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中國女詩人趙麗華的詩作最近在不少論壇被轉載,並被網友戲稱為「詩壇芙蓉」,大量網友通過仿寫其詩歌的形式表示嘲笑之意,本文作者感慨:網民,只有網民,才是敢於直面詩壇惡習,純潔詩風,為新詩的健康發展保駕護航的動力。
公元2006年9月是中國新詩壇真正的「黑色九月」,是百年來中國新詩人最倒黴的日子,也是最受大眾,嚴格地說是網民,更嚴格地說是網上「詩歌憤青」,「惡搞」甚至「羞辱」的多事之月。
先是「詩人」老巢被捲入「桃色新聞」,被一年輕女演員在博客中「含沙射影」。此事在網上引發軒然大波。我是專業的新詩研究者,曾有「為詩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之志,與老巢在2006年端午節鼓浪嶼詩會上握過一次手。近年我強迫自己「進入角色」,遠離詩壇,躲進學壇,潛心修道,埋頭學問,推崇「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不再過問詩壇事,十年如一日,竟獲得了「詩壇隱士」的名,當然不會去留心詩壇「八卦」。聽詩友講到老巢「出事」了,儘管他與我並無交往,但是出於對詩壇的關注,也出於對有「握手之交」的詩友的關心,我還是每天上網關注此事的來龍去脈。原來網上報導的不是詩人老巢,而是導演楊義巢被肖瓊指責暗示女演員以性交易換取片中角色,楊義巢「憤」起反擊。雖然肖瓊博客文中指名楊義巢是詩人,但是他並不是以「詩人」身份而是被「導演」身份被「指控」的,網友的留言也很少攻擊「詩人」,針對的都是「導演」。我鬆了一口氣,感嘆幸好沒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如果他是以詩人身份被「指控」,新詩人的整體形象都會受到影響,他的詩寫得好壞在此不做評論,單是他的詩人身份,特別是他還是一家詩歌刊物的「主編」的身份,足以讓很多人,特別是不了解詩壇真相的人和歧視新詩唯恐詩壇不亂的人找到藉口。在世紀之交,就有人公開宣稱「新詩是百年之騙」,這個觀點差點砸了我這個新詩教授的「飯碗」,有的人就認為大學中文系只能有古詩教授,新詩教授是南郭先生,應該驅逐出校園。幸好我同時還是文藝理論教授。現在如果一個詩歌刊物的總編被捲入桃色事件,新詩教授也很容易被人攻擊為「白天教授,晚上野獸」。因為近年詩壇流行「下半身寫作」,很多詩人、詩評家都被大眾誤認為是「開放人士」。不管新詩人士多麼「放浪形骸」,但是與演藝圈人士相比,詩壇在「情色」方面肯定是小巫見大巫。詩壇甚至根本沒有演藝界的以色相換角色的潛規則,原因是在「餓死詩人」的時代,詩人手上根本沒有可以交換的東西。目前中國新詩壇正處在混亂危機時期,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導致滅頂之災。
正當我為詩壇不會因為楊義巢事件聲譽受損,覺得自己可以重新鑽進故紙堆研究新詩是如何生成這一學術問題的時候。昨天(2006年9月14日)我在網易上偶然看到了一條令我不得不重新關注的詩壇「八卦」,甚至不得不出「關」寫這篇非學術文章的消息。標題是《著名女詩人遭惡搞 被網友稱為「詩壇芙蓉」》 ,全文如下:
中國女詩人趙麗華的詩作最近在不少論壇被轉載,並被網友戲稱為「詩壇芙蓉」,大量網友通過仿寫其詩歌的形式表示嘲笑之意。現摘錄趙麗華老師部分詩作如下:《一個人來到田納西》:毫無疑問/我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傻瓜燈——我堅決不能容忍》:我堅決不能容忍/那些/在公共場所/的衛生間/大便後/不衝刷/便池/的人。《我愛你的寂寞如同你愛我的孤獨》:趙又霖和劉又源/一個是我侄子/七歲半/一個是我外甥/五歲/現在他們兩個出去玩了。《巴松錯》:莜麥菜還小/就可以吃了/後來絲瓜結了/可以每天去摘。《我發誓從現在開始不搭理你了》:我說到做到/再不反悔。《摘桃子》:詩人們相約去北京西郊摘桃子/問我去不去/我說要是研討我就不去了/但摘桃子好玩/遠勝過賞花。武俠題材的系列組詩:《張無忌》(一):張無忌/和他太師父/張三丰/學過一些/太極功夫/接著練會九陽真經/和乾坤大挪移/他研習聖火令上的武功/用了一天一夜/後來他又得到了/武穆遺書和九陰真經。《張無忌》(二):張無忌和趙敏接吻/趙敏把張無忌的嘴唇/給咬破了/有關這一吻/電視上處理的比較草率。作者簡介:趙麗華,曾在《人民文學》、《詩刊》、《詩選刊》等各大報刊發表大量作品。作品收錄各個詩歌選本。2001年先後擔任全國文學最高獎「魯迅文學獎」詩歌獎評委,擔任全國「柔剛詩歌獎」評委,擔任《詩歌月刊》全國「愛情詩」大獎賽評委及全國「探索詩」大獎賽評委等。個人榮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河北省作家協會獎、中國詩歌學會獎、「詩神杯」全國新詩大賽金獎等。出版個人詩專集《趙麗華詩選》、《我將側身走過》,合集《九人詩選》、《中國實力女詩人六人集》等。主編《中國詩選》、《中國女詩人合集》等。網友仿寫:《憂傷》:趙麗華老師/在美國/是知名的詩人/而我呢/獨自憂傷。作者:無名小卒:拜讀/大作/循聲/而來/驚為/天人/原來/我也可以/寫/詩。作者:水木清華:詩/好詩/壞詩/長詩/短詩/水母嬌客joke詩/通通/不如/你的/麗華/詩。
趙麗華:女,1964年生於河北省霸州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人、國家一級作家、《詩選刊》社編輯部主任。出版個人詩集《趙麗華詩選》、《我將側身走過》等,曾在《人民文學》《詩刊》《詩選刊》等各大報刊發表大量作品,作品被收進各個詩歌選本。與鬱蔥合作主編《中國詩選》、《中國年代詩歌大展》等。曾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中國詩歌學會獎「詩神杯」全國詩歌大賽一等獎等。現居河北省廊坊市。
和老巢一樣,趙麗華和我也只有「握手之交」。2001年11月曾在北京香山飯店參加過一個詩會,聽過她的激進發言。2004年在河北廊坊開的「牛漢詩歌研討會」上,我倆禮節性地握了一下手。後來她還寄送過詩集給我。我想九月是我的「握手之交」的詩友和新詩的「災月」,是多事之秋。我便放下論文寫作,關注此事。我最先讀的是《著名女詩人遭惡搞 被網友稱為「詩壇芙蓉」》標題下的一段加框的文字:「麗華的詩歌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她發現和捕捉到生活中像煙一樣輕盈的那些東西,語言亦鬆弛到自在飄忽狀態,內在的詩意卻被悠然守定。――劉亮程。」作為一位職業的詩歌評論家,我對這段話是相當牴觸的。我寫過數百萬字的詩歌評論,沒寫過一段這種「高度肯定」,準確點說是「吹捧」文字。近年詩壇詩人之間相互吹捧成風,評論家幾乎都成了吹鼓手。我馬上想這段頗有哥們姐妹義氣的文字。肯定會遭到想在雞蛋裡面挑骨頭的網上「憤青」的「惡搞」、「怒罵」。讀了這則消息後我點開了「相關鏈連」《專家評論趙麗華的<一個人來到田納西>》。仍然是一段「吹捧文字」,這位專家很聰明,沒有署名。我寫這類文字一向使用筆名王一笑,但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為了讓大眾知道什麼是今日詩壇真正的「專家」(至少是職業上的,如詩歌教授),我堅定地署上了真名王珂。我認為這篇「專家評論」的作者不敢署名,連筆名都不敢署,說明他並不是真正的專家。我還看了一批文中所稱的「專家」對他的評價,嚴格地說,這些都是詩人,甚至有些是著名詩人,如車前子、鬱蔥、安琪、格式等,中間只有一位既是詩人又是詩歌博士,詩壇老中青十多位詩歌教授沒有一個出現。我最後讀的是網友們的評論。網友評論相當踴躍,當天就多達900多條,第二天13時47分(我寫文章的此時)達到1272條。不但把詩人趙麗華說得一文不值,而且把詩歌評論家,甚至整個新詩都罵得「狗血淋頭」。如第一條發表於2006年9月13日22點52分34秒,也是採用詩的格式寫的:「天哪/我拷/原來把一句話/排成多行/就可以/叫作詩/謝謝/麗華/婆/婆。」到15日13時50分,這條評論的贊成者多達331人,反對者只有4人。9月14日20點5分21秒的評論是:「《真噁心》:真噁心/要是那樣算詩/以上所有網友的回覆/以下所有網友的回覆/都是詩/包括我的 。」9月14 日23時47分59秒的評論是:「詩人/噁心/專家/更/噁心。」
我也完全可以被稱為詩歌「專家」,是被網友攻擊和噁心的對象。萬箭齊發,萬箭穿心,我卻沒有「痛」只有「爽」。我破了我的上網史上的紀錄,第一次讀完了一則消息的所有網友1272條評論,網友還在繼續跟帖,我還準備讀下去,並且會收集起來。這可能是網絡時代參與者最多的一次「詩歌事件」,也是百年新詩史上第一次詩人與讀者的規模最大的一次「交鋒」,是詩人受到最多人的「大圍攻」,是第一出詩人與讀者上演的「狂歡」鬧劇,一出非常有意義的喜劇。讀網友的評論,我產生了很多感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專家的眼睛是盲目的。人民是正直的,膽子是大的,專家是虛偽的,膽子是小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網民,只有網民,才是敢於直面詩壇惡習,純潔詩風,為新詩的健康發展保駕護航的動力。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少有自知之明的詩壇人士應該警醒了。
網友的評論讓我感到「爽」!不僅是因為他們當了《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位小孩,說出了詩人和詩評家因為怕得罪人不敢說的真話。近年詩歌評論界正不壓邪,即使有的人不怕得罪人,卻怕批評同行會招來「同行相輕」的指責而不願憑著藝術的良心說話。上個世紀80年代新詩繁榮,與當時有謝冕等人格高尚,業務又過硬的詩評家的保駕護航休戚相關。目前新詩評論界太缺乏敢說真話會話行話的評論家。還因為很多網友以詩的形式留的評論相當精彩,完全是優秀的詩作,甚至比「消息」中趙麗華寫的那些詩都更像「詩」。我過去認為在物質主義流行的時代,既沒有富有詩意的生活,更不可能去學習語言,所以不可能寫出有「最高的語言藝術」之稱的詩。但是很多網友的評論讓我發出感嘆:「好詩在民間」,「好詩人也在民間」。
身為新詩研究專業人士,通過這個事件我得到的更多是反思:
目前中國急功近利的思潮正在泛濫,「餓死膽小的」成為國人的口頭禪。而且中國正處在「廣告人為王」的廣告時代。如同廣告人的狂言:「給我足夠的經費,我可以讓石頭當上總統。」在這樣的時代,「詩外功夫」顯得格外的重要,靜心詩藝潛心創作的詩人根本沒有那些擅長「炒作」、「交際」的詩人「走運」,因此後者在詩壇上的「名氣」遠遠大於前者。新詩壇長期形成發表作品的「潛規則」:詩作能否發表,並不完全取決於詩作的質量,名氣、關係和詩的質量都需要,甚至前兩者,特別是名氣是最重要的條件。這也是目前文學史或詩歌史選擇詩人或詩作入「史」的潛規則。這導致很多詩人本末倒置地致力於「詩外功夫」,通過拉幫結派當領袖、充當某種新術語或新理論的發明者,甚至當詩刊詩選的總編,請名人,特別是名詩評家寫評論,甚至不惜自我吹捧等「非詩」手段「炒作」自己的名氣。令人遺憾的是,這種投機取巧的人在當今時代竟然很「走紅」,成為「著名詩人」,不僅詩作滿天飛,而且還真的被那些二三流的詩歌史撰寫者寫進了詩歌史。他們並不真正了解詩壇真相,寫詩歌史時通常只看流行詩刊、詩選,只關注詩歌運動流派,只聽詩人口號宣言。那些潛心詩藝的人反而得不到應該有的重視。當代文學史家北京大學教授洪子誠在2005年10月上海舉行的「詩意城市:上海先鋒詩歌研討會」上的發言頗能說明這一點。他說:「在詩歌圈外的人看起來上海的詩歌不是太景氣,印象裡頭上海和詩歌好像離得都比較遠,好像上海也不重視詩歌??????另外上海詩人個性都比較強,都有點自負,不能夠成為真正的『拉幫結派』,而且也拒絕對他們的作品作就像我現在所作的對他們進行整體性的概括,但是在當代中國以運動為主要特徵的詩歌環境裡頭,他們的名聲也因此受到損害,影響力也受到一些削弱。」 在「亂世出英雄」的廣告時代,特別是在最近20年,很多「著名詩人」都是搞「運動」起家的。這種「終南捷徑」令很多本不屑於走這些歪門邪道的詩人吃虧不少,有的人也受不了名利的誘惑成為了詩歌運動的「健將」或者詩壇上的「交際花」。女詩人安琪在2004年7月6日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召開的「世紀初的中國女性詩歌研討會」上,坦言她近年熱衷於編詩選,提術語,搞「命名」,甚至講主義的原因。正是因為目前很多詩歌史太重視群體的運動,詩歌史只是詩歌流派、詩歌思潮的歷史,輕視個體的詩人在詩壇的默默無聞的耕耘。她甚至還質問主持會議的詩歌理論家吳思敬先生:「難道當前的詩歌史不就是這樣寫的嗎?如果詩歌史不這樣寫,我們還會這樣自我炒作嗎?」安琪的發言及質問確實很偏激,她忘記了當前詩歌理論界還有一批很正直的理論家。但是她的說法也有一定的依據。當前一些詩歌史,特別是一些大學的現代文學史教材中的詩歌史的作者是極不負責的,其中絕大部分作者根本不是專業的詩歌研究者。目前在新詩評論界,無論是學院派評論家還是江湖派評論家,絕大多數是屈從於名氣、人際、權力和金錢的「廣告人」。我專門從事新詩研究20多年,也頗有從事新詩研究半個多世紀的洪子誠的同感。在當代中國以「運動」為主要特徵的詩歌環境裡,新詩壇淪落成一個赤裸裸的名利場,詩歌的藝術之爭常常變味為「話語權之爭」,如近年的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之爭。詩人主要不是依靠自己的詩作出名,而是依靠「詩歌運動」。識時務者為俊傑,在這樣的「非詩」生態中,一些優秀的詩人類似被逼良為娼,走上了過分「炒作」的邪路。不僅嚴重危及自己的詩歌前途,很多詩人名氣越大,詩寫得越來越差,甚至不得不擱筆。還嚴重影響了新詩的發展,敗壞了新詩的聲譽,讀者只能讀到「著名詩人」的壞詩,自然以為新詩不過如此。無論是趙麗華的「作者簡介」還是「專家」的評論,都可擠出水分。如作者簡介中的很多「評委」都是民間的,甚至是小圈子的,並不具備權威性。但是不可否認,趙麗華確實是「著名詩人」。但是今日詩壇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多元時代,她的詩,特別是網上所舉的幾首詩,不僅不能夠體現目前中國女性詩歌的創作水平,更不能代表目前中國新詩的創作。網上所列的「專家」評論,更不能代表目前中國新詩理論界的水平。即使趙麗華可以以「詩人」的身份立世,那些專家的「詩論家」身份就令人懷疑。當然其中也有極少數優秀者,如新詩博士唐欣。他的那段評論也不完全是「吹捧」文字。
我以新詩教授的名義說句自以為「公正」的話,對「知名詩人」趙麗華的詩作出以下「鑑定」:如寓言《小馬過河》中小馬的感嘆:「河水既沒有牛伯伯說的那麼淺,也沒有小松鼠說的那麼深。」趙麗華的詩既不像劉亮程、格式、安琪等人所說的那麼好,也不像網友們「惡搞」的那麼壞。我統計了一下網易的網友評論,共1272條,為趙麗華辯護的不到10條,「惡搞」甚至「亂罵」的多達三分之一。這對趙麗華,特別是詩人趙麗華來說也是不公正的。此時,我想質問那些平時把趙麗華吹上天的詩界人士躲到哪裡去了,那些自稱是趙麗華的「密友」、「摯友」、「知己」、「知音」躲到哪裡去了?害得我這位只有一次「握手之交」的「詩壇隱士」路見不平,拔「筆」相助,不得不出來說幾句公道話。
我認為網上這幾首詩除《摘桃子》一首外,其它的確實很失敗,被網友「惡搞」有點「活該」。但是趙麗華確實寫出了一些好詩。如近年由於很多世俗女性主張「學得好不如嫁得好」,「女為悅己者容」這一傳統思想在現代中國被「發揚光大」了,推崇「女為己容」的知識女性可以把愛情視為白日夢,卻無法逃脫塵世的煩擾,也不得不直面現實的生活。這正是今日女性,特別是以詩人為代表的知識女性的真實生態。趙麗華發表於《都市》2003年第1期的組詩《事實勝於雄辯》呈現的正是21世紀的絕大多數女詩人,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以前出生的女詩人,生活在世俗化與精神化的對抗與和解中的真實狀況:「除了這朵花要開/再也看不到別的了」(《大多數人都活得不容易》)。「我會不會把我當成你」(《如果沒有鏡子》)。「肉體儘可能熱一些/內心儘可能冷一些/這樣可以不盜汗/這樣可以不吹空調/這樣可以不背包袱//這樣可以多說幾遍/『這樣是真的不可以!』」(《沒有什麼可以不可以》)。「柳樹一直以為和不遠處的楊/樹/是純粹的同志關係/但那天柳樹做夢/夢到楊樹抱她/再看到楊樹/她就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仿佛什麼事/真的發生過。」(《或許真有愛情》)。這組詩在內容上應該是一流的,在語感上也是優秀的,在語言上卻是粗糙的。
趙麗華的很多詩確實太口語化了,太缺乏使用剪刀與磨石的意識和能力了。當然,這也可以認為是一種詩歌風格,甚至是近年眾多詩人追求的「口語詩」風格。20年前,當詩壇流行以口語詩為代表的「自白詩」時,還在上新詩研究生的我就認為這是一股「逆流」,會禍及新詩的健康發展。在近20年的詩歌理論中,儘管我堅持詩體、詩風、詩派以及詩的語言方式的多元性方針,但是我更偏愛意象詩,主張詩的語言至少要寫得美。中國普通民眾的詩歌觀念主要來自古代漢詩,唐詩宋詞的影響根深蒂固。古代漢詩在內容上追求「言志抒情」,要求寫崇高的志向和健康的情感。在形式上追求美,如陸機在《文賦》所言:「詩緣情而綺靡」。在寫法上追求「詩出側面」,如劉熙載在《藝概》中說:「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 以草樹寫之。」在表達效果上追求「無理而妙」,在語言上追求「詩釀而為酒」。可以把這種詩歌觀念總結為:詩是間接地抒情言志的,在內容與形式上都追求美的精緻的語言藝術。新詩是以反對甚至徹底打倒崇尚經典的古代漢詩的「造反者」角色登上歷史舞臺的,堅持的是反傳統立場。這種「出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新詩是一種缺乏經典,甚至抵制經典化的特殊文體。新詩孕育誕生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正是中國全方位發生巨大變革的特殊時代。清末的「詩界革命」和民初的「白話詩運動」都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文體革命,而是巨大的反傳統運動,打破包括漢詩格律傳統在內的一切傳統的極端風氣盛行。新詩生長於 「革命」受到極端重視的亂世,既有高度的嚴肅性、精英性,更有強烈的時代性、平民性、世俗性、青年性、先鋒性。新詩具有平民詩歌與通俗詩歌的性質,甚至過分強調通俗性和社會性。新詩革命的領袖們的理想是賦予普通人寫詩的權力和能力。這也是百年後我這位新詩教授的詩歌理想,但我的新詩觀念是:「詩是藝術地表現平民性情感的語言藝術。」這更是包括趙麗華在內的今天很多詩人,特別是非學院派的民間詩人的理想。如同新詩革命時期新詩人熱衷於採用口語俚語寫詩,趙麗華們打破中國詩歌數千年的「詩家語」傳統,採用原生態的語言寫原生態的生活,這個行為本身是無可厚非的。錯的是趙麗華們走了過分口語化的極端,受傳統詩歌觀念巨大影響的網友們又走了另外一個極端,針鋒對麥芒,著名詩人被惡搞的事件也就自然發生了。
1987年詩壇自白詩或口語詩,也稱為「生活流」的詩歌泛濫,被貶低為「口水詩」,我撰文稱寫自白詩和讀自白詩都很難,如果寫普通詩,甚至意象詩的詩人是一個詩人,寫出好的自白詩的人至少是一個半詩人,如果說讀普通詩的讀者是一個讀者,讀自白詩的詩人至少應該具有一個半讀者的水平,因為要從於無聲處聽出驚雷,要從平凡中見出偉大,甚至要「無中生有」或者「黑白顛倒」,從白開水中喝出甜蜜味來,需要讀者細讀多讀,甚至是「品詩」而不是「讀」詩。網友們成長並生活在消費文化泛濫的讀圖時代,「網上衝浪」採用的是一目十行跑馬觀花的讀圖方式而不是字斟句酌的讀字方式。即使是好詩也因為沒有反覆細讀無法品出詩味,更不可能透過詩的表面看到詩的本質。如趙麗華的《摘桃子》,如果採用新批評的讀詩方式細讀(close reading),完全可以讀出詩味來。現代藝術及現代詩歌追求的兩大境界是「睿智與幽默」,這首詩也可以顯示出趙麗華的並不是如絕大多數網友結論的「頭髮長詩藝短」的詩人。她深刻地諷刺了當今流行的詩歌研討會的無聊,呈現出詩人強烈的主體意識和自我意識。如果把桃子與花當成意象,更會讀出很多意味深長的東西,如花中看不中用,花在中期,桃子在收穫期,喜歡摘桃子而不喜歡賞花,說明了人對現實生存和當下生活的重視,甚至可以上升到對近年頗有爭議的「生存問題是否中國人的最大問題」等政治問題和「詩人是否應該是高蹈的詩人(精神貴族)」等詩歌問題的深刻反思。甚至還可以如同當年把舒婷的《致橡樹》的思想性拔高為女性主義的宣言書那樣,把《摘桃子》拔高為是今日中國知識女性的物質主義的宣言書。半個世紀前,女權主義者弗吉利亞·伍爾夫就宣布女人應該有「自己的房間」,中國當代女詩人趙麗華對桃子的渴求如同美國現代女小說家弗吉利亞·伍爾夫對「房間」的追求,也具有女權主義的意味。……當然,網友們絕對不可能像我這樣,在寫學術論文的心態中冷靜分析,甚至「無線上綱」地過度「闡釋」趙麗華的「詩」。
百年來新詩人的公眾形象一直不佳,甚至聲譽掃地。年輕人的浮躁、偏激、自負、無知、盲目甚至投機、從眾心理一直影響著新詩的健康發展。20世紀中國青年詩人無知而狂妄、浮躁與激情和浪漫主義的一些極端觀念不謀而合併再度極端化,再在特殊時代的革命熱情的催化作用下,更是憑著情緒的力量和觀念的獨創性寫詩做人。這在假病流行的廣告時代和無詩藝檢測標準與缺乏敢仗義執言,長期表現出膽怯的沉默的詩論家的特殊時代,確有效果。20世紀自由體詩幾乎是激進的年輕人的專利,常常淪為急功近利的年輕人顯示新潮、展現個性、獲得浪名,甚至謀取功利的終南捷徑。年輕人的偏激自負主要起源於對詩歌傳統及文化傳統的無知,對漢語詩歌傳統的極度輕視和對外來詩歌的過分盲從,對青春激情和人的創造力的迷信,對詩的革命性及改造社會的力量、詩的自我宣洩職能與遊戲職能和詩在藝術中的以追求自由為本質特徵的先鋒性的過度迷戀……20世紀20年代初鄧中夏在《新詩人的棒喝》中說有的青年「什麼都不學,不研究正經學問,只學做新詩,最近連長詩都不願做,只願作短詩。」 40年代初施蟄存在《文學之貧困》中說:「文學家僅僅是個架空的文學家。生活浪漫,意氣飛揚,語言乏味。面目可憎,全不像一個有優越修養的樣子。」 這也是20世紀眾多青年詩人,特別是80年代中後期大陸民間的一些青年詩人的真實寫照。他們以反傳統、反文化、反倫理甚至反語言為由,故弄玄虛,招搖撞騙,破壞欲強,自稱沒有亂七八糟的使命感,只對抽菸、喝酒、跳迪斯科、性愛感興趣,甚至有時還酗酒、打架。雖然有的詩人確實有一定的才氣,也寫出幾首好詩。但是中國是一個強調人品與文品高度和諧統一的禮儀之邦,強調論資排輩和已有秩序的穩定,因此他們在大眾中和在詩壇都聲名不佳。與時代社會過分牴觸,使他們不得不承受過多的非詩的壓力,很多人不得不為最基本的物質生存奔波,嚴重分散了他們創作詩歌的精力,使他們才氣早衰。
但願這次著名詩人被惡搞事件能夠給詩壇帶來反省,詩人會注重公眾形象,詩評界會有些「行業自律」,詩評家會重視「職業操守」……總結為一句話:新詩要重視中國國情,新詩從業人員要自尊、自愛、自強。
新華網 文/王珂
王珂(1966-)男,重慶人,文學博士,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主要從事現代詩歌文體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