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的最後一個十年,日本正在西方化的道路上大踏步的邁進。彼時的夏目漱石正在九州熊本市第五高等中學任職英語老師。一天,夏目漱石給學生布置了一篇英文短文的翻譯作業,文中的男女主角在月下散步,男主情不自禁地對女主角說出了「I love you」的告白。學生們紛紛將「I love you」直接翻譯成「我愛你」,但是夏目漱石卻告訴學生們,「日本人是不會把『我愛你』掛在嘴邊的,不如譯作『月色真美』,這樣才是符合日本人的做法」。
事實上,這則流傳甚廣的趣聞,卻從未見諸於在夏目漱石先生生前留下的任何作品或者筆記中。
這則逸聞,最早出自日本雜誌《奇想天外》的1977年11月號,當中的一篇文章,首次提到了將夏目漱石先生把「I love you」翻譯成了「月色真美」的趣聞。之後,在1981年發行的暢銷書《I love you》中,音樂家山下洋輔與作家椎名誠在對談中,亦提及了用讚美月色、鮮花和鳥鳴來表達我愛你的說法。之後,在更廣泛的流傳中,這些說法漸漸融合。1988年,女詩人吉原幸子在其作品中將這些要素進行了彙編和創作,最終完成了現在流傳於世的故事版本。
這樣一則後人創作的故事,為什麼會有如此的魔力,讓所有人都願意相信呢?
首先,不得不提到的是,日本文學家在從事翻譯工作時,將「I love you」通過其他方式表達出來,並不是沒有先例的。文學家二葉亭四迷在翻譯屠格涅夫的小說《阿霞》當中有關女主人公回應告白的場景時,就將原文中的「我也愛你」翻譯成了「わたし、死んでもいいわ(我,死而無憾)」。寥寥幾字,就將女主人公的勇敢與堅強,作品本身的沉重以及屠格涅夫的宿命論觀點擺到了作者的面前。
而另一方,夏目漱石其人本身,也使得這則傳說充滿了說服力。
夏目漱石,本名夏目金之助,筆名漱石,典出《世說新語》,孫楚語「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這則故事,說的是晉代有個叫孫楚的人,年輕時因為看不慣世俗的凡庸,欲隱退山水之間,於是就對自己的好朋友王濟說自己將「枕石漱流」。但在表達時,他卻口誤說成了「漱石枕流」。王濟聽後,便調笑他「水流可以枕著、石頭可以用來漱口嗎?」。孫楚機敏,順水推舟地解釋說:「我之所以要枕流,是想洗耳;之所以漱石,是想磨礪牙齒。」孫楚的回答非常巧妙,雖出於口誤,但也恰好借「漱石枕流」表達了自己不隨流俗的意志。
夏目漱石本人,也確如他的筆名一樣,是一個「漱石枕流」的人。他出身於江戶地方豪族,但因為家族沒落,出生後便被過繼給其他家族作為養子,直到十歲才回到父母身邊。但卻又因為矢志文學與父兄不睦,十九歲就離家開始了獨居生活。
夏目漱石十四歲時,便開始學習中國古籍;二十二歲首次使用「漱石」為筆名,創作了漢詩體遊記《木屑集》;二十三歲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英文科學習,在這裡,他將自己少年時代學習的漢文化道德觀、俳諧文學中的語言趣味與英國文學中的啟蒙主義思想融合,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文學風格和思想觀點。
在此過程中,他提出了一個觀點,日本的文明開化是外生的,是在外界因素的刺激下,應激產生的——類似於魯迅先生提出的「拿來」——而西方文明,則是在文藝復興時代以後,逐步自行探索自然發展而來的。他認為,現代日本正式由於這種發展方式,導致其精神文明天生存在一定的缺陷。
深諳日本古典文化與西方文明的他認為,囫圇吞棗的進行全盤西化,是一種「人心不足蛙吞牛」的行為(日本俗語,源自漢語「人心不足蛇吞象」)。這種想法,在當時全民西化,崇尚脫亞入歐的日本社會中,並不是一種能被大多數人接受的觀點。
不過,夏目漱石卻通過將漢文化、西方啟蒙精神與日本文學趣味結合,通過文學創作進行文明批評。這種在更為廣闊的視野中批判性地看待日本文明的思想基調使他的作品同時具備了深刻的現實意義和充滿格調的趣味。
這樣的他,會將「I love you」翻譯成含蓄、風雅的「月色真美」,實在是一件妙事。
寫到這裡,筆者原本是想將「月色真美」的妙處大大的誇耀一通,但是此刻卻又深感大可不必。同為東方人,這四個字當中那種欲說還休,縈繞心頭的悸動,其實根本不用多言,每個人閉上雙眼或許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
也許就是一個尋常晚飯以後的散步時刻,半生風雨的夫妻正在聊著柴米油鹽的瑣事,一陣微風吹過,男人的眼前突然閃過了過去的濃烈與平淡,本以為已經雲淡風輕,到了羞於啟齒的年紀的自己忽然想說些什麼。妻子感覺到了異樣,微微一頓。男人這時突然有些侷促,「老婆,」年少時羞澀的自己又爬上了心頭,「你看,月亮真圓啊。」
「是啊,」女人說,「今天的風也很溫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