所以令人對其謀篇布局和立場邏輯懷有更多期待。儘管「絲綢之路」、以及「世界史的不同寫法」都不是新題目,本書仍然通過對「絲綢之路」的複數形式對絲路內涵做出新解釋,進而敷設了理解世界史的思路:歐亞歷史幾乎是世界歷史的主要部分,而歐亞歷史的樞紐可以通過絲路來全面考察。全文26章,均以「路」為標題;採用歷時性結構,敘述了從軸心時代(本文內容從公元前7世紀開始)到2013年中國提出「一帶一路計劃」的近2700年間,文明、宗教、政治體、貿易、資源、戰爭和疾病等在「絲綢之路」舞臺上展演的世界大片,不過到最後一章節,演員已經更替為資源、資本、商品、交通、信息、文化機構、民族國家和復甦的各種意識形態。中譯本在翻譯時充分考慮了形式美感,章節標題均以四字構成,頗有幾處令人一頭霧水,需要對照英文方才恍然而悟。
作者Peter Frankopan 沿用了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創製的Silk Road(Route)一詞,並未多加追問此詞創用的具體情境。此外,他還深情憶及社會人類學家Eric Wolf的作品在他幼時即產生深遠影響,幫助他在寫作中反思既有史觀、並對歐洲中心主義糾偏。作者開門見山地從歷史地理的角度宣稱,世界史如果有中心,那也並非是歐洲,而是由絲綢之路延展開的廣袤的亞洲中部。聚焦於絲路,即可非常自然地迴避了地緣政治歷史研究的旋渦:中亞(Central Asia)?亞洲腹地(Innermost Asia, Heartland of Asia, Asian Hinterland)?還是內亞(Inner Asia)?而且全書始終透過歐亞甚至全球的視角使用地圖,作為中國讀者,可以體會到作者靜水流深的善意。
作者的反思與實踐值得欣賞,然而他的敘述重心仍然未脫地緣政治學祖師爺Halford Mackinde於20世紀初所規劃出來的「歐亞中心帶(Pivot Area, Heartland of Eurasia)」之窠臼,那是「西方」在大部分時間裡更關注、更熟稔、互動更深刻的地區;是英國成為世界帝國主義魁首之後的長期經略之地域,與後來崛起的德國與俄國(蘇聯)爭鬥之處,是歐洲矛盾的轉嫁之地;當新興的美國再加入戰團之後,便成為世界性矛盾的引爆點。本讀者不得不失之厚道地直指歷史學家難以克服的局限性,人類學家克魯伯(Alfred Kroeber)、林頓(Ralph Linton)等早已為構建全球性文化史作出努力,而歷史學家仍然在地緣框架中進行政治描述,如此,推陳出新何以可能?!
然而作者的努力也是不可忽略的,他滿懷欣賞地將「波斯文化區」推到絲路歷史敘述的顯要位置,展示了波斯文化的根深葉茂、以及不止於「異國情調」的豐盛悠遠:在那裡誕生了理性而獨特的二元論宗教、無與倫比的文學、溝通地域、經濟和文化的帝國;那裡一直以開放的姿態對待外來文化,接受希臘化、伊斯蘭化,然而文化溝通卻導向了文化霸權的後果,外來者與後來者不再能夠也不再有耐心去探索外殼之下真切的歷史與人群。中亞地區得以成為世界歷史樞紐,除了地理因素之外,在於以波斯為代表的帝國體制製造了全球化的歷史趨勢。帝國是一種文化多元、疆界靈活的政治體制,帝國的力量在於「化他者為我者」的文化同化和涵化機制,資源、財富、人口、權力、和意識形態沿著帝國的脈絡傳播,隨著帝國的擴張而蔓延,人類社會因循帝國的路徑逐步世界化、全球化。然而,以今天的歷史結果觀之,開放的帝國最終敗於保守的民族國家,全球化趨勢被扭轉為由政權分割的世界格局,儘管資本、勞動力和信息如今正在強力衝擊國家的邊界。
對絲綢之路區域或歐亞樞紐的慣常歷史書寫,常見的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式的流水帳,或者用普世的伊斯蘭教扁平化該地域的多樣性,令歷史讀者輕易陷入自視明白便橫加批判、自驕而不自知的窘境。此書以通史之格局通過豐富的資料突出了波斯以及中亞對於世界史構造的意義,尤顯珍貴。然而「波斯」終究是古希臘人使用的「他稱」,來自於西方歷史之父希羅多德,直到現代(1935年)波斯才確定「伊朗—雅利安Airyan」作為民族國家的自稱——來自於公元前五到四世紀成書的波斯地區的神話宗教詩歌總集《阿維斯陀》。這個事實提醒了歷史學者與讀者自省:這個地方的歷史與人群,一直陷於被他者化的困境!關於這裡的歷史書寫與閱讀,需要本地的視角;我們對於此地的了解,still foolish,卻不願意stay hungry!作為歐亞樞紐的中亞應該不只是東西方的溝通渠道,而是在地的、紮根的歷史主體。流動性,對於世界的其它地方而言,是利益滋生的工具、增廣見聞的稜鏡,而對於這塊地方,則是曠日持久的傷痛。
糾錯:第六章之後的彩頁,其中一幅為唐代張萱的《搗練圖》,作者註解為宋徽宗作於12世紀初,生生推後了近四個世紀。當然,也有可能是趙佶的臨仿作品。
作者原文註解:Women preparing newly-woven silk. This image was made by the Chinese Emperor Huizong of the Song dynasty, early twelfth century.
唐代張萱的《搗練圖》
來源:http://cathay.ce.cn/pieces/200804/15/t20080415_15160165.shtml
下面一張明顯是一尊唐三彩,而作者只散淡地使用了「陶塑」的說法。令人不禁對作者的歷史藝術作品引用能力產生些許懷疑,而譯者亦完全忠實於原文表述,未能指出問題、加以潤色。
原文註解:Ceramic sculpture of a Sogdian trader, mounted on a Bactrian camel, dating to the Tang Dynasty (618–907 AD).
相關推薦:歷史學家韓森(Valarie Hansen)近年出版了一本幾乎同名的著作,中譯本為《絲綢之路新史》,她通過考古發挖掘的資料,從物品的角度構建了絲綢之路東段(長安到撒馬爾罕)的歷史。
另外還可以參考語言學家薛愛華(Edward Hetzel Schafer)的《撒馬爾罕的金桃》,講述的是唐代的絲路舶來品的歷史,相當引人入勝,應時代之需近年出了新譯本。
相比於近來流行的「內亞」研究——「中國」置於亞洲腹地邊緣,這兩本漢學著作的「中國」立腳點——中亞位於中國邊疆以外——可能更令本國讀者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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