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底,德國總理默克爾在宴請到訪的中國領導人時,贈送了一幅繪製於1735年的「中國地圖」,默克爾稱:「這是德國繪製的第一幅精確的中國地圖。」這,就是德國人約翰·馬蒂亞斯·哈斯所作的《 REGNI SINAE vel SINAE PROPRIAE Mappa et Descriptio Geographica》,此為地圖刊印時所用的拉丁文,中文大意為《中華帝國或中國正確的地圖及地理描述》。
約翰·馬蒂亞斯·哈斯所作的《 REGNI SINAE vel SINAE PROPRIAE Mappa et Descriptio Geographica》
在地圖的右下角我們可以發現,除上述標題外,還注有一段說明,中文大意為:「此圖,乃康熙帝下令由耶穌會傳教士赴各省所作分省圖彙編而成。隨杜赫德的傑作首次公之於世,法國皇家地理學家唐維爾縮減為此版本,現按恰當的投影法重繪。——數學教授:約翰·馬蒂亞斯·哈斯制。出資發行:霍曼公司。」
地圖的右下角還注有一段說明
寥寥數語,卻包含了製圖師、出版公司、地圖原版出處、康熙大帝與耶穌會交集的歷史等極其大量的信息,就讓我們來一一為您解讀。
一:此地圖的德國製圖師及德國出版商:
該圖出版商霍曼公司(拉丁Homannianorum Heredum,英文Homann's heirs,1730-1848),和製圖師約翰·馬蒂亞斯·哈斯(拉丁IOH MATTH HASII,英語Johann Matthias Hase,1684-1742),以今日的標準來說,都屬於德國人。
出版商的名字,翻譯成中文意為「霍曼的繼承者們」,該公司的創始人約翰·巴佩斯特·霍曼(Johann Baptist Homann,1664-1724)也是一位德國的地圖學家、雕刻師、出版商,他出生於今日巴伐利亞州南部的Kammlach小鎮,1687年在紐倫堡皈依新教。霍曼先後在維也納、紐倫堡、萊比錫等地從事地圖繪製、雕版等工作,他的一生創作過二百多幅各類地圖,並於1715年在柏林當選為皇家科學理工學院的會員,是查爾斯六世(Charles VI, 神聖羅馬帝國 哈布斯堡王朝的末代皇帝)的御用地理學家,慕尼黑的名人堂曾立有霍曼的塑像,但毀於二戰期間,今日只剩下一個銘牌講述著曾經的榮耀。1702年,霍曼在紐倫堡成立了自己的地圖印刷和銷售公司,在同法國和荷蘭地圖出版商的競爭中,靠價格優勢成長為十八世紀德國最重要的地圖出版商之一,該公司在霍曼父子兩代人的手中一直經營到1730年。父子均離世後,其他股東和董事以「霍曼的繼承者們」的公司名號又繼續運營了一百多年,期間一度成為德國地圖出版行業的翹楚。
霍曼肖像 Homann,_Johann_Baptist_(1664-1725)
此地圖的作者哈斯,出生於德國的奧格斯堡,作為一名數學教師的兒子,估計小哈斯沒少受到父親「奧數」般的啟蒙教育,他於1704年進入萊比錫大學,作為沃爾夫的弟子鑽研於代數,1707年又獲得了哲學碩士的學位。之後他以教師職業為生,但僅靠教授數學課幾乎讓他的生活難以為繼,不過很快他又有機會回到了萊比錫大學,作為哲學系的助理教員有更多的機會從事地理、天文學和製圖工作。1720年,在沃爾夫的引薦下哈斯獲聘為維滕貝格(Wittenberg)大學的數學教授、併兼任哲學系助理教授。正是在這裡,哈斯將數學視為了自己畢生的工作,他重視以實踐為導向的數學教學,尤其在天文學和地理學領域,哈斯的身體力行也表明了這一點。他「出於數學和歷史的原因」,首先開始改進德國人的地圖;他的論著推進了「極射赤平投影」在地圖實踐中的應用,他出版了歐洲、非洲、埃及、敘利亞等地的地圖,在同霍曼公司合作出版的那個年代的世界地圖中,甚至描繪了西澳大利亞(當時稱新荷蘭,整個澳洲大陸輪廓尚未探索完成)海岸線正確的經緯度。哈斯在大學的講座除了數學以外還擴展到了數學地理學、天文學等領域,他的地理講座包括了歷史政治地理學,包括神聖羅馬帝國和各大洲的歷史政治地理、現代德國地理以及歷史地理學等。一個數學教師,逐漸在地理學的領域也變得舉足輕重起來。今天,在月球上有一座環形山被命名為「哈斯」,正是為了紀念這位地理學的先驅。
二:關於此地圖背後的法國製圖師及法國漢學家:
雖然,默克爾總理所說「這是德國繪製的第一幅精確的中國地圖」或許是正確的,但沒有任何資料表明,上述兩位德國的傑出人士曾經來到過中國,而製作此圖的「源信息」,正如哈斯在標題中所述:來自法國皇家地圖師唐維爾及法國漢學家——杜赫德——的大作。
杜赫德,全名Jean-Baptiste Du Halde,1674年出生於法國巴黎,是法國耶穌會的傳教士,他最著名的作品,就是1735年出版的、翁文灝譯為《中國地理、歷史、政治及地文全志》一書,,英文譯本翻譯過來的書名則「通俗」的多——《中國通史:包括對中華帝國、中國韃靼、朝鮮和西藏地理、歷史、紀年、政治及自然的描述以及其風俗、習慣、禮儀、宗教、藝術和科學的特別而準確的記錄並配有珍奇的地圖和各種銅版畫》1。它的出版在當時的歐洲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同時代的法國文學泰鬥、「法蘭西思想之王」伏爾泰曾這樣評價到:「雖然他(杜赫德)沒有離開巴黎,也不懂中文,但,基於與同僚修士們的溝通,他給出了這個世界上對中華帝國最廣泛的、最好的描述。」
1.《The General History of China Containing a Geographical,Historical,Chronological,Political and Physical Description of Empire of China,Chinese-Tartary,Corea and Thibet Including an Exact and Particular Account of their Customs,Manners,Ceremonies,Religion,Arts and Sciences the Whole adorn'd with Curious Maps,and Variety of Copper Plates》。
《中華帝國及其所屬韃靼地區的地理、歷史、編年紀、政治和博物》杜赫德 1736年版本 第一卷 封面
這本對中華帝國百科全書般的作品,幾乎包含了對中華文明各個方面的記錄與思考:皇帝和政府、軍隊和警察機構、貴族、農業和手工藝品、「天才」、「輝煌」的哲學、宗教、倫理和儀式、科學和醫學、金錢和商業、語言和書寫系統、瓷器的製造和蠶的繁殖。還有一個關於白令海峽的摘要,並且第一次描述到阿拉斯加。這本書很快被翻譯成了歐洲多國語言並廣為流傳。其英文譯本出版於1738年,被視為是幾代英國人對中國文化狂熱的根源。
在杜赫德的這本著作中,法國皇家地圖師唐維爾是書中附圖的主要繪製者,42幅地圖都出自安維爾之手。而有多個資料表明,唐維爾與西方在華傳教士關係密切,他的中國地理數據大多來自於這些傳教士。
唐維爾,原名 Jean-Baptiste Bourguignon d'Anville(1697-1782),有時也寫作Danville,他在21歲時就被任命為法國皇家的地理學家,並同奧爾良公爵家族保持了近四十年的聯繫,獲得後者的許多資助與支持。他製圖繁多、收藏地圖及手稿也很廣泛,他的藏品在其去世後捐贈給法國國王並輾轉流傳到今世,甚至豐富了法國國家圖書館的館藏。為了紀念他,巴黎市政廳門面上的傑出人物之一就有他的畫像、加州、魁北克和福蒙特州的唐維爾市、巴黎的唐維爾大街都是來自於他的名字。
他一生大概製作了211幅世界各地各區域的地圖。受法國漢學家杜赫德所託,參考康熙《皇輿全覽圖》2製作了的所謂《中國韃靼西藏全圖》,被收入杜赫德1735年出版的《中國通史……》中,也成為唐維爾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憑藉著這套十八世紀歐洲最流行的介紹中國的巨著風行於世,直到十九世紀初,唐維爾的中國地圖一直是西方關於中國及鄰近地區地理的標準來源。
2.德國學者福克司認為,唐維爾的地圖參考了三種《皇輿全覽圖》的版本,一是1717年的木刻本,包含28張圖;二是1719年雕刻的銅版地圖;三是1721年的木刻本,32幅。康言(Mario Cams)最近的研究也證實,唐維爾關於中國十五省的地圖完全是照著1718年的木刻版本繪製的,但是有的居民點沒有標註地名,可能是杜德美當時沒有翻譯出來;韃靼地區的地圖主要參考了1719年銅版地圖,其中與表示該地區的十一塊地圖完全吻合。
唐維爾的中國地圖1735年 德國人哈斯的中國地圖的原圖
唐維爾和哈斯不光在地球上有「傳承」,在月球上二者也有交集,月球上被命名的眾多環形山之中,就有他們二人的名字。
三:此地圖真正的「製圖師」:康熙大帝!以及那些來華的耶穌會傳教士們。
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這幅地圖,無論是其德國製圖師、德國出版商,還是「源地圖」的法國耶穌會教師、法國製圖師,都沒有親歷過中國,這幅中國地圖原始的測繪工作及地理數據,都指向了當時中國大清王朝的康熙大帝、以及他那個「中外合作」、耗時十餘年的全國地理測繪及製圖工程。
康熙,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帝王,也是文治武功、雄心大志的一代雄主,在他的治下,西方先進的代數、幾何、天文、醫學及科學技術得到推崇和應用,其代表性的事例,就是《皇輿全覽圖》的測繪與刊印。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起,大清帝國先後委任一眾耶穌會士、並中國本朝學者何國楝、明安圖等人,運用當時先進的經緯圖法、三角測量法、投影技術等西方科學方法和儀器,實測全國六百四十多地的經緯數據,重新繪製全國地圖,測繪地點遍佈全國,規模之大,耗時之長,前所未有。「康熙間,聖祖命制皇輿全覽圖,以天度定準望,一度當二百裡,遣使如奉天,循行混同、鴨綠二江,至朝鮮分界處,測繪為圖。」這是《清史稿》列傳七十中的初始記載。這項浩繁的工程一幹就是十餘年,其範圍也遠不止「朝鮮分界處」,最終,地圖覆蓋的範圍東北至庫頁島(薩哈林島),東南至臺灣,北至貝加爾湖,南至海南島,西北至伊犁河,西至列城以西,在後期版本中西藏邊境甚至標註出了朱母郎馬阿林(珠穆朗瑪峰)。因其時準噶爾部之亂,新疆一帶未能詳細詳繪,其後直至乾隆帝兩次遣專人詳查後方得以補全。
該圖1717年初成,出木刻板,清史稿記述到:「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圖成,為全圖一,離合凡三十二貞,別為分省圖,省各一貞」 。但是,對於康熙帝來說,進行全國山河版圖的測繪,又豈止十年之功,在同年陰曆2月12日,內閣蔣廷錫進《皇輿全覽圖》時康熙上諭曰:「朕費30餘年心力,始得告成,山脈、水道俱與禹貢相合,爾將此全圖並分省之圖與九卿細看,倘不合之處,九卿有知者,即便指出。」
《皇輿全覽圖》分省圖之盛京地圖
在此圖測繪編制的過程中,一些來華的耶穌會教士參與其中,16世紀以來直到18世紀的200多年間,西方的傳教士在中西交流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以1580年義大利天主教耶穌會教士利瑪竇的到來為標誌,拉開了傳教士來華的大幕。據統計,到清初的1664年,僅耶穌會來華傳教人數已累計82人。
參與到《皇輿全覽圖》工程中的西方傳教士們主要有:雷孝思(Jean Baptiste Regis,法國)、白晉(Joachim Bouvet,法國)、馮秉正(Joseph-Francois–Marie-Anne de Moyriac de Mailla,法國)、杜德美(Pierre Jartoux,法國)、費隱(Ernbert Fridelli,奧國)、山遙瞻(Guglielmo Fabre Bonjour)、湯尚賢(Pierre-Vincent de Tartre,法國)、麥大成(Joannes Fr. Cardoso,葡萄牙)、德瑪諾(Rom. Hinderer,法國),張誠(Gerbillon Jean Franois法國)等人。
這些熟悉西方先進地理學測繪方法及儀器的傳教士們,在風餐露宿、跋山涉水、艱難困苦的野外測繪作業中,為了「科學和天主教的雙重信仰」而忘我工作。他們對這個「中國國家工程」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乃至犧牲,比如山遙瞻,就因勞累過度且受到瘴氣的侵襲,而不幸在雲南邊境孟定殉職;康熙54年(1715年)雷孝思前往雲南,以完成山遙瞻的未竟事業。從雲南歸來時,費隱也病倒了,雷孝思又代替他測繪貴州地圖,並奉命完成了湖廣地圖的測繪。雷孝思,其名字的典故出自《詩經》「永言孝思,孝思維則」,他用拉丁文翻譯的《易經》更是風靡歐洲。這位法國傳教士為大清王朝服務四十年,於1738年11月24日在北京離世,從1698年跟隨白晉踏上中國廣州的土地起,終身都沒有再回到他的故鄉法國。1707年,傳教士之一的張誠卒於北京;1724年2月,湯尚賢卒於北京;1730年6月28日(雍正八年)白晉也卒於北京,享年74歲,……,他們中大部分人的遺體都安葬在了北京正福寺墓地。
除了參與到測繪與製圖之中,《皇輿全覽圖》在東西方之間的交流,也離不開這些耶穌會的傳教士們,資料表明,上述的法國皇家地圖師唐維爾,就同法國在華傳教士有著緊密的聯繫,而義大利傳教士馬國賢更是將此圖的詳細信息在1723年直接帶回到歐洲。
馬國賢,原名Matteo Ripa,義大利那不勒斯人,也是耶穌會的傳教士,他於公元1710(康熙四十九年)抵達澳門,隨之北上京師在宮中供職。公元1713年(康熙五十二年),馬國賢根據中國畫家的原畫,銅版刻制了一套《御製避暑山莊圖泳三十六景》版畫, 很得康熙皇帝的賞識。馬國賢后來還與其他的歐洲傳教士共同以銅版印製了《皇輿全覽圖》,並應康熙帝之邀傳授雕刻銅版技術,據說這也是西方銅凹版印刷術傳入中國的開端。
馬國賢 原名Matteo Ripa
此圖,在中外地圖發展史上,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當時世界地理學領域也屬於非凡的成就。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繪有經緯網的全國地圖,自清朝中葉至中華民國初年,國內外出版的各種中國地圖基本上都源於此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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