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夢一高僧
——沉痛悼念夢參長老
寬運
2017年11月28日清晨,一位虔誠的信眾來電說:「夢老走了!」我以為自己仍在「夢」中?連忙撥通五臺山隆明法師的電話,以證實這個消息:「佛門耆宿,一代高僧上夢下參長老已於27日(農曆丁酉年十月初十)下午4時30分在真容寺安詳舍報,享壽一百零三歲,僧臘八十七。」
哀耗傳來,禁不住悲傷的淚水,沉默地一滴一滴的打在我衣襟之上;而電話中的隆明法師早已哽咽難語、泣不成聲,就像頓失慈父的稚子,哀痛不已。回想多年來,家師永惺長老與夢老的深厚道誼,彼此時有往還,期間有幸數次親切會面,親聆教晦,獲益良多,心存感念。二老慈祥和藹的音容笑貌,此刻猶歷歷在目,勾起我無限的緬懷與追思。
淚眼中,我執筆寫下了對長老沉痛悼念的輓聯:
夢幻人生亦真亦假一笑拈花生極樂
參透本源不增不減剎那離塵到蓮邦
夢參長老年高德劭,道心如磐,一生弘法諸方,致力於僧才培養、海內外佛教文化交流。回想長老的一生,正如國家宗教事務局副局長蔣堅永評價為「美麗且艱辛的一生」——對佛教中國化和中國文化在海外的傳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以下本文試從其坎坷、苦難、堅毅而又不平凡的一生,以及與家師交往的情誼點滴中,略述「夢」之一字,與「發菩提心」的深義,以寄哀思與懷念。
美麗且艱辛的一生
夢參長老(1915年生~2017年圓寂),原籍中國黑龍江省開通縣,十六歲在北京房山縣上方山兜率寺出家,法名為「覺醒」,乃北五臺「臨濟」派下「本覺昌隆能仁聖果」法脈。因自覺大夢未醒,且因作夢因緣而出家,故自號為「夢參」。
同年,在北京拈花寺禮上量下源和尚受比丘戒,戒期圓滿,南下九華山,朝禮地藏菩薩道場,正遇上六十年舉行一次開啟地藏菩薩肉身塔法會。由於因緣殊勝,為老和尚爾後弘揚地藏法門下深遠的影響。
夢老出家後,雖曾先後依止過慈舟、虛雲、倓虛、弘一等耆宿,卻從未以一宗一派自居。其後赴西藏十年,1950至1982年被錯判入獄三十三年。
1982年平反後,先後任教於北京中國佛學院、閩南佛學院,1987年赴美國弘法,此後法緣鼎盛,不斷在美國、加拿大、臺灣、中國廈門等地弘法,主要講述的經論,以《華嚴經》、地藏法門、般若經典等大乘經為主,並經常隨機開示,接引不同的眾生;講筵不絕,隨緣度眾,廣結法緣。
本年11月27日夢老圓寂的消息傳出後,四眾弟子紛紛前來悼念,短短數天,五臺山聚集了來自海內外各地數萬名信眾,為夢老弔唁送行。
往事如煙.塵緣夢影
(一)
夢老平反出獄後,早年常往返於美國、臺灣大陸之間,每次途經香港時,都會來香港菩提學會與家師會面。有時亦會在學會五樓為四眾弟子講經。家師是夢老在香港為數不多的摯友之一,同為東北老鄉,又都是倓虛老法師座下的同學。因此,不自覺地把與家師及覺光長老會面,當成是來港最重要、最歡喜的事。
其後在家師病重之時,夢老專程來港到西方寺探望,給予家師種種安慰與鼓勵,並緊握著家師的手說:「有事找我。」簡單而有力的四字,透出了兩位前輩至誠真切,彌足珍貴的道誼。
每次會面,總會出現如此動人的一幕:二老相互緊握彼此雙手,親切問候。家師更常以東北風俗款客,用熱滕滕的餃子招待夢老;相見歡喜,溫情無限。二老難以言喻的友誼與道情,在我心中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
我自己也曾到五臺山看望夢老多次。一次,正值普壽寺大雄寶殿佛像開光慶典,有幸親聆老人家開示。結束之後,夢老請大家吃餃子,當時覺老也在。夢老與家師情長義厚,每次聚會都是喧寒問暖,關懷備至,令人動容。
後來夢老到深圳,我亦前去拜見。老人家每次都鼓勵我發心,勿忘弘法使命,任重道遠。他曾語重心長地說:「菩薩無形無相,而人是有形有相的。要做菩薩,要發心、發大心!」
猶記得2009年4月20日,夢老結束臺灣弘法之行,轉往香港弘法,適逢香港西方寺舉辦「首屆三壇大戒」,以此勝緣,特別禮請夢老為新戒子開示。夢老語重心長地對戒子們說:「你們要發心做菩薩,菩薩要發菩提心;菩提心就是成佛的正因!不發菩提心,不能成佛。所以發心跟成佛這兩個心;如是二心,就是初發心到成正覺……你發這個心、種下這個因,將來一定能能成佛,但是中間要經過好多劫。不過,無論怎樣變化,你這菩提心的種子永遠不會失掉,直至成佛!」
說到發心,不禁令我憶起夢老與倓老和青島湛山寺的因緣,以及禮請弘一法師到湛山寺講學前後的感人經過:
1936年,年輕的夢參法師赴青島湛山寺,依止倓虛老法師學天台四教,並擔任湛山寺書記,負責倓虛老法師的庶務以及對外連絡事宜。在湛山寺擔任書記期間,一方面向倓虛老法師習天台四教,及宣揚慈舟老法師的戒律精神。
隨後奉倓虛老法師之命,禮請慈舟老法師北上青島湛山寺講律,又護送慈舟老法師到北京,開講《華嚴經》。倓虛老法師在《影塵回憶錄》中說到:「三六年秋末,慈舟老法師去北京後,湛山寺沒人講律,我對戒律很注意,乃派夢參師到漳州萬石巖把弘老請來。在他來之前,夢參師來信說:弘老來有三個條件:第一,不為人師;第二,不開歡迎會;第三,不登報吹噓,這約法三章,我都首肯了。」於是,弘一大師同意北上,並於三七年初夏到湛山寺開講《隨機羯磨》。他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也在此時開印。
由於弘老持戒精嚴,「愈是權貴人物,他愈不見」;當時有位朱子橋將軍,多少年來羨慕弘老的德望,只是沒見過面,欲拜見弘老,故設宴邀請;弘老因而留下「昨日曾將今日期,短榻危坐靜思維,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婉言謝絕宴請的佳句。朱將軍欣賞的,正是他這一份不媚世俗的清高。
弘一大師在湛山寺弘律期間,夢參法師擔任弘一大師的侍者,以護弘老生活起居,深受弘一大師身教的啟發。當時並就近依《佔察善惡業報經》所描述的佔察輪相,請弘一大師親手製作一付,以供修習。
從來灑脫的弘一法師,給人的印象總是漫不經心──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把他留住;可是這夢參老親自把他接來,最後亦親自把他送走,因此為了報答他半年來的照顧,特別為他寫了一部《華嚴經淨行品》以表謝忱;由此可見弘老待人至誠而厚道,倍覺難能可貴。其一言一行皆令人畢生銘記,縈迴於心。(詳見《影塵回憶錄》〈弘一大師行誼略記〉)
(二)
在此還要特別一提夢老到港、臺弘法的因緣。2009年5月夢老首次於香港理工大學禮堂開講「法華大意」。又於香港大學佛學系做佛學開示「夢參人生」,聽眾上千人,座無虛席。2009年春節,於臺北復講《佔察善惡業報經》,盛況空前,成為臺灣佛教界弘法之美談。同年6月,於香港大學開講《法華大意》,又於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作佛學開示,聽眾逾千人,座無虛設。
我們都知道《華嚴經.普賢行願品》是夢參長老追隨慈舟長老研習的第一部大乘經典,也是他平常日課的典籍,歷八十餘年,未曾中斷。雖經魔難、病難之苦煉,仍舊以默念普賢菩薩十大願王,安然渡過。
夢老用他的一生踐行菩薩道。即便是漫長的牢獄生涯也沒有把他打倒。「假使熱鐵輪,在汝頂上旋,終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這成為他在獄中堅定的信念。面對禁錮的牢房,夢老就觀想這是閉關的好地方。自1950年直到1982年,畢竟33年的獄期不算短,幾乎佔了人生的一半。1982年夢老出獄後,曾想對照獄中時光當再弘法33年。在夢老重獲自由之後的三十餘年裡,他步履中外,講經說法無有疲厭。以超人的毅力圓滿了他弘法利生、做菩薩的大願。
當年在坐牢時,獄長說他太固執了,一輩子也出不了監獄。出獄後,夢老去找那位監獄長:「你看,我出來了!」
1995年,夢老80歲時患上直腸癌,做了手術。當時醫生告訴夢老最多不過三到五年。五年後,夢老對那位醫生說:「你看,我還活的很好!」由此可見,監獄也關不了他,腸癌也打不倒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行菩薩道的人,都是打不倒的。如來如去,如去如來,是真正的如來!
坐水月道場.修空華萬行
綜觀夢老挫折顛簸、傳奇而又曲折的一生,應如何去概括?
(一)海雲繼夢法師作為第一個打破長老出家六十年沒收徒弟底線的人,在《百年一夢參本覺》一書序文中曾說:「九十歲那年想為他(夢老)立傳,被他喝斥了一頓『不立傳,立傳皆虛偽!』九十二歲那年,想為他慶生,也被喝斥一頓:『不慶生,我不搞排場!師父的談吐、行事、作風與為人向是如此!』」
「曾經在九十五歲那年請示華嚴宗風傳承,只落個:『我是釋迦宗,什麼宗啊!虛雲老和尚要把禪宗五家傳承給我,我一個也不要!』……這種只重裡子,不受表面的功夫,難有人能會得來的!」
「我與夢參老人既是師徒,亦如父子之情深……隨後之十年是我們顛簸與考驗的十年,父子兩人各自發展。老人家雲遊四方,隨遇而安,名氣漸大,隨從漸多,追隨者亦夥,自成一家之風。」
「雲遊四方,隨遇而安」二句,確實是老人出獄後雲水生涯的最真實寫照。
(二)在本年12月3日的「夢參長老追思永懷大會」中,長老衣缽弟子、真容寺方丈隆明法師(筆者法兄弟,同為天台法脈四十六代傳人)在致辭中,如此深情地懷念道:「長老百年雲水,廣結善緣,也得到了海內外無數大德善信的護持愛戴,以一個世紀的生命軌跡,宣說甚深妙法,所達到的生命境界望塵莫及,但我們要永遠以恩師之心為心,恩師之志為志。」
「百年雲水,廣結善緣」二句,更是長老借假修真,實參實學最深刻的描述。
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
《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比喻世上人事無常,一切皆空。「空」是一種動態的密切關連生命時間的智慧;故莊子有「虛空生白」和「維道集虛」之說;老子講「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指的是人們在感知所「見」的許多實體之外,還存在一種由精神所「感」的「虛空境界」,表達為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和無形之相。
禪宗說,「夢覺不二」。一個人做夢時自以為覺,在清醒的生活中又何來與夢不同呢?所謂「不二」,即是夢與現實世界的幻想本是同根,都是人的經驗。 不過,經驗有不同層次,如《迷悟話》詩偈說:
迷者將空作色,悟者以色作空;
迷兮悟兮如夢,色兮空兮本同 。
所謂「色」即是實物,也就是物質,而「空」則是實物以外的廣闊空間或精神世界。人若執著於物質世界,就是「迷」者,若能做到「物物而不物於物」(《莊子》),超然於物外,體悟「空」之實義,此則為「覺」者或「智」者。
古詩曰:「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宋.蘇軾《前赤壁賦》)在茫茫的大宇宙中,只能接受人生渺小的真實。「休信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蘇軾《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這夢不是空虛的,而是充滿了佛道思想的空曠與圓達。又如《北寺悟空禪師塔》詩云:「已將世界等微塵,空裡浮花夢裡身。」「笑勞生一夢」,「拈花一笑生極樂」——惟願長老這「深山裡的一盞明燈」,不舍眾苦,倒駕慈航,乘願再來,不違本誓,慧燈長明,法焰永續,普度無量眾生!
(期間正值西方寺彌陀佛七法會,四眾弟子,同心念佛,敬向夢參長老致以無盡的緬懷與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