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主業是美食家的詩人想要做場中國豬文化文獻展。循著線索去,我們在他東四十條的餐廳見面了。
其人二毛,「莽漢派」詩人,成名於上個世紀80年代,穿著一件紳士風衣,眼睛大而有神,聊詩歌的時候斯文,聊美食的時候江湖。
「在現實和未來之間,
烹飪是唯一的通道」
二毛8歲就開始做菜了,但也不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那樣的老套故事,純粹是痴迷美食。有多痴迷呢?他用了近半個小時講柴火灶做菜的妙處。
「天然氣、微波爐、電炒鍋是陰火,炭火、柴火是陽火。我專門和一個熱物理學家探討過,柴火的溫度就只有三四百度左右,適合於燒、煨、煮、燜、篤、小炒等;而天然氣火會達到五百度以上,只適合於爆炒。」二毛講起美食滔滔不絕,不僅有古今美食文獻和現代物理學原理作依據,還帶著詩歌的畫面感,「天然氣的火尖銳而猛,柴火猛而柔,火域寬廣。柴火燒出來的肉是潤糯的,炒回鍋肉、燒紅燒肉最好吃。」
回鍋肉是他對美食的啟蒙,也在心中埋下了痴迷豬文化的種子。
小時候,吃肉是大事。母親拿著五口人的戶口去領五斤肉票回來,得管全家整個月的夥食。
拮据的生活中,生長著物盡其用的主廚智慧。肥肉熬成豬油存起來,油雜用來炒菜煮湯;豬骨可以用海帶、蘿蔔燉一大鍋,肥瘦相間的部分是最珍貴的,專做家傳的回鍋肉——把鍋燒紅,將豬皮熨貼上去烙,之後在溫水中浸泡,再用刀刮至金黃,這麼一來不僅去除豬特有的臭味,而且豬皮的毛孔被放大,烹飪時能充分吸收調料。
炒制的過程中,依次加入料酒、白酒,在起鍋前加米酒,不同時間加三種不同的酒,能為回鍋肉增添一層深遠的甜和廣闊的香。
二毛喜歡扒在灶臺邊上看母親做菜,有回菜還沒上桌,耐不住嘴饞的二毛伸手去「偷吃」,不小心把整盤迴鍋肉打散在地。那是每月只能炒一盤迴鍋肉的艱難日子,母親彎腰把肉一片一片地撿起來,用開水衝洗後,重新炒。
二毛的母親在他二十多歲時過世,而這份記憶裡的甜傳承到了二毛的灶臺。
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二毛居住的家鄉酉陽成為現代詩的重要陣地,湧進了全國各地的詩人。經濟條件剛起色,大家暫時還沒錢下館子,好客的二毛就往家裡招呼詩人朋友。那個年代,大家吃的都是應季食物,西紅柿是西紅柿的味道,黃瓜是黃瓜的味道,回憶起來也尤其有滋味。
一撥一撥的朋友們心照不宣地散步到二毛家附近,如果看到他的房間亮著燈,就直接上去。如果來的人太多,二毛會把門板卸下來,放在小方桌上,大家圍坐在一起,唱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用老式錄音機小聲地放流行音樂。
餐桌上少不了二毛悉心準備的下酒菜,其中一道特講究,只有大晴天能吃到——先用當地土豆切片,開水焯完後放在大太陽下曬乾,再用油鍋炸到焦脆,蘸椒鹽配酒,滿口飄香。二毛給它取了個浪漫的名字,叫「太陽的味道」。聊得正歡,誰也不願去打酒,那怎麼辦呢?燒水壺上拴個繩子,把錢放在壺裡吊下去,喊一層雜貨店老闆打20斤散白酒上來。
無數個夜晚,詩和遠方在美食美酒的香氣中氤氳。二毛和聚會中的常客成為後來「莽漢詩」的重要詩人。「對美食的依戀和想像,成就了我的詩歌,但是反過來我在詩歌中的想像也滲透到了烹飪裡。」
實際上,美食和詩歌的交織在二毛童年時便產生。二毛的母親只念過幾年小學,但能把很多歇後語說得頭頭是道。做家務的閒暇裡,她喜歡給二毛出謎語,「比如紅口袋,綠口袋,有人怕,有人愛,打一吃的,答對了今天就煮給你吃。」饞嘴的二毛就使勁想啊想,最後猜出來是辣椒,便吃到了媽媽做的虎皮尖椒。在這種想像力遊戲中,二毛心裡的詩意也隨之萌芽。
九十年代,二毛一邊試水餐飲文化,一邊開始以美食入詩歌。儘管從孔子開始就有文人討論美食的文化傳統,但現代詩中以美食寓情的二毛算得上最先鋒的一位。
當他研究重慶菜和成都菜的區別,便用兩地的人文氣質形容菜色,寫下「成都菜平原丘陵,風和日麗,重慶菜高山流水,月黑風高」,思考現實與未來的關係,他說「在現實和未來之間,烹飪是唯一的通道」,就像一盤家傳回鍋肉,肉下鍋了,香氣就能帶他到童年時媽媽的灶臺邊。
漸漸地,他的美食詩在文藝圈流傳開來。儘管當年在公園大聲讀詩的少男少女都看起了短視頻,二毛仍然筆耕不輟。現在,他用文字下廚,用詩意佐味,受到越來越多關注。於是,乾脆出了一本《二毛美食詩選》,在其中他用詩句討論一隻螃蟹的做法,也談論鍋氣飄散出的日常哲思。
美食也是藝術
別人採風他採菜
湖南和四川交接的一個小鎮子,二毛拎著菸酒敲開一戶人家。
「我是從北京來的,想在你們這學做菜,能不能看你們炒菜,和你們一起吃頓飯?」二毛託朋友打聽到這家的婆婆和兒媳很會做菜,想要上門學習。
對方熱情地把他請進去,於是二毛就像個實習廚師一樣,跟著那家人買菜、擇菜、做菜。那趟,他收穫了兩個屬於這家人的獨家菜方——碎豆腐炒榨菜皮和鹽菜扣肉炒雞蛋。
不忙的時節,他會在川渝黔滇等原始生態地區到處轉悠,向民間烹飪高手求教,再改良融合到自己的餐廳天下鹽的菜式中。畫家和作家創作前要採風,二毛笑說他這種行為就叫採菜吧。
二毛相信真正的美食已經下沉到了四五線城市,「真正的美食在當地,當地的美食在民間,民間的美食在家庭。」拋去八大菜系的框架和網紅餐廳的套路,他要在民間找到野生的美味。就像他寫作的「莽漢詩」式的粗獷直給,他喜歡帶著泥土味的食材和不按常理出牌的神來之筆。
菜市場是他找靈感的另一個好去處。每次回到老家,二毛一定要去菜市場逛幾圈,就算不賣,「看著心裡也覺得舒服」。
看到土豬肉的時候是最興奮的,老家的土豬肉顏色、紋路和皮脂含量都剛剛好,如果拿食指輕輕在肉上一蹭粘手,說明那塊肉是新鮮無水分的土豬肉,炒起來會又嫩又彈,或只是煮熟成白肉蘸調料也是一等美味。
如果那天想做回鍋肉,天蒙蒙亮就要過去守著搶一塊臀尖肉,老饕也叫它「第二刀」——屠夫下手第一刀是帶豬尾巴的一小塊,接下來割的一刀就是這塊全身最彈糯的後腿二刀肉,故得此名。
儘管已經定居北京十五年,二毛每次去他鄉返京前,固定要帶些土豬肉走。後來這個習慣演變為不管去哪個城市,二毛都要去那裡的菜市場尋一些北京沒有的菜回來,從西雙版納特有的、由野豬馴化成的冬瓜豬到貴州的各種野菜,有一次他甚至帶回了兩隻活土雞,典型的詩人做派。雲遊回來,呼上三五詩友,做一桌小菜,談詩談美食,仿佛又回到80年代的浪漫,著名詩人北島、芒克、萬夏、李亞偉等都是他的座上客。
菜譜中的詩意
當詩人決心做美食,用功的方式都帶著點墨香。
不僅走街串巷地收集民間美食,二毛還回頭往老菜譜中探尋味道的美學。 「天下美食那麼多,誰都沒辦法全吃完,但要研究的廣闊透徹只有一種途徑,就是多看菜譜。像下棋一樣,打譜。」
二毛和他的菜譜
宋代的蔡襄痴愛荔枝,寫了本《荔枝譜》專門講荔枝的吃法,民國時期有本《野菜譜》通篇教人欣賞野菜的美味,中國第一位留日醫學女博士楊步偉上世紀40年代在美國撰寫出版的英文《中國食譜》,不僅有胡適和賽珍珠作序,還是歐美老饕們的中餐啟蒙……這些菜譜在他手中被解構、重塑,最後都成了回饋食客味蕾的養分。
挎一個陳舊的牛仔包,從成都杜甫草堂的舊書攤到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三十多年間他收來了明清、民國和近代的數千冊菜譜。其中不得不提他收藏的一系列國宴菜譜,正是領導人主持重要外事活動中賓客桌上的那一張。
最珍貴的當屬1975年9月30日周恩來主持國宴的菜譜。五年前,二毛在潘家園的地攤上一眼看到,和攤主幾句攀談下來,對方看他是個行家,爽快地讓出來。根據他的考據,那是周恩來逝世前最後一次主持國宴。
在一本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菜譜中,他發現陝西有道叫雞面的名菜,深得武則天歡心。這道菜的做法頗為奇特,要取剛剛放血的雞身上那塊胸脯肉,捶打至泥狀,接著擀成麵條狀,丟進沸湯煮,起鍋後淋上高湯汁。
「民間傳說,武則天和丈夫李治太喜歡吃這道菜了,所以把墓地也選在了做這道菜最正宗的鹹陽。」二毛樂用神秘的語氣分享這則秘聞,說罷,一揚手,「我也照著譜子做了,沒有那麼好吃,哎呀!古代人和現代人口味不一樣!」
作為京城一位高級美食玩家,二毛對川菜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儘管全國各地的川菜館子無辣不歡,從選菜到裝潢都鋪滿了紅火的辣椒,但在他看來辣僅僅是川菜文化中的一種口味。只不過這十年生活節奏越來越快,高油麻辣的水煮魚、毛血旺等川菜迎合了人們解壓的需求,逐漸演變成了川菜文化的主力軍。
他的觀點在收藏老菜譜過程中也得到了驗證。《北京飯店名菜譜》記錄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期店裡的經典菜色,二毛考古般按照味道給每道菜分類、統計,最後發現整本書143道川菜中僅有幾道菜是香辣口味,其他川味名菜都是像開水白菜、雪花雞淖、竹蓀肝膏湯這樣以鮮味為主打。
「我從收藏的菜譜中無比驚訝地感受到中國美食的博大精深,這在近代菜中看不出來。」在鑽研菜譜的過程中,經常有這樣超乎日常經驗的驚嘆時刻。在文本中,他與美食的對話超越了時間和空間,誰又能說不是一種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