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思想周報丨希臘法西斯政黨覆滅;菅義偉內閣被指幹預學術

2020-12-14 澎湃新聞
在2020年擊敗納粹:希臘法西斯政黨「金色黎明」的覆滅

當地時間10月7日,雅典上訴法院(the Court of Appeals in Athens)宣布希臘政黨「金色黎明」(Golden Dawn)為犯罪組織,並對其在2012年-2019年期間的一系列謀殺和犯罪活動宣判,裁定包括該黨領導層在內的68名被告罪名成立。這是自紐倫堡審判以來對自稱法西斯分子最大的一次審判。聚集在法院外的反法西斯抗議者爆發歡呼,相互擁抱,慶祝他們等待了五年多的決定。然而,隨著警察釋放催淚瓦斯並使用高壓水槍驅散人群,氣氛迅速惡化。

10月7日希臘法院裁定金色黎明黨為犯罪組織

10月10日,伯明罕大學博士研究員瑪麗安娜·卡拉庫拉基(Marianna Karakoulaki)在半島電視臺英文網刊文表示,希臘反法西斯鬥爭還沒有結束,周三具有裡程碑意義的判決標誌著金色黎明的終結,但是(法西斯)意識形態並沒有因為代表它們的政治組織而消亡。

卡拉庫拉基寫道,警方在判決後做出的殘暴反應表明,希臘的反法西斯鬥爭遠未結束。儘管曾在希臘製造了數年恐怖的新納粹政黨領導人將被關進監獄,該黨的名字將從希臘政治舞臺上被抹去,但其危險、分裂乃至致命的意識形態,仍深深植根於希臘社會。

卡拉庫拉基簡要描述了金色黎明從崛起到覆滅的歷史。金色黎明誕生於上世紀80年代初希臘軍政府(1967-1974)的廢墟之上。該黨的創始人尼古拉斯·米哈洛裡亞科斯(Nikolaos Michaloliakos)否認納粹大屠殺,同時也是希特勒的崇拜者。他創造了一種個人崇拜,吸引那些傾向於極右翼而覺得自己的觀點不能被希臘的政黨所代表的人,他承諾讓他們的聲音被聽見。他的話即政黨成員的法律。

多年來,金色黎明一直在悄無聲息地擴大黨員基礎,直到1993年才被承認為一個政黨。希臘的政治精英和媒體視該黨為一幅註定要留在希臘政壇極右翼邊緣的諷刺漫畫,拒絕認真對待它。然而,政黨成員們像軍隊一樣訓練了多年,並繼續擴大他們的勢力範圍。在白天,他們組織食品分發網絡和獻血活動——當然只針對種族上的「希臘人」。晚上,他們恐嚇雅典不發達的社區,攻擊所有不符合他們種族主義理想的人。

希臘毀滅性的經濟危機最終讓他們獲得了足夠的公眾支持,成為主流政治的一部分。隨著經濟災難使希臘老牌主流政黨名譽受損,他們利用公眾對政治精英日益高漲的憤怒,在2012年6月的選舉中獲得了300個議會席位中的18個席位。

進入議會後,他們試圖隱藏自己的新納粹根源,把自己描繪成希臘愛國者,而不是暴力的種族主義者。他們創造了一種敘事,在這種敘事中,他們是真正的愛國者,隨時準備為祖國獻出自己的生命,並與那些用親歐盟、左翼或自由主義觀點「毀掉」這個國家的人對抗。他們標榜自己是白人基督教民族主義者,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希臘人民和希臘文化不受外來影響。

儘管他們努力試圖改變自己的形象,然而,他們從未試圖掩飾對任何不符合其「理想希臘人」定義之人的仇恨。他們繼續攻擊他們認為不屬於希臘的移民,以及指責「不夠熱愛他們的國家」的左翼分子。

事實上,金色黎明在選舉中的成功使其成為該國第三大政黨,這鼓勵了其成員對所謂的「希臘敵人」發動更多的暴力。畢竟,成千上萬的希臘人通過為金色黎明投票,已經使該黨宣稱的目標合法化,即讓希臘擺脫所有非希臘人和「不愛國」思想。

選舉幾個月後,2013年1月17日,兩名金色黎明成員殺害了工作路上的巴基斯坦移民薩赫扎特·盧克曼(Sahzat Lukman)。9個月後,反法西斯說唱歌手帕夫洛斯·菲薩斯(Pavlos Fyssas)被謀殺。菲薩斯之死引發了長期的調查,並導致2015年金色黎明審判的開始。

希臘媒體最初試圖將費薩斯之死描述為足球流氓之間的鬥毆。但希臘反法西斯運動拒絕這樣做。通過推特以及其他網絡平臺上的#antireport(反報導)標籤,他們講述了真實的故事——帕夫洛斯·費薩斯被金色黎明殺害。他們每天都在組織抗議、運動和活動,直到當局逮捕新納粹黨的領導人。

其犯罪活動一經公開,金色黎明就失去了政治權力和支持者。那些聲稱保護希臘人不受外國人傷害的人殺害了一名希臘人——儘管是反法西斯的希臘人。突然間,該組織的支持者意識到,如果他們繼續與一個暴力的法西斯政黨保持聯繫,將會蒙受恥辱。金色黎明不再代表希臘的理想,他們是罪犯。金色黎明走到了窮途末路。

10月8日,《大西洋月刊》網站發表的文章則補充了更多審判的細節。在題為「如何在2020年擊敗納粹」的署名文章中,作者揚尼斯·巴布利亞斯(Yiannis Baboulias)寫道,自始至終,該黨在極端民族主義信仰上幾乎沒有改變。2011年,米哈洛裡亞科斯在塞莫皮萊(也稱溫泉關,古代希臘城邦聯盟與波斯帝國的戰場,希臘極右翼想像世界的中心)對支持者發表演講,他對手持火炬的人群表示,金色黎明及其成員「蔑視民主典範」,同時高舉右臂,行納粹禮。他說:「每個人都說金色黎明是邪惡的法西斯主義者、民族主義者。事實上,他們沒有錯,我們就是那些東西。」

多年來,新聞報導和目擊者的描述記錄了這段演講和其他類似演講的部分內容,但完整的演講視頻是從一個被沒收的硬碟中獲得的,這是對該黨領導層調查的一部分。從完整視頻來看,米哈洛裡亞科斯因完全無視民主理想的言論而令人側目,他說:「人民和選民是可恥的,我們永遠不會尊重他們。」在2011年另一次講話中,他發誓金色黎明將「把我們的家園從盤踞在整個世界脖子上的猶太人手中解放出來。」

還有內部備忘錄和錄音顯示,該黨的官員將大屠殺時期描述為希臘猶太人「乘坐火車前往一個有高大煙囪的美麗景觀,享受他們的超自然體驗。」在另一份錄音中,米哈洛裡亞科斯說,如果1933年他住在德國,他就會加入納粹,並補充說,他會「非常高興」。金色黎明的創始憲章提到,該黨遵守「領袖原則」(leader principle),而這個詞被納粹用來形容一個領導人擁有絕對權威的制度。該文件被用來將米哈洛裡亞科斯與個別黨員犯下的暴力行為聯繫起來。

在法庭上,米哈洛裡亞科斯否認對歌手費薩斯的遇害負有任何個人責任,並任何與該黨相關的暴力行為歸咎於該黨的下級官員和個人。他拒絕指責該黨的納粹學說,尖銳地告訴法庭:「我想說清楚,這是自希臘國家成立以來,歷史上第一次,政黨的領導人因為政黨成員的行為而面臨審判。」而原告律師之一塔納西斯·坎帕吉安尼斯(Thanasis Kampagiannis)總結反對金色黎明的論點,認為該團體是「由組織領導層發起的犯罪陰謀」。

這一調查對金色黎明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它曾公開試圖破壞民主,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利用了民主的工具,又最終被其擊敗——通過司法系統和投票箱。該黨在財政上已破產,近幾個月來被迫關閉了希臘各地的幾十個辦事處。作為調查影響的一部分,自首次進入議會以來,金色黎明在選舉中的支持率下降了一半以上,未能達到在2019年議會選舉中贏得席位所需的3%的支持率門檻。

揚尼斯·巴布利亞斯(Yiannis Baboulias)認為,10月7日的裁決為金色黎明組織的非凡時期劃上了句號。在短暫的時期裡,金色黎明從世界上最成功的極右翼組織之一,到在希臘最近的選舉中未能獲得進入議會所需的最低票數。該黨一度想利用日益增長的反緊縮和反歐盟憤怒情緒,而希臘乃至整個歐洲的自由主義政治都無力阻止這種情況發生。當歐洲大陸艱難應對極右翼政黨所取得的成果,以及溫和派和建制派尋求重組之時,金色黎明的經歷——在數年內從佔領高地到被徹底摧毀——提供了教訓。

然而,伯明罕大學的卡拉庫拉基認為,意識形態不會隨著代表它們的政治組織而消亡,它們經常能發現自己其他的外殼。這正是希臘發生的情況。金色黎明失勢後,其他追隨法西斯意識形態的組織出現了——承諾保護國家不受「難民入侵」的組織;聲稱要為馬其頓報仇的團體;這些組織表示,他們正在努力保持希臘是希臘人的家園,而不是其他人的家園。他們避免使用「金色黎明」這個名稱,儘管其中許多人是該黨的前成員或支持者。與此同時,這個聲名狼藉政黨的一些重要成員,包括米哈洛裡亞科斯的追隨者伊利亞斯·卡西迪亞裡斯(Ilias Kasidiaris)組建了新的政黨。也許最令人擔憂的是,儘管金色黎明的領導人被貼上了罪犯和殺人犯的標籤,金色黎明的言論卻被希臘的許多政治和媒體精英所採納。金色黎明得以吸引了大部分希臘民眾的意識形態立場——反移民言論、沙文主義、伊斯蘭恐懼症和種族主義——已成為希臘的新常態。

卡拉庫拉基表示,如果說我們要從金色黎明短暫的歷史中吸取教訓的話,那就是:戰勝法西斯主義不是在法庭或議會,而是在街頭。金色黎明的倒臺要歸功於希臘反法西斯運動的不懈努力——他們揭露了該黨的罪行,它的意識形態和暴力性質,而其他人卻選擇視而不見。

卡拉庫拉基最後寫道,雖然法院裁決可能很重要,它可以消除政黨和團體,但不能消除意識形態。如果希臘有一天要徹底擺脫法西斯主義,那將是通過希臘反法西斯主義者的正義鬥爭。儘管希臘反法西斯運動被希臘媒體和某些政治精英定性為犯罪,然而其從未停止過鬥爭,他們過去是並將繼續是反對法西斯主義的第一道防線,是該國難民、移民和工人的最直言不諱的支持者。金色黎明可能不復存在,但希臘反法西斯鬥爭仍在繼續。

內閣vs.學界:菅義偉內閣拒絕任命日本學術會議六名新成員

10月1日,剛上任日本首相半個月的菅義偉拒絕任命日本學術會議推薦的其中6名學者,引發日本學界和輿論爭議。日本學術會議是在1949年1月成立的一個「特別機構」,前身是二戰前於1920年設立的「學術研究會議」。日本學術會議的特別之處在於,它一方面是日本政府下轄機關,但同時又享有相對獨立的地位,是一個代表全日本各個學科領域學者或科學家的官方機構,共有210名大會成員,每三年會改選半數成員,也就是其中的105名成員。此番日本學術會議提名推薦的105人名單,會由首相最終確認完成任命,但其中卻有6位學者被拒絕任命,是日本學術會議成立以來以及現有任命機制推行以來的首例。

日本首相菅義偉

被菅義偉內閣拒絕任命的6名學者均來自人文社科領域,分別是東京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教授、政治思想史學者宇野重規,早稻田大學法務研究科的行政法學者岡田正則,東京慈惠會醫科大學憲法學教授小澤隆一,東京大學教授、日本近現代史專家加藤陽子,立命館大學刑法專家松宮孝明,京都大學文學研究科教授、基督教研究學者蘆名定道。由於研究領域都在人文社科範疇內,否決這6名學者的推薦任命也被部分輿論認為是打壓日本相關學科領域有別於自民黨意志的聲音。但自1983年以來,該機構的成員基本上是經由日本學術會議推薦便已宣告成功就任,因為首相的任命權在慣例上只是一種形式,然而此番菅義偉打破常規的作法也引發了在野黨、學界以及民間對於首相變相擴充行政權力的擔憂。

在官房長官加藤勝信於10月1日的發布會上宣布內閣拒絕任命上述6名學者為新一屆日本學術會議成員之後,日本學界的批判聲浪此起彼伏,甚至已經從6位學者所屬的人文社科領域向外蔓延。東京大學人文社會系教授鈴木淳和日本大學文理學部教授古川隆久就帶頭髮起抗議聲明,截至10月4日,共有23名各領域的教授及學者響應這份抗議書。聲明裡提到,這次的拒絕任命是現行機制推行以來首次出現首相權力直接幹涉學術自由,擔憂會成為今後的「惡例」。聲明又援引日本學術會議的創辦初衷,強調該機構的自主性和獨立性。聲明最後還回顧了過往日本學術界受政治意志幹預的例子,援引包括1935年美濃部達吉提出「天皇機關說」而遭遇日本軍部迫害、1937年矢內原忠雄批判侵華戰爭並辭去教職,以及包括津田左右吉等在內由於追求學術自由而遭遇政治彈壓的例子,提請當前內閣不要重蹈覆轍,並撤回拒絕任命的決定。

慶應義塾大學經濟學部教授、日本社會史專家松澤裕作則在個人網頁上發文,用批判的視角力求更加全面地看待此次事件。松澤首先提出應該從法律及形式兩個角度切入理解此次菅義偉拒絕任命的行為。談及形式,就涉及到日本學術會議會員是由首相基於日本學術會議推薦進行任命,也就是明確了首相任命權力的形式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如此一來,問題就變成菅義偉此舉是否違法。根據現有的《日本學術會議法》,菅義偉的作為就是「基於推薦」但拒絕任命,需要首相本人作出進一步的說明,而松澤裕作認為,首相此舉難以找到合理解釋,是一種「恣意的」行為。

松澤裕作進一步分四點提出自己對這一問題的關切與擔憂。首先他認為輿論中出現的對於學科分野的強調是不必要的,在當下更應該關注的還是首相拒絕任命這一行為的合法性,並要求當局作出更加明確的解釋,而不是基於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學的功能性進行討論。其次,松澤呼籲學者們在看待權力介入學術這一動作時,儘可能設想自己其實可能處在被權力傾軋的一方,以反思權力介入下可能出現的學者內鬥局面。再有,松澤呼籲對未表態者的寬容,認為譴責未表態者是「共犯」並不可取,提倡各人各盡其能而未必需要採取一致的手段抗議。最後,松澤回到學科分野的問題上,認為各個學科各有特點,學術自由應該基於學科特性,應當以學術的方式來討論或批判某一具體學科。松澤條分縷析,表示強烈希望看到菅義偉能夠給出充分的說明,並且撤回此次拒絕任命的決定。

松澤裕作呼籲擱置學科壁壘、共同對抗政治權力的恣意擴大化,回應的是如他所說的媒體與輿論上出現的對於人文社科功能性的偏頗定論。而事實上,儘管此番菅義偉的所作所為看似「精準打擊」了人文社科領域學者,但截至10月9日,發聲反對內閣拒絕任命決定的相關學術機構,不止有當時機構日本學術會議,以及各大人文社科的研究會、各個高等教育機構等,還有包括日本數學會、生物科學學會連合、日本物理學會等眾多自然科學領域的學術機構對菅義偉的決定提出反對意見。而電影界也出現了以青山真治、荒井晴彥、是枝裕和、白石和彌、想田和弘等電影工作者的聯名抗議。

包括日本共產黨在內的幾個在野黨也一致批判自民黨當局此舉。日前的在野黨聯合會議上,日本學術會議的兩位前任會長廣渡清吾與大西隆也在出席時嚴詞批評了菅義偉內閣,認為首相拒絕任命這一舉動已經違法,要求當局作出充分的說明。

在10月5日,首相菅義偉則對外回應稱,他否決推薦任命6名日本學術會議新成員一事「與學術自由完全沒有關係」。日本共同社也報導,有消息透露早在2017年安倍晉三內閣任上,內閣方面就已經有「幹預學術會議會員選拔」的跡象。儘管如今這次人事紛擾的爭議性已經愈發擴大,大有形成新內閣與學界之間的決戰之勢,但輿論也並非完全將炮火對準新首相。一如前文提到,一些觀點認為人文社科在功能性上不如自然科學,這種「重理輕文」的觀念在一部分輿論看來是合理化首相此舉的理由之一。另外也有觀點認為日本學術會議自有在機構設置上的弊病,需要納入到行政機關改革的議事日程上;據悉行政改革擔當大臣河野太郎的提議得到了首相菅義偉的首肯。在野黨就炮轟此舉是自民黨當局集權的體現。

除了行政改革的理由之外,日本學術會議是否危害到日本的國家安全也成了另一個合理化菅義偉內閣舉動的原因。一些輿論表示日本學術會議與中國學界往來密切,其中更是與有中國軍方背景的研究機構往來,擔憂會因此進一步危害到日本的國土安全。然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並沒有直接證據表明日本學術會議有上述與中國方面的往來,儘管該機構一向承擔著國際學術交流的重任,而將禍水引向鄰國也被質疑是日本右翼勢力散布的虛假宣傳。

在擔任安倍晉三內閣的官房長官長達8年之後,舉起日本新天皇年號而得綽號「令和大叔」的菅義偉藉由自身沒有強烈派閥色彩的優勢,在安倍晉三因病卸任之後得以接過首相大位。但新內閣成員為男性主導,且整體年齡頗大,保守底色強烈,此前在日本民間已經出現過諷刺的聲音。如今內閣又將槍口對準學界,又不知是否在其預料之內地與幾乎整個日本學術界為敵,又顯示出了菅義偉內閣更加強硬的政治姿態。這位首相在一些報導裡被描述為底層出身的平民代表,但如今看來他更多地是毫無意外地延續了安倍內閣時期保守強硬乃至傲慢恣意的作風。在新首相人選決定之前,就有不少分析指出菅義偉在內政問題上,得益於長期任職內閣官房長官的經歷,是一個極為老練的政客。此番與日本學術會議的爭端到底會以何種方式告終,也是進一步展示新內閣底色的又一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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