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將門布衣
「你上山砍柴,我以一斤一分錢的高價收購」
怨歸怨,但在妻子的心裡,丈夫就是一座山。
1958年,許世友回家看望母親。老家田鋪鄉完小不到20歲的年輕女老師楊定春,被叫到將軍跟前,將軍說了六個字:人很忠厚,可以。
從此,命運之神就把這位扎著小辮子的潢川師範高材生和英武帥氣的將軍之子許光綁在了一起,半個多世紀相依為命,善解人意的妻子,山一般寬和的丈夫,相濡以沫。
那年,許光從部隊回來照顧奶奶,楊定春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她有過隨軍的夢想,但丈夫回來了,不願再回部隊,她堅信丈夫一定有他的道理,丈夫的決定就是她的安排!
幾年後,父親一度遭遇噩運,南京的造反派們不依不饒,老家新縣也有人嘰嘰喳喳,許光百思難解,一言不發,成天被糾纏在自己噴吐的煙霧裡,劇烈地咳嗽著,思索著。妻子默默地看著他,默默地幫他把菸葉揉碎,用報紙一根一根捲起。她理解丈夫,沉默可以讓混亂的心變得清澈。
那時候,許光夾著煙卷的手常常在顫抖,而身邊的妻子正是抑制這種顫抖的最好良藥。
楊定春在50來歲時就患上了嚴重的肺氣腫。發作時,生活不能自理。20多年來,許光一直細心地照顧妻子。楊定根有一次去看望生病的姐姐,見姐夫正在洗衣服,爐子上還煨著湯。楊定根十分驚訝,他沒有想到他心目中的英雄還會幹這些家務。姐姐告訴他,自己生病的時候,幫著洗澡、洗腳都是許光。
2013年1月6日,許光在彌留之際,緊緊地拉著妻子的手不願鬆開。楊定春讀懂了丈夫的話:沒想到我比你先走,我走後,誰來照顧你呀?楊定春也握著丈夫的手,哽咽著告訴他:你放心吧,為了你,為了孩子,我會堅強地活下去……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在孩子們眼裡,嚴厲的父親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許道侖小時候身子骨一直較弱。1980年暑假前,父親把他叫到跟前,要和兒子做一筆生意:「你上山砍柴,我以一斤一分錢的高價收購。」道侖一聽,高興壞了,市場上一斤柴才五釐錢呢!那個暑假,許道侖都是在西大山上度過的,每天至少能砍兩大擔柴。有一天,為了多砍些柴,天黑了許道侖還沒下山,不曾想迷了路,怎麼也走不出熟悉的大山。正在擔驚無助時,聽見了母親熟悉的聲音……難忘的暑假過去了,許道侖收獲頗豐,不但瘦弱的臂膀有了肌肉塊,而且第一次通過自己的勞動掙得了「巨款」。從父親手中接過「巨款」的那一刻,許道侖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到青海當兵臨走時,道侖興奮地坐上了大解放車,同伴們和家人依依不捨地分別讓他心裡酸酸的,突然,在送行的人群中,他看見了父親在向他揮手,眼眶一下子濕了。
道江小的時候,父親就堅持讓她學打桌球。為了不耽誤上學,每天凌晨四五點鐘就起床,親自把女兒送到體委,打完球再把女兒送到學校。寒冬酷暑,從不間斷。
而在同事們眼裡,許光敦厚、仁愛,有時善良得像孩子。
梅雨季節,人武部軍事科科長許光對同事說,房子有點漏,咱們一起上去「檢檢」吧,還沒等把大夥召集齊,科長自己就上了房頂。
縣城有一個高個乞丐,據說是退伍兵,有些好逸惡勞。許光每次看見,都得給些錢,同事都說他「縱容」。有時和同事們一起路過,他不好意思,就說還有點事,讓同事先走,其實又轉身給高個送錢去了,有年冬天還專門為高個買一套被褥送去。
他說,看不得這些苦難中的人,會牽動少年時的苦難記憶,每次看到就生出深切的痛苦與同情。
「比起有的紅軍後代,我們應該知足了」
發源於新縣萬子山的小潢河,穿過新縣縣城,靜靜地向下流淌。
小潢河邊,人們經常會看到一位面容清癯的老人在散步:一身幹淨的軍便裝,一雙解放球鞋,手裡經常掂一把20年前的黑雨傘,下雨時撐開擋雨,天晴當拐杖。這,就是退休後的許光。
懷舊,商人會去他發跡的街市,演員會去他成名的舞臺,而許光,隻能在故鄉小潢河邊徘徊。小名黑伢的許光就像大別山中一塊與華麗絕緣的石頭,在他外拙內秀的心裡,生活在故鄉是一種幸運。
一年四季,大別山中的鵝黃嫩綠、奼紫嫣紅都寄託著許光的無限情愫,那是他的父輩們用鮮血染就的啊。
在新縣匆匆人流中,他不過是一位極其普通的過客,一襲布衣,一把雨傘,就這樣走到了自己的垂垂暮年。
1992年,許光從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崗位上退休。辦手續時有同事提醒他,退休和離休在待遇上相差較多,如果能夠証明是解放前參加工作,就能享受離休待遇。事實上,早在1948年,許光就在部隊穿上了軍裝,許多証人仍然健在。這本來是一件多麼順理成章的事情,許光卻沒有証明。當時一位縣領導感慨地說,有的人偽造簡歷辦離休,而許光符合條件卻不去爭取。許多身邊的朋友對此不理解,許光卻淡然地說:「比起在戰爭中失去生命的紅軍後代,我們應該知足了。離休和退休有什麼區別?到了馬克思那裡,不都一樣嗎?」
這就是一個共產黨員的淡定。
在許道江的辦公室裡,一直存放著父親的一套軍便服:藍色的上衣是當年父親從部隊轉業時的海軍軍裝,領口、袖口已經泛白,軍綠色的褲子也泛著歲月的白光。許道江說,這是她多年來為父親做衣服的樣板。父親一生簡樸,幾十年一直隻穿軍便服。這衣服沒地方買,她就在北京找了一家裁縫店,定期為父親定做軍便服。
許光的生活一直比較拮據。當年孩子接二連三地生病,許光沒有辦法,忍痛割愛,80元賣掉了陪伴自己十來年的自行車。1974年,曾有恩於許光的王樹聲大將在北京不幸逝世,許光在廣播中聽到這一消息後,瞬間臉色蒼白,回到房間大哭了一場。他多想到北京送王樹聲大將最後一程啊,但無奈囊中羞澀,竟連前往的路費都沒有。
許光抽的煙是人武部裡最便宜的,自行車賣了以後隻能走路上下班。常常有前來接兵的部隊幹部私下裡詢問,他真的是許世友將軍的兒子嗎?
在大別山深處,這個將軍之子的身影顯得深邃、費解,像一個謎。尊敬的目光中常常帶著猜疑,但許光從不解釋。
然而,貧窮的許光有時卻非常慷慨。上世紀90年代初,隨著到新縣拜謁許世友將軍墓的遊客大量增多,新縣旅遊管理部門把將軍故裡開發成旅遊景點並收取門票。對此,許光不僅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反而把住過多年、屬於自己的「祖業」:許世友將軍故居無償交給了政府。
為關愛生活困難的老紅軍,多年來,許光從個人工資中擠出「節餘」,關心資助紅軍後代130多人次。有人估算不下10萬元。
物換星移,新縣已不是過去的新縣,許光卻還是原來的許光。
一般說來,搬家都是越搬越大,越搬越漂亮。許光一生搬了幾次家,卻越搬越差。在人武部時,單位分配家屬房,按照級別他可以分到一處團職房。然而,他卻主動提出:「我是本地人,家裡有房子,把房子讓給那些更需要的外地幹部吧。」後來,許光得知一位四川籍的政工幹事孩子多,生活比較困難,就主動把房子讓給了他。
1982年,許光從人武部轉業到新縣人大,住房面積不增反減,當時許光迫不得已,還向人武部打了張借條,臨時借用了兩張木板床、一把靠椅和一個茶幾。後來,縣裡條件有所改善,就將較寬敞的一個院落分給他居住。可沒過兩年,新縣人大常委會蓋家屬房時徵不到地,許光二話不說,就帶著家人租房住,把地皮無償讓給了人大,還動員一位縣領導鄰居也讓出地皮。朋友提醒他要折價交換,許光卻羅列單位和組織的一堆困難。家屬樓建好後,許光一家就搬到了二樓西邊隻有60多平方米的單元房。
嘗遍了人生苦辣酸甜的老人,最後就棲身在小潢河邊上這個普通的單元房裡。
前幾年,許道江覺得父母年事已高,就爭取縣裡補貼一點,自己負擔一點,買了一處帶院子的「小別墅」。許光知道後,對女兒大發雷霆:「你要想買房子,別打著我的旗號!」並且堅決拒絕去住。
在這套許光居住了20多年的單元房裡,人們強烈地感受到「簡樸」的震撼。客廳內,沒有空調,臥室裡的一臺老式空調和牆壁一樣變成了黃色。子女曾經提出給他更換液晶電視、安裝空調,他堅決反對。一排排蜂窩煤整齊地碼放著,已經落滿了灰塵。一臺當年300元還帶安裝的老式煤氣熱水器修了好多次,再打電話的時候,人家懶得理你。很多次,子女提議換掉,但許光堅持:「能用就行!」
在固執的父親面前,子女們毫無辦法,隻好任父母和小屋一起「漸漸變老」。2012年11月,許光住院期間,許道侖請人重新粉刷了房間,但父親的臥室最終原封未動。在這個「亮堂了許多」的老房子裡,病重的許光隻生活了個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