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年時的《科學美國人》雜誌標誌。圖片來源:scientificamerican.com
說起具有世界影響力的「科普」雜誌,可能繞不過去的一本雜誌就是《科學美國人》。它的紙刊月銷量45萬,郵件訂閱57萬,月均線上訪問人數400萬(四分之一來自移動端),社交媒體粉絲超過百萬,這個數據無論對什麼雜誌而言都很值得一提,更何況這是一本創刊170年的科學雜誌。愛因斯坦等148位諾獎得主為它貢獻過240篇文章,擁有世界範圍有14個不同語言版本500萬讀者。
作為全美不間斷出版歷史最悠久的雜誌,科學美國人面臨新媒體的衝擊也沒有動搖,過去幾年裡訂閱數沒有下跌,網站訪問量還增加了三倍。但是這份科學雜誌的總編卻是一位「文科女生」——瑪麗特•迪克裡斯汀娜(Mariette DiChristina)女士。
瑪麗特•迪克裡斯汀娜。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雖然從小熱愛科學,但是瑪麗特•迪克裡斯汀娜在本科學習的卻是新聞。作為文科生她從事科學記者已經25年,2001年加入《科學美國人》任執行主編,2009年升任總編。對於這一背景,她沒有覺得不安:「正是新聞學這個文科專業讓我能做一個永遠的學生,去幫助科學家把他們的研究傳播出去。」
2014年9月夏季達沃斯經濟論壇在天津召開,迪克裡斯汀娜女士作為《科學美國人》的代表赴會,期間她接受了果殼網科學人的採訪,探討了她對於社交網絡和新時代科學傳播等領域的看法。
科學人:科學美國人是個老牌雜誌了,面對各式各樣的傳媒新領域,你們有沒有感覺受到衝擊?
迪克裡斯汀娜:雖然科學美國人創始於1845年,但我們從不覺得自己「老」。科學美國人創辦了美國第一個專利局,20世紀初愛迪生會到我們的編輯部來展示他的最新發明,他曾經拿過一個留聲機過來,裡面播放聲音說「哈羅,你覺得這個會說話的盒子怎麼樣?」早在20年前我們就有了網頁,那還是在一個叫美國在線(AOL)的網站上的頻道,我們是第一個登上美國在線的雜誌。科學美國人始終相信,我們的任務是分享知識,只要出現了新的渠道,我們就會使用它,不管是網際網路、推特、臉書、谷歌、視頻。所以,我們會如何改變?每當出現了新的技術,我們就會隨之改變。
專利時代的《科學美國人》就刊載過許多當時的「頂尖」技術,比如這個1888年的自動鋼絲籬笆機原型,能自動把金屬絲繞過木桿然後扭起來。圖片來源:Scherzi / Smithonian
科學人:比如說,社交媒體對於科學傳播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迪克裡斯汀娜:社交媒體有些東西我喜歡,有些我不喜歡,但是我給你講一件我最喜歡的事例,沒有社交網絡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你們還記得2011年可怕的日本地震吧,當時是凌晨3點,我們一個編輯正好還醒著,她在推特上看到了地震的消息。所以她做了一件我希望每個編輯都能做到的事情:把我們過去的「解釋文」放在了首頁上。「解釋文」是我們自己的說法,就是那些講解為什麼會有地震、什麼是海嘯諸如此類的基礎性文章,她做完了這些事情才去睡覺,這都是大概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所以我們的文章領先美國所有其他媒體好幾個小時。沒有社交網絡,這樣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當然社交網絡上也的確充斥著很多「非事實」的內容,這是它的缺點,它和任何別的東西一樣都有好有壞,但是我絕對不希望回到社交媒體之前的時代。
2011年日本地震次日的科學美國人首頁,全部是關於地震的消息。沒有網絡就不會有這樣的媒體形態。圖片來源:web.archive.org
科學人:那你覺得為什麼社交媒體上有這麼多的「非事實」,或者說,謠言?
迪克裡斯汀娜:科學很複雜,要想解釋清楚,總要花上一點時間;有時候在社交網絡上也許沒法完整講述,所以人們批評社交媒體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認為這不是社交媒體的錯;作為一種廣泛應用的媒介,我們必須理解並掌握它的運作方式。如果一條推特講不完,就儘可能小心地給出不會被誤解的局部信息,再附上連結。而且,社交網絡節奏非常快,而快了就會犯錯,也許慢一點兒會更好。就像是你還有一分鐘的時間趕火車的時候,你朋友打電話來問你怎麼樣,你說「還行吧」。「還行」可是有很多意思的!但是你可以等不忙的時候打電話回去,慢慢和他講。我們希望在社交媒體上的時候,也始終能讓更慢更完整的講述隨手可得。
科學人:很多人說科學媒體在美國面臨衰退,你覺得要怎麼應對這樣的衰退呢?
迪克裡斯汀娜:其實不光是科學媒體,全部新聞媒體都在衰退。過去十年裡,一切都搬到了網上,而且看起來都像不花錢一樣。產出這些內容總是要有人付出的,就像你現在採訪我一樣。可是內容放在網上,別人就可以免費拿走,這並不公平,但這無法避免。這一挑戰是所有媒體都需要面對的。
然而,雖然到處都是看似免費的東西,這些東西的質量跟不上。報紙可能受到了最大的衝擊,但並非所有科學雜誌都面臨同樣的問題;事實上,自從我2009年成為科學美國人主編至今,網頁訪問人數增加了3倍,總銷量一直保持穩定。報刊亭銷量稍微下降了,這也可以理解——這年頭誰還去報刊亭啊。但是訂閱數一直是穩定的。如果你提供足夠有價值的內容,人們是願意回來的。幸運的是,我們的定價一直比較高,而人們也願意付出這筆錢,他們覺得值。很多報紙雜誌面臨困境,他們擔心來自社交媒體和自媒體的競爭,但是它們為什麼會對傳統媒體產生威脅呢?當任何人都可以說任何話的時候,你要相信誰呢?你總還是可以相信《自然》和《科學美國人》的。
科學人:讓大家喜歡上科學,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麼?
迪克裡斯汀娜:好玩的是,美國大眾對科學很感興趣,只不過他們不覺得這是科學。比如說,你看看網站或者報紙,幾乎所有的頭條所涉及的話題,科學都要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我們說到可持續發展,說到公共衛生,說到餵飽人類,這些全都是科學話題;但人們一般不會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我們面臨的挑戰——事實上是任何想對公眾說話的人所面臨的挑戰——就是把它們聯繫在一起。比如說,你覺得你很在乎糧食不足,你當然在乎啦,但是為什麼糧食會不足呢?也許是因為缺少合適的種植技術、更好的肥料或者收割方法,這些都是科學。而這也就是為什麼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會邀請《科學美國人》、《自然》和麥克米倫出版集團。在論壇上有人對我說,政治和商業領域的決策者都知道,真正的革新來自科學,但是他們並不懂得科學是怎麼回事;而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幫助他們、幫助所有人理解。這就是我們最大的挑戰:讓人們了解他們所在乎的東西。
科學人:那麼今天要怎樣把人們從新的娛樂——比如電子遊戲——那裡搶回注意力?
迪克裡斯汀娜:我們可以把他們從電子遊戲那裡搶回來,但也可以利用電子遊戲。既然有網頁的時候,我們能利用網頁;有手機應用的時候,我們能利用手機應用,那麼我們也用遊戲化手段來達成科學傳播。
目前科學美國人還沒有什麼具體的遊戲項目可以說,但是我們對此很有興趣,我們也有一些網頁內容帶有遊戲性質——比如,在我們的網站上有一個項目「鯨魚FM」,你可以聆聽鯨的歌聲,然後將相同的歌配對,幫助研究者了解每一種歌聲的分布範圍和含義。科學是活的,而所有的媒體都是我們的工具。我們很在乎年輕一代的人,我們必須理解他們,不然我們將無法用他們日常接觸的媒體來完成科學教育的目的。
鯨魚FM是科學美國人的項目,利用遊戲性的方式建立鯨歌「語料庫」。
科學人:你覺得科學美國人適合所有人閱讀嗎?還是說它是面向特定讀者群體的?
迪克裡斯汀娜:我認為科學美國人是為每個人,為所有人而準備的,但是我們知道誰構成了讀者主體。對於科學美國人的英文版來說,一半的讀者是商界人士,大約20%的讀者是高層管理者。有大約20%的讀者是政策決定者,閱讀科學美國人以了解相關科學知識。還有14%的讀者是教育者,當然還有那些只是對科學感興趣的人。他們可能看起來十分不同,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有好奇心,希望了解宇宙和世界是如何運作的,希望知道我們應該如何運用科學的工具去解決人類面對的問題。
科學人:要讓大家理解科學,離不開優秀的作者。科學美國人的供稿人都是怎樣的人呢?
迪克裡斯汀娜:我們的主刊有兩種作者。有科學家,他們寫作的內容就是自己的工作;也有像我這樣的記者,可以和很多科學家交談,寫關於一個大領域內的很多話題、甚至領域的整體現狀。與此同時我們還有十分活躍的博客,博文作者也是既有科學家,也有記者和科學作者。我認為這樣的混合非常重要,因為科學首先是一項全球性的事業;在科學研究裡,所有人都在協作,都在共享知識。為了了解這世界是如何運作的,我們需要所有領域的知識匯聚在一起;科學傳播也是如此。
科學人:作為科學家和公眾的橋梁,你們在文章選取上是更傾向於讀者喜歡的還是科學家關心的呢?
迪克裡斯汀娜:我們平常都說「顧客至上」,在這裡,就是讀者至上。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一味地去迎合「通俗」的話題——因為我們的讀者也並不是單一的人群。不同國家的讀者興趣不同,比如科學美國人有14個國際版本,中國版就是《環球科學》,我們發現中國讀者更喜歡技術層面的新進展,德國讀者裡科學家比較多所以他們更喜歡純學術的內容,法國讀者對數學領域更加感興趣,等等。不同產品面向的讀者群也不同;「科學60秒」播客的聽眾,和紙版刊物長篇文章的讀者,希望看到的話題肯定是不同的。對於每個讀者群,都找到最好的溝通方式就好。
科學人:科學家可能不擅長寫這樣的文章,你覺得編輯他們的文章很困難嗎?
迪克裡斯汀娜:我喜歡和科學家一起工作,喜歡他們對自己成果的熱情。他們也許寫文章不太擅長,但是我們會幫助他們理解讀者都是怎樣的人,要怎樣面向他們寫作。這樣的任務有時候會很難,因為讓一件事情變得簡單,變得能夠被你我這樣的人理解,總是會意味著變得不那麼精確。有時,這會讓科學家感到很不舒服,但是通常我們都能夠說服他們,畢竟我們每期都在這麼做嘛。
當然另一方面,文章本身也會涉及很難的科學知識,但這也意味著我每天都能學到新的東西——我選擇這個工作的原因之一。我做編輯工作已經二十五年了,不斷有科學家在我編完之後問我,「你在哪裡拿的物理/化學/生物……學位的?」我總是回答:「我沒有任何科學學位,我只是比較擅長傾聽,能聽懂你的解釋而已。」
科學人:你從小就對科學感興趣嗎?最後為什麼沒有拿到科學的學位呢?
迪克裡斯汀娜:我小時候覺得我長大了一定要當科學家,天天跑出去「研究」。十幾歲的時候我得到了第一臺顯微鏡,我特別想看血是什麼樣子的,但是不知道要怎麼把血弄出來,最後我想辦法讓我自己養的沙鼠咬了我一口,咬出血來——那隻沙鼠很可愛,但不是很友好(笑)。我曾經在水塘裡用手指頭釣上來一條魚,就像這樣擺手指,那條魚以為我是只蟲子,遊了過來,我就一下子把它撈上來了。那條魚我養了幾天就死掉了,因為我不知道養魚是要換水的(笑)。我跑到樹林子裡把它埋了起來,但是過了些日子又去把它挖了出來,因為我想看它的骨頭是啥樣子。那時候我整天幹這種事情。
可是後來有一天我意識到,真要選科學作為事業,我只能成為一個生物學家,或者化學家,或者物理學家。選一個領域。我怎麼能放棄所有其他一切呢?我要做什麼才能成為永遠的學生?答案是新聞寫作。這就是為什麼我成為了科學記者。我有時會因為沒有科學學位而傷心,但一個生物學學位不會讓我更懂得物理,所以我一直覺得這是個權衡。所幸在我們編輯部,我們有各種各樣學位的人可以取長補短,當然也包括新聞學。之前我提到過,科學是一項全球性的事業,需要所有領域的合作——科學寫作也一樣,所有人的合作才能誕生一本好雜誌。
沒有科學學位固然是個缺憾,但每一項選擇都會打開新的大門。我沒有在實驗室裡工作過,但我遇見過很多實驗室成員、許多諾獎得主;而且我還能反過來和別人談話——比如國會成員,說服他們支持科學。實驗室裡的科學家的任務是創造,而我的任務則是分享。(編輯:wuou)
採訪者(左一)與迪克裡斯汀娜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