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案子發案的時間,大約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發現這案子的是一逃學的小孩兒。
除非是多動症,小孩兒要是不愛念書,那肯定是有別的愛好,比如這個逃學的孩子,他的愛好就是釣魚。這孩子聽人說龍潭湖公園裡頭有魚,於是,溜進去找個僻靜的地方就下了竿子。
這找僻靜地方是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呢,魚也好清靜,人多的地方它不去;第二個呢,這中國的公園呢,它都有一條規矩——禁止垂釣,釣魚的得躲著管理員。
問題是這孩子選的地方太僻靜了,人不來,魚也不來。下了釣鉤半天也沒見動靜,這孩子覺得膩歪了, 一邊等著魚,一邊開始東看西看地打發時間。這一看, 就讓他看見點兒新鮮東西——在岸邊水灣處,有個什麼東西半沉半浮地在那兒漂著呢。小孩兒眼力好,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藍色帶迷彩的旅行包。
嗯?誰把這東西扔到水裡了?那年頭大家工資都不高,一個旅行包也不少錢呢。小孩兒不釣魚了,爬到柳樹丫子上拿魚竿捅捅鉤鉤,幾下子把那個旅行包弄到水淺的地方,拽了上來,感覺還挺沉,裡頭有東西啊。
換大人看見這種事兒,估計得琢磨琢磨,小孩兒呢?我的感覺是人類和猴子之間的過渡之物,好奇心特強,所以這孩子拽上來旅行包,隨手就給拉開了。
拉開了,只看了一眼,這孩子「嗷」 一聲撒腿就跑, 跑到大路上,見人就抓,用變聲期的怪嗓子大喊:「有人殺人啦,有人殺人啦!」
這孩子看來可算是半條好漢——好歹沒給嚇癱尿褲子,可逮誰都喊殺人了,看來還是有點兒嚇昏,你拉住賣菜的大媽喊殺人了,人家可管不著這段兒啊。
不過,中國人好湊熱鬧,一聽有人喊殺人了,就開始往前湊,不一會兒那孩子周圍圍了一圈,提籠架鳥的,拿二胡的,提寶劍的,什麼人都有,七嘴八舌在那兒打聽,但是怎麼問那孩子只會那一句:「有人殺人啦……」
還好,這一大幫人在那兒「嗷嗷」叫,不一會兒就把警察同志招來了。警察同志一看這孩子口唇煞白, 兩眼發直,心裡就往下一沉——這不像是個開玩笑的, 園子裡出大案子了。轟走了提鳥籠子的,趕跑了拎二胡的,警察把小孩兒帶到旁邊涼亭裡,問:誰殺人了, 在哪兒呢?
「不知道誰殺的,就看見一堆人肉,在那邊一個旅行袋裡。」
這回他怎麼會說了呢?
一點兒也不奇怪,一來是過了會兒時間,這孩子多少鎮定了點兒,二來,警方說法,這就是警服的天然震懾作用和信任作用。
到現場一看,警察就明白了,這孩子沒撒謊啊。 旅行袋口,一隻殘缺不全的人手,正朝外伸著呢……
十分鐘之後,崇文分局刑警隊隊長老宋桌子上的電話響了,告訴他龍潭湖發生一起碎屍案,請速來勘査現場。
跟老宋問過這起案子,他對報案的情況,比如誰打來的電話,怎麼說的,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能記得的都是案情。
後來聽另一個警界朋友說起,才理解了其中原因。 刑警對於電話響是很煩的,因為準知道是又有案子了, 而有案子,就意味著又得煞夜,又是一段非人的生活。 警察也是人,對這種生活不會嚮往。特別是手裡已經有一堆案子的,那就更煩,一聽電話鈴響就跟打了雞血一樣興奮的警察,是從電視劇裡出來的。
找老宋辦這個案子,固然是因為在他轄區,但巧的是老宋剛好是當時北京警界破碎屍案最多的一個刑警隊長。北京市當時這種惡性案件還不是很多。照老宋的經驗,碎屍的案犯其實下意識有一種懼怕暴露的心理,所以一旦找上門去,幾乎個個會當場垮掉。所以, 碎屍案一旦找到案犯的線索,基本就拿下來了 。
當然也有個別頑抗到底的。
有一次老宋碰上一起這樣的碎屍案,三角戀愛發展到最高階段,同學結婚的夫妻倆合夥殺掉另一個老同學,把屍體剁碎成排骨狀扔到一片蘆葦叢裡。嫌疑犯被抓之後,兩人都拒不招供,似是有攻守同盟。
老宋仔細看了一宿,然後提審那個女的。「你那口子已經撂了。」
那女的琢磨著是警察詐她,不說話。
老宋不理她,拿手拍拍左邊臂彎,說:「他承認是他先把人胳膊砍下來的,可人是你殺的,所以,你是主犯。」
一句話那女的臉就白了——都剁成肉塊了,警察沒道理知道我老公先砍下他一條胳膊啊,這男人要慫,還真他媽慫得快啊!
下面,就是擇清楚誰是主犯的問題了。
審完,老宋叫偵查員拿了筆錄去給那男的看:你老婆已經撂了,別死扛了。
合著那男的根本就沒供。老宋看了一宿,看的是材料和屍塊。看著看著,就讓他看出毛病來了。老宋發現受害者左小臂應該是在活著的情況下被砍斷的。
我問老宋怎麼鑑別出來的,老宋說了個很簡單的道理:如果是人死以後切割,刀口是平的,生前切割, 因為神經反應,皮膚會收縮,形成「縮一線」的特殊現象。他正是在一塊屍塊上看到了這個現象,所以確定這一刀是生前所砍。
把周圍組織的肉塊找到,拼起來,發現這一刀基本砍斷了死者的左臂。從這個力度,老宋推斷砍的人應該是那個男的。於是,本案的突破口就此找到。
所以,老宋接手這個案子,是比較有優勢的。
經過檢查,旅行袋中共有一百多塊碎屍,應該是屬於一個老年男性受害者。屍體是用塑料布裹著放進旅行袋的,還沒有腐敗,說明死亡時間很短。切割屍體的手法拙劣,不像是專業人員所為,具體情況還要通過法醫鑑定才能得到更詳細的結論。
經過偵查員的反覆查看,最後不得不沮喪地得出一個結論:包裹屍體的旅行袋和塑料布上,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痕跡和線索。
這案子破得邪性
老宋說龍潭湖這個案子,最初也是想從現場殘留物查出點兒端倪的,無奈案犯做得十分乾淨,旅行袋是新的,而且是隨處可以買到的一種,很難排查。屍體殘塊上也沒有什麼手術疤痕之類的線索,事情到這一步怎麼辦呢?
宋隊長說了,還能怎麼辦呢?照毛主席說的,走群眾路線唄。
在實現裝備電子化之前,北京警方破案的一大法寶就是「群眾路線」。所謂「群眾路線」,就是走訪案發現場周圍的居民和流動人口,從他們的口中,搜尋可能的線索。
那年頭老百姓好奇心強,也喜歡給警察提供線索。 不過這皇城根兒底下的主兒都是最能侃的,像侯耀華先生那樣的主兒能侃得動物園猩猩娶大象。龍潭湖周圍的各位當然沒這個本事,但忽悠個把警察依然不在話下。於是,僅僅一天的調査,就讓偵查員們飽受各種八卦信息的轟炸之苦,連看自行車的老頭30年前偷窺過女廁所這類情報都掌握了。
由此可見,每個刑警其實都有執掌一個報刊八卦版的本事,只不過大多數警察同志專心於本職工作,不願意去幹罷了。不過,信息太多容易致人麻木,很多消息讓人眼前一亮,最後證明毫無價值。
老宋急了。
要說這種殺人案,離發案時間越近,越容易發現有價值的線索。如果三天還入不了門,能不能破案多半只能看天意了。
這位隊長乾脆坐在那兒,把大家收集到的信息再濾一遍。老宋外形看著像個張飛,其實他在隊裡大多數時候起的卻是大腦的作用。
看了半天,終於有一條信息讓老宋點了頭——這裡頭,有門兒。
如果住在龍潭湖附近的朋友,可能還會記得當時湖心島上曾經修過一個「龍宮」,號稱聲光電一體的現代化遊藝設施。當然現在見識多了,大夥早就知道那不過是拉上電線,弄幾件模型糊弄土包子的玩意兒。提供線索的是當時給「龍宮」當管理員的一對山東夫婦。
這兩位的來歷讓宋隊長感到安心。那年頭山東人大多樸實誠懇,不像天子腳下的一些人講起話來嘴大得沒邊,最後再告訴你是晚上上廁所聽隔壁那邊聊天聽說的……這種無頭謠言讓你根本沒地兒查實去。
和大多數這種唬人的玩意兒一樣,龍潭湖的「龍宮」開業的時候熱鬧了一陣,此後就生意慘澹。這一對夫婦照管著「龍宮」,卻也悠閒自在,清晨的時候, 就在「龍宮」旁邊的草地上開火做早點。他們倆說, 當時曾看見有兩個人走過來,前面的一個手裡拿個當時很少見的大哥大(老宋原話如此,我推測他把發案 時間弄錯了,可能案子發生在90年代初而不是80年 代初),後面一個個子不高,馱著一個大包,慢慢從對面河岸上走過。
這不是很好的線索嗎?
問題是,現場發現的是一個北京牌帆布旅行包, 夫妻倆說看見那人背的,卻是一個藍色皮革旅行箱, 顏色外形迥然不同。所以最初偵查員把這個情況給忽略了。
老宋馬上叫人——趕緊去把兩位請來,仔細詢問那兩個人的外形特徵,鬧不好,這就是案犯!收集到這條線索的偵查員一愣:「隊長,那包的顏色和外觀都對不上啊。」老宋說對,就因為對不上才有問題呢。
這偵查員比較犟,說隊長,這是什麼道理?
老宋說你看過檢查那些屍體碎塊的法醫報告了嗎?
「看了啊……」
「那你還問我?」
有一段時間,我曾頗為疑惑:老尹看來仿佛一個白面書生,而老宋卻活像個金剛,性子大相逕庭。偏偏這老宋和老尹好得不分彼此的樣子,這是怎麼回事兒呢?後來接觸多了才算明白,這二位外表雖然不同, 在工作上,卻有著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把警察當做一種技術活來幹的。
在公安部,老尹曾拍過一個內部教學片,專門在實戰中講授怎樣從外觀和身體語言識別逃犯,其中運用了大量現代行為心理學的專業知識。而老宋,在破案中極其重視法醫學等技術手段。這一次識別出這個線索,就和對物證的法醫學鑑定有關。
偵查員們在第一時間拿到了法醫的鑑定,但其中一段,引起了老宋的特別注意:從旅行袋中的屍體碎塊來看。有的屍塊顯示碎屍的人力量很大,可以一刀把骨骼切斷,但也有的屍塊則是同一位置要砍好幾刀, 新媳婦剁排骨似的近乎亂砍。更重要的是,從法醫學的角度,可以鑑別出雖然碎屍使用的是一口刀,但有些創口是左手砍的,有些則是右手砍的。
法醫能鑑定出兇手使用左手還是右手麼?當然。 在很多兇殺案中,法醫還能通過兇手砍切的角度推斷出格鬥雙方的身高對比。
根據這一點,老宋比較肯定地認為,碎屍的犯人應該是兩個人,而且一個力氣比較大,一個力氣比較小。因為正常人一般不是左撇子就是右撇子,極少有左右兩手同樣靈活的。
同時,在旅行包裡雖然有一百多塊屍體碎塊,但拼起來離湊成一個人還差得遠呢。老宋推測,罪犯丟棄的屍體,很可能是幾包而不是一包。「龍宮」管理員看到的兩個人,恰好是一個大個子,一個小個子, 加上一個大包,一下子就觸動了老宋那根敏感的神經。
這樣一說,偵查員們都覺得有門兒!
大家覺得有門兒的時候,老宋說自己腦子裡當時又在閃過了另外一個疑點:如果真是這兩個人幹的, 按說,大個子,應該是有力氣的那個,可怎麼是那個小個子扛著箱子呢?這倒是個有意思的事情啊。老宋暗暗琢磨。
既然覺得有門兒,大家立即把那兩位管理員夫婦請來了,請他們詳細描述所見情況,特別是那兩個人的體貌特徵,以及那個箱子的外觀。
這下子可麻煩了。
一來距離遠,二來當時沒有用心看,三來這兩位都不是很有文化的人,問到細節無論如何也說不清了,甚至夫妻之間對於那個高個兒到底有多高還發生了爭執。
正在偵査員們頭疼的時候,那個女的忽然冒出了一句:「那個矮個兒的,長了張『土』字型的臉。嘿,這一句話可是讓偵查員們看見曙光了—— 「土」字型的臉,什麼叫「土」字型的臉呢?您想吧,首先眉毛得連成一條線,其次嘴巴得比眉毛寬,再次鼻梁得通到額頭上去。隔著湖都能看出來這個特徵, 那一定很明顯……
多貼切的形容啊!要知道,人能長成這個樣兒的, 可真是不多呢。對警察來說,這就叫天助我也!
有人說女性的第六感官比男性強得多,大槪指的就是這個時候。
宋隊當即下達兩條命令,第一,馬上在龍潭湖公園搜尋那隻藍色皮革旅行箱和其餘屍體殘塊,第二, 畫影圖形,尋找那個臉長成「土」字型的奇人。
找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先把畫圖給管理員夫婦(主要是那個女的)看了認可,然後下發周圍各派出所居委會幫著找。
在龍潭湖尋找箱子和屍體碎塊的工作不太順利, 公園裡翻了個底兒掉也沒發現新的屍塊,倒是看見了個外地人在那兒大讚首都治安好:「我把書包忘在公園長凳上了,倆鐘頭以後回來一看,圍了七八十個北京市民,瞪著眼幫我看著,就沒一個人去動的,真是路不拾遺的好地方啊……」
宋隊下令把搜查範圍擴大。
就在這時候,某居委會來電話,說他們剛抓了個入戶盜竊犯,正是長了張「土」字臉,請警察同志們快來!
當時,天已凌晨,老宋二話沒說,帶了兩個警察就過去了。
世界上的事兒,常常是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去了,的確是流氓,也的確是土字型的臉,可惜, 是倒著長的…… .
問明了此人在發案的時候還沒到北京,天已經蒙蒙亮了。一夜沒睡,興味索然的老宋和兩個手下只好打道回府。
走出居委會的時候,老宋客氣地和治保主任打了個招呼,請人家留步,抬頭的時候無意中往上瞟,忽然一激靈——居委會旁邊是一個高層居民樓,老宋的視線恰好落在四樓的陽臺上,陽臺外邊的支架上,正晾著一隻藍色的皮革旅行箱!
多年以後老宋回想這個案子,還忍不住嘖嘖:這才叫邪了……
老宋退了一步,指指四樓那戶人家,問治保主任:「那家的人你認識嗎?」
治保主任探頭看了看,對宋隊長忽然提出這麼個問題有點兒奇怪。但畢競跟警察同志配合久了,他知道老宋決不是吃飽了撐的。難道……
停住胡思亂想,治保主任告訴老宋,這家只有小兩口,剛結婚沒多少日子,經常出雙入對的,看著感情很好。男的是老街坊了,挺精神的一個小夥子,在 XX大廈當服務員,那女的是他同事,在同一個大廈當文員,收入都不高。小夥子有點兒缺心眼兒,幸好媳婦挺精明的。兩口子住的是拆遷回遷房,剛還了款, 曰子過得挺拮据……
慢著。老宋說了,你怎麼對他們家這麼熟悉呢? 你們家親戚?
「那倒不是,這不前兩天那女的把我們擺大街上的花盆拿他們自己家去了,我剛去過給要回來。」
「哦。」就這麼個精明法啊。老宋點點頭,說你能不能帶我們去看看?
這樣,三個偵查員和一個治保主任過去敲門了。
敲門的一瞬間,兩個偵查員如臨大敵,已經做好了必要時候跟著嫌疑犯跳窗戶玩的準備。老宋也把老五四手槍的槍套解開了。不過,他自己說,那時候心裡忽然有一絲異樣的情緒閃過。
那是一種「沒這麼容易」的預感——破了這麼多案子,真能出現讓自己瞟一眼就抓人的事兒?老宋可不是那種相信天上會飛來整隻烤鴨的主。
開門的是那個小夥子,聽說是警察同志有案件想跟自己了解點兒情況,兩眼閃閃發亮,連說快請進快請進,一面招呼媳婦泡茶,神色間大有受寵若驚的樣子。眼看小夥子笑得陽光燦爛,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老宋就洩氣了——這被警察找,有的人很緊張,因為一般的老實人生怕跟什麼案子沾邊,也有的人會興奮, 因為他覺得這是個新鮮事兒,好奇。小夥子明顯屬於後者。幹了這麼多年刑警,以老宋看人的本事去當算命的肯定有賺無賠,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小夥子缺心眼兒沒準兒,卻絕對是心裡沒事兒的人。
那個媳婦呢?開始的時候一邊倒茶一邊瞅治保主任和老宋,嘴裡嘟嘟囔囔的好像挺委屈。等一聽這事兒跟丟花盆沒啥關係,是附近出了案子來了解情況, 立馬精神一振,這媳婦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找個圓凳貼丈夫並翹腿坐了,競是一副聚精會神,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哪兒像嫌疑人啊,整個一個聽評書的架勢啊! 老宋暗自腹誹,心裡琢磨他們大廈老闆只讓她當個文員算是知人善任。看這媳婦挺漂亮的,做秘書或者公關絕對不給企業丟人,可要坐到這等敏感的位置上, 衝她這個兔子耳朵,估計有啥八卦,不用三天就能傳到王府井去。
先東拉西扯的問些周圍來過沒來過陌生人之類的閒話,老宋看看小兩口實在不像能做出這等大案的人物,於是乾脆單刀直入了: 「你們家晾的那個箱子, 是你的麼?」
「哦,不是。」小夥子馬上搖頭,「撿的,髒了, 可還挺好的。刷刷乾淨以後出差的時候用。警察同志您不知道,現在沒錢的是真沒錢,有錢的可是真有錢, 什麼玩意兒都扔,就說我們那賓館吧,上回我打掃房間,一開抽屜,好,半打沒開封的美國保險套,都鑲者金邊的……哎!&34;龍潭湖」三個字來。
這就好像對一塊鐵,放硫酸是腐蝕,放硝酸是氧化,同時放硝酸硫酸就是王水的效果。幾種力量,又拉又扯又放鬆,作用到一個心裡有鬼的人身上,做得好了會比渣滓洞的老虎凳灌涼水更有效果。
矬哥,當時全身都軟了。
虎軀一振原來是這個振法啊。
其實,聽有經驗的老警察講過,像矬哥這類人, 一問就說,順竿兒爬的主兒,肯定是扛不過去的。警察不怕你胡攪蠻纏,不怕你吼叫暴跳,最討厭的就是那種死活不開口的。你不張嘴,咱從哪兒下手呢?
不過,按照現行法律,警察對你進行訊問,你不據實回答是一種違法行為,所以死活不開口也大多沒什麼好果子吃——要不,咱怎麼不引入那個什麼「你有權保持沉默」的米蘭達規矩呢?這也是有刑偵方面的意見在裡面的。
你怕了 「龍潭湖」就好,接著追唄:你別以為我們是跟你鬧著玩兒的,現在怕了,剁肉的時候你怎麼不怕啊?……不過,揭發還是可以立功的……給你提醒一下,左撇子,大高個……
狂轟濫炸五分鐘之後,矬哥就「撂」了:「我只是跟著碎屍了啊,進門兒的時候,那人早就死了!」
敢情,在黃毛面前矬哥是「哥」,其實,這小子也不過是別人的「馬仔」。矬哥進北京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有黑社會背景的大哥「路子」,以後就一直跟著這人混。從拿毒到銷髒,矬哥自己說就是一給路老大打工的。.
那天晚上,路老大叫他跟著走,還給了他根好煙。 兩個人到了路老大家裡,進屋開燈,把地板上—塊塑料布掀起來,矬哥就傻了眼。
底下躺著一具老年男人的屍體,顱骨凹陷,已經冰涼邦硬了!
路老大若無其事地從廚房拿來兩口刀,衝著腿肚子朝前的矬哥說,試試你的膽兒,幫我把他碎了。
那你就跟著碎了?
「嘿嘿」,矬哥苦笑一聲,臉上肌肉都跟著哆嗦: 路哥那架勢,我不跟著碎人,他就能碎了我,我敢不跟著幹嘛?
路子砍了幾刀,把屍首的臉砍爛了,手指頭剁碎了(後來他說是防指紋被公安查出來),嫌累,自己上外頭抽菸去了。矬哥只好一個人幹,又剖又剁了一陣子,猛然像動了哪個開關一樣,肚子裡一陣翻騰一陣噁心,衝到衛生間哇哇大吐起來。
吐完抬頭一看,路老大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 給他遞過來一卷衛生紙。
矬哥說,他那個眼神兒啊,就算遞過來的不是衛生紙,是刀,我當時都不會躲的,不是不想躲,是筋都直了,根本不會躲了啊。
矬哥拿衛生紙擦嘴,擦完一想又開始吐,然後再擦。
路子看看表,很不耐煩,可是自己又不幹。
沒辦法,矬哥只好拿了刀,繼續幹下去,剁下來的肉和骨頭都扔到路老大屋裡一個大冰櫃裡面…… 幹了半夜,路子說睡會兒。
矬哥哪兒睡得著啊,左翻右翻,也不敢問多餘的, 又怕睡到中間路子給他一刀,那種心思就別提了。
路子可是睡得蠻香。早晨六點鐘就又起來了,拉了一個旅行箱,一個旅行包過來,讓矬哥把屍塊拿出來塞進去。
全塞滿了,還有一半的屍塊兒進不去。路子皺皺眉,看看冰櫃,嘟囔了一句「老丫挺的還挺沉,先扔一半吧」。叫矬哥扛著那個旅行包跟他走。
奇怪的是,出發之前,路子拿了支煙點著了沒抽, 倒著插在旅行包前面,看著煙燒乾淨了才走。
路子空著手走前頭,讓矬哥背著旅行包,奔了龍潭湖。
扔完這個,回來,背那個旅行皮箱,還是路子空著手走前頭,讓矬哥背著……
後來警察審理的時候,問路子你幹嗎自己不碎屍不扛包呢?
路子說:哥,你看過當老大扛包的?我丟不起那人。
警察……
路子是第二天被捕的,他兼著包工頭,到郊區一個工地去監工,不知道矬哥被捕的事兒。事後在他住所的冰櫃裡起獲了剩下的一部分屍塊。問他為何保留了這樣久沒有丟掉,路子說忘了,過幾天再扔也壞不了……
死者究競是誰?
矬哥不認識死者,否則當時恐怕就不僅僅是會吐的問題了。
死者,是路子的爸爸。
路子是獨子,母親早死,是他爸爸蹬三輪車把他養大的。
為什麼他要殺自己的爸爸,最後也沒有一個準確的結論。第一種說法是路子圖他爸爸住的一套房子, 如果老頭不死,他就拿不到手。第二種說法是老頭後來有些半身不遂,生活難以自理,路子嫌看著他老生病煩得慌。
反正不是口角之類引發的,而是老頭睡著以後, 路子用被子把他爸爸的頭蒙上,用一把鐵錘作的案。
老宋講到案件的結尾時,我只感到一種冷絲絲的感覺讓我無法思維。
案子審完,老宋特意跟路子談了一次,問他:「你不記得你爸爸小時候對你的好啊?」
「記得啊,我是他兒子,他不對我好對誰好啊?」 「那你還把你爸爸砸死?天理難容的事兒啊。」
「哥,你說笑話兒呢。人死如燈滅,什麼天理難容啊,那不都是封建迷信麼?」路子一笑,露出一個酒窩來。
老宋無言。
案發後六個月,老宋到半步橋辦事兒,碰上個相熟的預審,說路子明兒個就斃了。
老宋說我去看看他。
他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不信他到死一點兒悔意沒有。
老宋到路子牢房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看見了自己做夢也沒想到的一幕:有的死刑犯槍斃前一天大哭大鬧,有的冷靜不說話,有的一個一個見管教道別, 有的,做出近乎瘋狂的狂歡。
能不計較的,獄方都不會計較,反正無論他們做了怎樣的罪過,都是快死的人了。
而路子和他們都不同。
路子在牢房一角,披著件大衣居然睡著了。那個呼吸和睡姿,讓老宋知道他絕不是裝睡,看這個樣子, 連夢也不會做。
為了怕他出事兒留在牢房裡的其他幾個犯人如臨大敵,手足無措。
老宋說,那一刻,我真的有一點兒怕的感覺。
因為,和我打交道的,仿佛不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