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項飆和吳琦的對談錄《把自己作為方法》出版後,引發了豐富的討論。這本書並不是一本嚴格意義上的學術作品,由它可延伸出許多兼具學術意義與社會意義的問題,如中國社會的變遷、知識共同體、全球化等。社會學會社延續了此書的開放式對談,將其作為討論的起點,以茶話會形式邀請了不同領域的五位主講人分享。本文系社會學會社茶話會「怎麼把『自己』作為方法?——聊聊項飆新書」文字實錄第二期。
該書中談到的「鄉紳」概念引發了不少爭論,那麼,到底什麼才是有鄉紳氣質的社會研究者?鄉紳僅僅在小地方發揮作用嗎?如果鄉紳走出他所屬的社區,在更廣闊的維度上會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堯文把項飆對鄉紳的論述和薩義德對知識分子的論述進行對話,拋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知識分子和國家、體制、政府之間有無數的小地方,不要只看到雞蛋和高牆的對立,還要看到在雞蛋和高牆之間其實還有農場,有雞群、鴨群。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社會角色去找到一個相對熟悉的小地方、一個適合的小共同體,在自己的位置上去和世界「較勁」。
往期回顧:話語的反叛:理解項飆的一個線索 | 茶話會實錄①(點擊連結閱讀)
本期主講人:堯文,英國牛津大學發展研究碩士在讀,研究興趣包括南非的社會政治、中非關係以及能源和環境問題等。
大家好,我是堯文,目前是一名讀發展研究的碩士生。我的題目是《從大地方到小地方——項飆的意義世界》。我覺得剛剛稜鏡講得特別好,他讓我們看到了項飆老師很全面的學術歷程,所以我正好接著他講的東西,回到《把自己作為方法》這本書。
簡單來說,我今天的分享有兩個目標。第一個,是我想用鄉紳作為線索去釐清項飆這本書談到的方法。我這裡重點想談的方法不是研究方法,而是作為社會科學的研究者,如何在學術、政治和社會之間構建出有意義的聯繫。也就是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別的工作也能創造價值,為什麼我們非得做學術?學術的意義是什麼?要如何實現這種意義?我覺得這個問題,每一個對社科學術認真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很少有人有機會敞開來解釋自己的答案。所以這本訪談很難得的是項飆給出了一個相對全面的說法,我想帶著大家一起來做個梳理。
第二個目標就是我想藉助薩義德的《論知識分子》,來為我們思考和討論項飆提供一個對照性的文本和平臺,嘗試提出一些更加深入、具體的解讀。
《論知識分子》(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為薩義德總結近年文學、文化、政治批評的經驗,對「知識分子」這一重要議題所作的系列反思。他尖銳地指出,在當今媒體發達、政治與學術利益交融的時代,所謂的知識分子已經是一種特殊專業,集編輯、記者、政客及學術中間人於一身。
最後,我會給出一個小結,然後拋些問題給大家去思考和討論。
首先,我們先來看第一個部分。我不知道大家讀完這本書,再重新去看它的標題,會不會覺得很奇怪?項飆真的是在說把自己作為方法嗎?這個「自己」指的又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快速看看這四句話,其實都是項飆關於「方法」的一些表述:
我出生成長在中國七八十年代一個南方中小城市,這是命,一定要百分百去擁抱它,嚼透它。(p88)
意義不是虛無縹緲的人文精神,而是來自人和人的關係怎麼構造,這跟經濟有很大關係,回到物質資源如何分配、社會關係如何協調這些問題。(p74)
要做好鄉紳,就是要把自己的小世界弄清楚,對大的體制、權力也理解得很透。(p231)
對於學者來講,小世界首先是個被構造的過程,其次是不斷騷動的過程……。有意義的小世界必然逼著你不斷自我懷疑、自我反思、自我改變、自我突破,但又比較自然。(p201)
你會發現他講的「自我」其實和我們今天,至少是中國的年輕人所理解的「自我」是有差距的,它會強調家鄉、小世界、小地方,非常具體的社會關係。這些東西恐怕和今天大家常談的更加偏向於內在體驗、內在經驗、獨特性的「自我」是有距離的。所以我想,我們可以從另一個概念來切入,那就是很多人已經談到的「鄉紳」。
所以我們可以換個問法:項飆說他自己是個「比較有鄉紳氣質的社會研究者」,那鄉紳到底是什麼呢?
我從書中整理出了四點,整理了一個提綱:第一,鄉紳不喜歡現代知識分子。
我總想把說法擰乾,看看下面到底是什麼乾貨。(p59)
鄉紳首先不喜歡現代知識分子……啟蒙式的知識分子……我有一種很強的距離感,不太喜歡這種有點聳人聽聞、比較誇張,帶有很強的斷論性的東西。(p23)
一方面我和知識分子說話有點心理障礙,大家都讀過的東西我不知道……我不太能夠閱讀很多引經據典的東西。我不知道這個典,就不知道它要講什麼道理。(p59)
另一方面我覺得有些知識分子活在話語裡講的是從一個話語到另一個話語之間的邏輯推演,也許和實際發生的事情相去很遠。對我來講話語本身沒有太大意思,我總是在想這些說法對應的事實是什麼……我非常欣賞中國老式的報告文學的寫法,那種直接性,沒有什麼外在的理論化、隱喻、類比。(p59)
鄉紳不喜歡那種很啟蒙式的知識分子姿態,不喜歡很斷論、誇張性的言論,也更注重直接、具體、簡單的文字和表達,而不是那種非常纏繞、隱晦的修辭手法。
第二,鄉紳能夠說清楚小世界、小地方的細節。
要把冬天快過年了農村裡有人偷雞這背後的意義搞清楚。(p234)
他們對自己所在地方的那個小宇宙有一種自洽。不太需要、不太渴望被外在的系統所認可……重要的是把自己小世界的事情說清楚。(p25)
對日常細節比較在意,比如吵架、結婚、喪禮、父母和孩子的關係,覺得這些是很有味道的事情。(p25)
只有描述他們的行為和想法的那些部分,才真正有生命力、有力量、有趣。評論多一點或少一點,都是潤滑劑。(p91)
社會科學的深刻性……需要你在事實裡「泡」著,對事實理解得非常透,抓得準,不斷地拷問。邏輯上要嚴密,材料豐富。(p163)
項飆甚至用了非常形象的說法,叫做「要把冬天快過年了,農村裡有人偷雞這背後的意義搞清楚」。所以鄉紳最直接的興趣不是要弄懂那些很宏大、外在、抽象的東西,而是要紮根自己的小世界,積累很多實證的知識。
第三,鄉紳很注重總體的結構。
能夠和大體制進行溝通和迂迴,利用大體制,對大體制有解讀,有自己的說法。(p231)
鄉紳對細節的觀察是要構造出一個圖景,塑造出一個敘述,這個敘述要反映事實,而且要說給內部的人聽。(p26)
自洽不能是封閉起來的自洽,而是每個地方都是一個小的中心,是匯集的地方,像一個穴位,貫通全身,要用這樣的方式去思考。(p80)
鄉紳要和自己這批人混在一塊,要代表這批人,對這批人的訴求、利益理解得很清楚,能夠把這批人的訴求用一個體制能聽懂、對體制有影響、體製得反應的話語表達出來。(p232)
鄉紳做觀察、做調查的結果,是要提供一個很接地氣的敘述,這個敘述能一方面牢牢抓住這個小地方的矛盾和張力,而另一方面也可以和這個小地方之外的更大的世界去對話,能點出這個小世界是在大地圖的哪個位置,同時和別的地方又是什麼關係。
第四,也是最後一個,就是鄉紳會做倫理判斷。
要看世界是怎麼搭在一起的,其中政治經濟關係非常重要。(p26)
與調查員不同:不強求價值中立。(p26)
與道德家不同:不完全按照書上的標準來做倫理判斷。(p26)
鄉紳是一個立場問題,不是政治立場,而是一種社會性的立場。你要做事要和一群人合作,形成共同利益,再從這個立場出發看世界。(p231)
很重要的考慮是和諧,不只是你一個人做得對不對,而且要看你做的事情和其他人是不是和諧。(p26)
他不強調實證調查那種非常絕對的價值中立,也不是一個站在倫理制高點的道德下,他很強調的是和諧,他是把一個具體的做法、行為、現象放在具體的社區裡,通過人和人的關係中來判斷是非對錯,而不是根據一個很抽象的原則來判斷。
我簡單地概括了這四點,大家可以看到,至少對被稱為鄉紳氣質的研究態度來說,它和「純粹的自己」的關聯並不大,而是強調浸泡在小世界、小地方之中。
但我覺得我們或許還能再進一步:鄉紳背後折射出的是怎樣一套世界觀和學術觀。或者,用項飆的話來說,鄉紳在宏大的圖景中居於什麼位置?
我這裡給了一個非常簡單的答案,那就是,支撐鄉紳的是「月照千湖」,是央地一體的這樣一套想像結構。我們必須去理解鄉紳是從哪裡來的,一個直覺性的答案,好像是說鄉紳來自項飆童年經歷的那個溫州社會,這種一方水土的文化氣質固然非常重要,但如果我們仔細去讀,會發現項飆所談的鄉紳其實來自它對中國古代的社會結構的理解。他說:
鄉紳這樣的人講得比較清楚,老百姓怎麼想,他們和體制是什麼關係,是怎麼混的。(p235)
我們傳統的儒家文化所以能支持起那麼大的國家體系,很重要的特色就在於它怎麼處理小地方和大地方、邊緣和中心的關係。它的辦法是意識上的「內在化」……帝國的基本原則,即儒家倫理,是內在於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地方的,不管你在哪裡。所以每個「地方」都有一套帝國,除了沒有皇帝。它所想像的地方與中心的關係,不是等級化的關係,有高有低,而是像月照千湖,每一個湖裡都有自己的月亮,靠這樣構造一個共同性。(p25)
鄉紳有先驗的預定目標,他們不是要搞社會運動。最重要的是,他代表一批人,不斷把他們的情況表達出來,鄉紳就是一種代表,是分析性、理解性、代表性的,是話語的提煉者、發聲者,當然也是原則、規則的制定者。(p232)
什麼是「月照千湖」?非常具體地說,就是通過鄉紳這種社會中介,他們能夠在地方協調儒家倫理的運作,從而讓中央和地方不是高低的關係,而是地方與中央共享一套倫理原則,從而構建出共同性。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回到我開頭提的那個問題——什麼是把自己作為方法?一方面可以說標題有點噱頭的意味,與其說自己,不如說鄉紳;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確實是把自己作為方法,但不是現代性的自己,而是中國古代鄉紳所理解的自己,因為國家的倫理原則就銘刻在他們的內心,已經內在化了。但其實這套東西到了現代是斷裂、消失了的,我不知道我這個解讀會不會有點牽強,但我認為項飆或多或少是帶著一種很不甘、懷舊的心理在實踐這個鄉紳氣質的。鄉紳是不是好的?今天還要不要鄉紳?我們可以另作討論,但是支撐它的是一套月照千湖的結構,而那個結構在歷史變遷中受到了巨大的衝擊,甚至在現代社會中幾乎消失,這也是接下來我們展開討論的很重要的基礎。
鄉紳階層是中國封建社會一種特有的階層,主要由科舉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當地較有文化的中小地主、退休回鄉或長期賦閒居鄉養病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一批在鄉村社會有影響的人物構成。他們近似於官而異於官,近似於民又在民之上。[圖源:k.sina.cn]
好,現在我們進入第二部分。
前面說到,支撐鄉紳的那套歷史結構在今天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所以,我們絕對不能很抽象地討論項飆老師所提到的鄉紳,我們必須在很具體的平臺上來重新思考和解讀它。那我覺得,可以看看其他人是如何回答相似的問題的,然後來作比較。我選擇的參照是薩義德的《論知識分子》。我們可以看下面這兩句話:
西方學者一個值得尊重的地方在於,他們自我反思能力非常強。對西方最強烈的批判是來自他們自己。(p39)
什麼是最重要的知識分子氣質或者特質?……反思性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個反思性又是很新的東西,因為傳統知識分子的目的不是反思,而是詮釋,給出一個秩序,給大家一個世界觀。反思是法蘭克福學派普及起來的,它本身是很現代的,就是說大家不需要知識分子闡釋世界的基本秩序,而是需要對世界秩序做批判性的分析。(p269)
項飆有提到反思性是知識分子非常重要的氣質,而在這方面其實西方學者做的更好,這也是為什麼我想講薩義德的原因,這裡可能沒時間介紹薩義德了,但大家應該都聽過他寫的《東方主義》,這本《論知識分子》源於他1993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做的一系列講座,可以說是對知識分子的反思性、批判性非常好的一套說明,雖然這本書的寫作語境和項飆差異很大,但是他對當代西方學者來說影響非常深遠,所以會是一個很好的文本。
這裡時間不多,我具體就講兩點。首先,薩義德認為知識分子必須為信念發聲,支持弱者。他說,知識分子要:
竭盡一己之力嘗試訴說真話,才能加以抵抗。(p25)
吸引我的就是一種反對的精神(a spirit in opposition),而不是迎合(accommodation)的精神,因為知識分子生活的浪漫志趣以及挑戰在於對現狀提出異議,面對為缺乏代表的弱勢群體進行鬥爭的不公平處境。(p7)
在我心目中,知識分子無疑屬於弱者、無人代表者的一邊,有人會說就像羅賓漢一樣。然而,知識分子的角色並不那麼簡單,因此不能以太浪漫的理想主義就輕易打發掉……知識分子既不是調解者,也不是建立共識者,而是這樣一個人:他或她全身投注於批判意識,不願接受簡單的廚房、現成的陳腔濫調,或迎合討好、與人方便地肯定權勢者或傳統者的說法或作法,不只是被動地、不情願地,而是主動地願意在公眾場合這麼說。(p25)
這並不總是要成為政府政策的批評者,而是把知識分子的職責想成是時時維持著警覺狀態,永遠不讓似是而非的事物或約定俗成的觀念帶著走。這需要穩健的現實主義、鬥士般的理性的活力以及複雜的奮鬥,在一己的問題(selfhood)和公共領域中發表、發言的要求二者之間保持平衡……(p26)
所以我們能看到,首先這裡的知識分子是非常強調批判性的,他是有原則的,但這個原則不是躲在象牙塔裡的,而是要積極的介入現實政治,敢於對不正義的政策發出反抗的聲音。光看這一點,知識分子和鄉紳的差異還沒有那麼明顯,那麼繼續看第二點。
薩義德把流亡作為知識分子的隱喻:
永遠處於不能完全適應的狀態……處於當地人居住的親切、熟悉的世界之外。(p48)
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可能無法重複像阿多諾或詹姆斯(C.L.R.James)那樣的流亡者命運,但他們對當代知識分子卻意義重大。對於受到遷就適應、唯唯諾諾、安然定居的獎賞所誘惑甚至圍困、壓制的知識分子而言,流亡是一種模式。即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還,仍可能具有移民或放逐者的思維方式,面對阻礙卻依然去想像探索。總是能離開中央集權的權威,走向邊緣。(p56)
知識分子基本上關切的是知識和自由。但是,知識和自由之所以具有意義,並不是以抽象的方式,而是以真正的生活體驗。知識分子有如遭遇海難的人……學著如何與土地生活,而不是靠土地生活;不像魯濱遜那樣把殖民自己所在的小島當成目標,而像馬可波羅那樣一直懷有驚奇感,一直是個旅行者、過客,而不是寄生者、徵服者或掠奪者。(p54)
他在書中提到了很多位有過流亡經歷的知識分子,比如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阿多諾,一位特別有名的特立尼達歷史學家和理論家,後來跑到了英國。薩義德說,雖然我們多數人可能不會再經歷那樣的流亡命運,但我們可以繼續實踐那種流亡的思維方式,就是不斷地從中心走向邊緣,不是寄居在某個體系中,而是通過這種遊走、流放帶來的距離感和視角來更好地進行批判、反思。這個和項飆說的紮根小世界的鄉紳差異非常大。
狄奧多·阿多諾,(Theodor Ludwig Wiesengrund Adorno),德國社會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哲學家、音樂家以及作曲家。他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成員之一。[圖源:m.sohu.com]
薩義德所說的知識分子,我暫時先講到這裡,大家也感受到了知識分子和鄉紳之間的差異。接下來我想談談這類知識分子在今天出現的問題,從這個角度回過來看項飆所說的鄉紳可以讓我們有怎樣的思考。
澄清兩點,首先,把項飆批判的一些現象和薩義德說的知識分子掛鈎,可能有些不太公平,但二者間確實有某種聯繫。其次,我下面講的問題,大家都會有一些感受,肯定是有制度性、宏觀的原因,但我們作為個體要去反思、改變,不能把所有的原因都歸結於很大的制度問題,要深刻地反省一下我們在平時的實踐中出了什麼狀況。
薩義德式的這種知識分子,很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會因為太追求原則而走入抽象,比如,項飆說:
有一些人,理解政治化也是從抽象理念出發,從一種激情出發,不是從今天老百姓的生活狀況裡出發。(p229)
有些人理解政治是從抽象理念出發,而不是從老百姓的具體生活出發,在討論經典概念時尤其如此;在中國我們特別喜歡談某某主義,喜歡根據這些身份標籤來站隊,大家都不是很願意去理解對方為什麼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再者,就是那種流亡式的知識分子變成了批判的浪漫化,遇到什麼東西都只有一個視角,就是權力關係的問題。到處都是權力關係的問題,對弱者有一種浪漫化的想像,剩下一切有權力的人好像一切都是錯的,全部都要推翻。這個確實也是一個越來越常見的思考方式。
人類學原初的非政治性,和後來這種比較虛泛的政治性,也就是強調一切都是權力關係,包括自己的研究實踐,從而老覺得對不住研究對象,其實有關係……如果不講人的位置和利益分配的過程,只講彌散在日常生活裡的權力關係,那到處都是,講不清楚,於是就變得不夠直接。(p161)
大家現在說的身份認同有另外一層意思,好像認同了一個東西,就要捍衛一套價值,要遵循一定的行為規則……繼承一定的文化氣質。(p88)
中國有部分青年得需要革命式的、全面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他都是虛幻,都是假的,都在壓迫。(p240)
所有這些東西加起來,我覺得最可怕的一個結果就是,我們把精力都投注給了那種很抽象的理論。比如福柯的理論其實說的很好,但現在好像變成了一種偷懶的工具,什麼都能用來分析,不要說一般的文化批判了,連能源、環境、公共衛生這些其實很複雜的議題,都可以用那些抽象的理論打包起來批判一番。老一派學者儘管批判性沒有那麼強,但會踏實的研究政策、法律,以及種種細節,但現在好像有種傾向就是這些好像都不太重要,唯一的工作就是批判,因為它背後就是一種非常不平等的權力關係。
在這個背景下,我們可以再繞回來重新看看鄉紳氣質能帶給我們的啟發。我覺得簡單來說,就是我們不要再去重複「雞蛋和高牆的對立」、「我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的這種說法。這個說法作為一個立場,是完全正確的,但這個立場是說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我們必須要知道,雞蛋和高牆的中間,是有很多具體的農場,可以看到具體的雞群、羊群、牛群,這些東西可能對我們去真正的理解和抵抗那個高牆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換句話來說,在知識分子與國家、體制、政府之間,不是二元的關係,中間有無數的「小地方」,以及作為鄉紳去介入的可能性。
我覺得這裡至少可以提煉出三點:
首先,在話語層面,我們一定要擰乾符號化的空話,拉近我們與具體生活的距離。
公共知識分子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提出一個普世性的原則,提出理論、知識、道德、行為上的典範,做一個批判者。而鄉紳是很溫和的,它不做這樣的普世性評判或者倡導,他從小世界裡看東西,沒有宏大的居高臨下的說法,對體制沒有道德上的優越感。(p234)
在我們想用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父權制度這些很大的概念來解釋我們覺得不舒服的現象時,停下來仔細想一想,為什麼要用這些概念?它如何能具體地解釋某個經驗想像背後的邏輯,這裡面的張力和缺陷是什麼?
其次,作為一種姿態,除了絕對的、絕不妥協的反抗,我們還有一種思路就是能在革命尚未到來的年代裡紮根小地方。
我們今天有很多談革命的人,卻講不清楚在一個不合理的制度下,為什麼革命不可能。鄉紳這樣的人講得比較清楚,老百姓怎麼想,他們和體制是什麼關係,是怎麼混的……多一批鄉紳式的知識分子,不會給歷史前進拖後腿,他們根本沒有這個能力拖後腿,但他們會對我們的現實有更全面更精準的把握。在不革命的時候,他們能更有效地推進一些變革。(p235)
不管你想要的革命是什麼,你想要的改變是什麼,都可以先紮根小地方,找到你的小地方,對一個具體的社群有深層次的理解,積累一些實證的知識。
最後,作為一種具體的方法,我們可以去建構有機的共同體,把它當成戰地和家園,把我們個人生命的生產和我們期待的理想、事業的發展,通過這種具體的小共同體聯繫在一起,照顧好自己,讓自己能一面抵抗,一面成長。
理性化可能是一種牢籠,所以我們都渴求通過一種有機的個人性的盤根式的小世界抵制這個體制……這個小群體越是具備異質性、多樣性,它的抵抗的能力就越強,就會更加有機。(p200)
最後,我想繞過來談談。
通過我上面的梳理,大家也能發現,項飆所談的鄉紳是相對保守和溫和的,這個保守性讓我在很多時候也很難接受,特別是對於LGBT群體來說。項飆常談「認命不認輸」:
沒有人生出來就是婦女,是你在社會進程當中變成了婦女。這個說法有很大的革命性的力量,這個精神要維持。但現在有一個問題,在當今的情況下,大家都覺得很自由,我要成名成家,要賺錢,仗著自己的自由去做。那就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背景,「你是誰」這個問題還是在的。每個人有歷史,有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整個社會結構給你一定的位置,這個位置很難改變,你要把自己是什麼想清楚。「認命」是說從歷史、結構的角度想清楚自己是什麼。
女性當然是在社會化的進程中被塑造成女性的,但是你也不能輕易地把自己去女性化。那個塑造你的社會和歷史力量實在很強,遠遠強於任何個人的、短時間內的努力。窮人家的孩子當然也可能成為富人,但是光靠想著自己不認窮人這個命不是解決辦法,而且我們知道這種想法導致了大量的心理和社會問題。
所以關鍵是要把自己所在的社會位置想透,女性的命、窮人的命為什麼還這麼難?在這個現實下,怎麼去當一個女性、一個窮人,怎麼和那個強大的社會和歷史力量持續地較勁,不認輸地較勁?國內的LGBT群體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他們知道這個命不容易,但是認了這個命。他們不去祈禱怎麼去換命,而是持續努力,和現實較勁。(p172)
他說的「命」,可能是某種無法承受的命。所以,我覺得不能要求普通人去認命不認輸,這是非常奇怪的說法。我比較認同的是,把他說的這套東西當成認識世界的一種視角,去理解我們厭惡的那套結構。因此,我們不要急著去批判鄉紳,我們自己也有非常多沒有做好的地方。左翼自己應該有切入小地方的定力,至於怎麼切入、什麼時候切入、什麼時候選擇不切,這些是在實踐中才能搞懂的問題。我想用這兩句話來結束我的分享。
第一句是項飆說的:
有機就是有限的,跟社會是以某一種特定方式聯繫在一起,不可能是總體性的思想概括。
所以,我們在說話做事,提供一種方案、解決思路時,一定要去想,我們是跟中國的哪一種社會現象聯繫在一起的,站在什麼地方,這個要想清楚。我們不可能給出一種總體性的解決方案,不可能做出總體性的批判。
第二句是薩義德說的:
對權力說真話不是一種盲目樂觀的理想主義,而是仔細地權衡不同的選項,選擇正確的方式,然後明智地說出它,使它能實現最大的善,並導致正確的改變。
所以我覺得,不要很盲目地去批判其他人保守,很多時候要去想做出改變需要幾步,它不是一種直接,盲目、理想化的方式,它是有政治策略在裡面的。這兩句話留給大家思考和討論。
*本文系社會學會社茶話會「怎麼把『自己』作為方法?——聊聊項飆新書」文字實錄第二期。如有轉載需求,請聯繫社會學會社編輯部。
**封面圖為訪談節目《十三邀》第四季第四期:許知遠對話項飆。[圖源:sohu.com]
〇編輯:書暢 〇排版:羅尼
〇審核:松鼠 / 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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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人:稜鏡,堯文,杜諤,宗城,小五
活動策劃:杜諤,花椒,稜鏡,顏和,一葉
活動推廣:花椒,顏和,一葉
社群運營:花椒,一葉
活動直播:花椒,望渚,顏和,Y.H.
文字實錄:花椒,涼皮,O泡,松鼠,望渚,曉東,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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