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蔣先生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同事、前輩,中國科學院瀋陽自動化所的專家,一個現實生活中難得一遇的「怪才」。
因為他是解放前畢業的最後一批大學生,所以成了舊知識分子的「尾巴」。來到新社會,他對「同志」這個紅色稱謂並不「感冒」,因此多年來我一直喊他蔣先生。
建國初期,東北人民政府組織了招聘團,去南方各地網羅人才,於是出生在湖南的蔣先生便成了哈爾濱工業大學的教師。
起初,蔣先生一邊助教,一邊跟隨蘇聯專家攻讀研究生。研究生剛畢業,他就被破格聘任為電工教研室主任,那年26歲,可謂青年才俊。
蔣先生通曉英、俄、德、日四門外語,前兩門已經融會貫通。他的課程深受學生歡迎,他編寫的講義被作為高等院校的教材。那時,他在全國高校系統,已經聲名鵲起。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1958年,全國高教系統忽然颳起一場「拔白旗」的政治旋風,「只專不紅」的蔣先生,被學校內定為「白旗」。
至今都沒人知道,蔣先生那時究竟是靠了哪根敏感的神經?或者靠了哪個臥底的耳目?讓他這面已被「內控」的「白旗」,不等別人來拔,自己就悄悄從校園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轉眼三年多過去了。突然有一天,哈工大領導接待了兩位中國科學院的工作人員。來者稱:貴校有一位蔣姓教員,最近考取了中科院力學研究所錢學森所長的研究生,且總分全國第一。錢所長面試後十分心儀,催促我們儘快辦好調轉手續。和考生本人聯繫後,得知他的工作關係還在貴校。
校方領導聽後,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說:「豈有此理!這傢伙為了逃避運動,不知躲在哪個耗子洞裡?害得我們好幾年都逮不到他!」
領導消氣之後苦笑著說:「還真是個滑頭的夥計!他一定聽說中央發了文件,要為「白旗」甄別,這才鑽出來又去攀上了高枝兒。」
那時,錢學森正在主持研製國家最高機密的戰略武器,他的研究生政審上不能有一丁點兒瑕疵。不用說,蔣先生根本不合格。
錢學森愛惜人才,知道蔣先生若被學校領回去,一定沒有好果子吃,便和科學院領導商量,把他留在了對政審要求不高的中國科學院北京自動化研究所。1965年,科學院內部調整,他被調到中科院瀋陽自動化所。
原來那三年,他躲到蘇州郊區的一所小學去代課,教音樂。我問過他為什麼不教算術、語文?他說,和小孩子們一起唱歌很快活!
蔣先生話雖這樣說,可我想,他正值大好年華又逢春風得意,突然不得不過起隱名埋姓的流亡生活,無論跟誰一起唱歌,他都絕不會快活。
或許就從那時起,心裡「別著勁」的蔣先生,便和政治運動結下了「緣分」,不斷「挑逗」各次運動,幹出不少怪事。
上世紀60年代在批判蘇修的高潮中,剛被安頓在科學院北京自動化所的蔣先生,就闖下一場大禍,因為私奔蘇聯大使館,被公安機關現場抓獲後收審。
審訊中,公安人員問:
「你為什麼要叛國投敵?投靠蘇修的動機是什麼?」
「為了向蘇聯人民揭露修正主義呀。」蔣先生回答的理直氣壯。
「揭露修正主義為什麼要私奔蘇聯大使館?」
「我要給蘇聯的「真理報」、「消息報」投稿,揭露赫魯雪夫。」
「為什麼要給蘇聯報紙投稿?」
「中央批判蘇修的文章,中國人民能看到,蘇聯人民看不到的。我俄文好,我要寫文章,向蘇聯人民揭露修正主義。」
「寫文章投稿,為什麼要去蘇聯大使館?」
「我去問問「真理報」、「消息報」的通訊地址。」
「誰能證明你是去投稿揭露蘇修的?」
「它能!」
蔣先生從兜裡掏出他用俄文寫好的文章。公安機關從外交部請來俄文翻譯,證實這確是一篇批判蘇修的文章。
審訊人員哭笑不得,只好打電話讓所裡把他領回去,好好教育。
前蘇聯駐華大使館
他調到瀋陽自動化所不久,文化大革命也隨之而來。一時間,研究所科研樓的大廳裡掛滿了大字報,其中有一張格外醒目,不是由於題目和內容,而是因為大字報被戳了好些個洞。這張大字報就是蔣先生寫的,那些洞也是他戳的。
不久,政治部主任找到蔣先生,氣急敗壞地訓斥他:「你為什麼破壞革命大字報?」蔣先生反駁道:「錯矣,我是在保護大字報!夏天的大廳裡有穿堂風,別人的大字報很容易被風颳壞,我的刮不壞。不信過幾天你再看看。」
主任一下子愣住了。蔣先生接著調侃他:「看樣子,主任是沒有「流體力學」的概念了。不過,主任懂得辯證法,在否定中還有肯定,肯定了我的大字報也是革命的大字報。」
在大家的鬨笑中,主任漲紅著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漸漸地,不斷鬧出「怪事」的蔣先生,讓他的政治「底案」越攢越多,終於變成自動化所的「運動健將」。每當政治運動來了,如果不批判他,大家會覺得沒意思,不過癮。
那時,他除了要接受批判,還要參加勞動改造,每天打掃分配給他的兩個廁所。不知道是從什麼時間開始的?他私下和經常來所裡撿破爛的「盲流」達成了協議:「盲流」每天清晨替他打掃這兩個廁所;他每天付給「盲流」兩角錢。
每天兩角錢,對於「盲流」來說,這份額外的收入不菲。 每天兩角錢,對於工資70多元的蔣先生來說,這個交易的價格不貴。
也許是大家看慣了每天都來收破爛的「盲流」,也許是「盲流」每日早早就把廁所打掃完畢,躲過了大家的視線,總之,他們的這種僱傭關係竟然持續了一年多才被發現。由於他負責的廁所總被打掃得最乾淨,蔣先生竟成了「牛鬼蛇神」裡的勞動模範,研究所革委會還宣傳過他的「立功表現」。
事情敗露後,全所譁然。革委會更是惱羞成怒,在批判會上怎麼給他「上綱上線」都不解氣。而蔣先生只承認自己逃避勞動改造,不承認有剝削行為。他辯解道,「盲流」的確是他僱用的,可「盲流」打掃廁所絕不會產生「剩餘價值」。按照馬克思的定義,沒有「剩餘價值」,剝削又從何談起呢?
雖然每次運動,蔣先生都「狡猾」地躲過「綱」繞過「線」,總能按照人民矛盾「內部處理」,可無休止的批判和勞動改造,到底還是讓他學「乖」了。由於政審原因,他長期不能參加科研工作,於是便把腦筋和知識用在生活細節上了。
有一年,所裡考慮他畢竟還算老知識分子,就改善了他的住房。新分配的房子,不必在走廊裡做飯了,因為配有一個兩家共用的大廚房。
未來的鄰居是位很隨和的處長,可處座的夫人卻是位事事咬尖的悍婦。兩家今後怎麼共用這個廚房呢?有人替他擔心,有人等著看笑話。
蔣先生動起腦筋,又查閱了文獻,找到一種被稱為「捷克挑選法」的方案。
「一個蘋果,兩個人分,怎麼才能讓倆人都滿意呢?」他手裡拿著筆和紙,繪聲繪色地對處長夫婦說。
「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個人切蘋果,另一個人先挑。現在我們兩家的廚房,就是這個蘋果,要麼你們去劃分,我先挑;要麼我去劃分,你們先挑。」蔣先生耐心地向這對夫婦解釋道。
蔣先生使出的「捷克挑選法」,讓兩家後來成為和睦相處的好鄰居。
我在所裡工作的時候,大家的住房都很擁擠。每天下班,自行車放在外面怕丟,放在屋裡礙事。
蔣先生從市場買來滑輪、鉤子、粗線繩,又請人把滑輪固定在天花板上。每天下班回到家,用鉤子把自行車吊起來,再把繩子的另一端系在暖氣管子上。
有一次,我去他家串門,一眼就望見高高懸掛在牆上的自行車。因為那時誰家也沒有電視,自行車就懸在我們現在通常擺放電視的位置上方,看上去很像一件抽象派的藝術品。
這一招,很快就有人模仿,於是原本撂在屋裡礙事的自行車,變成了牆上的裝飾品。
蔣先生知識淵博,風趣幽默,還樂意助人。有件小事,讓我至今難忘。
記得我女兒出生的時候,他雙手抱拳向我祝賀,接著告訴我:「《德國大醫典》裡說,產後母子的房間應該保持通風,但一定要2級風。這風呀,大了不可,小亦不可!」
我謝過他的好意,反問:「誰在家裡還能測出風速?」
第二天上班,他倒背著雙手,慢步踱到我面前,忽然舉起一支小孩玩的紙風車:「你把它插在夫人的房間,它轉起來,你還能分辨出花瓣,這就是2級風。轉得太快,分不清花瓣,風速就超過了2級,要把窗戶開小一點。」
雖然我沒敢照他說的做,但還是從內心裡感激他!
改革開放後,知識分子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春天,蔣先生的聰明才智也可以發揮在科學研究上了,他開始研究漢字的計算機存儲與識別,成為最早進入這個領域的學者之一。
他利用「四角號碼」的檢索原理,建立了一套計算機存儲漢字的數學模型,用來破解中文信息處理的核心技術難題,可惜因故未能實施。
蔣先生78歲那年,因病不幸去世了。許多老同志都為他惋惜:「老蔣可憐!一輩子都讓政治運動給耽誤了,白瞎了滿肚子的才華。」
打那以後,我心中始終懷念著他,至今他的形象還清晰地印在腦海中。
蔣先生中等身材偏上,體型稍顯肥胖,平時總是肥肥大大的一身衣褲。他圓臉,棕黑色皮膚,一雙細小的眼睛,好象總是在笑。確實,蔣先生是我見過最會笑的人。他衝你笑的時候,腮邊會自動旋起一對酒窩,眼睛眯成一道縫,縫裡射出的狡黠目光,仿佛說:「小子,我知道你的底細。」
他講話總是輕言輕語,語速很快。但他善於用長短不一的停頓來調節,就象給語音敘述加上了不同的標點符號,讓你聽著清晰,準確,舒服。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他同在一間辦公室上班,發現他還有另一個習慣。無論是誰,只要有人接近他的辦公桌,他的第一反應總是迅速用雙手蓋住桌面,不管桌上有沒有東西。這大概也是他被運動整怕了以後,留下的後遺症。
我離開自動化所已經25年了,每當想起蔣先生就心生懊悔:自己沒能給過他任何幫助。可我一直同情他,尊重他,敬佩他。也許在那個年代,他最需要的正是別人的尊重與認同,所以我和這位比我年長20多歲的蔣先生,成了工作中心領神會的忘年交。
作者簡介:陳大海,男,研究員,1949年出生。瀋陽二中68屆畢業生,當過知青、工人。後在中國科學院瀋陽自動化研究所等單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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