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後半葉出現的從人類中心主義到自然中心主義的轉向,把當前導致生態危機的責任推給了人類中心主義,試圖通過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清算來解決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在蕾切爾·卡遜創作的《寂靜的春天》裡,可以看出當今世界日趨嚴重的生態危機是人類自己造成的。但是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依靠人類自己,人類需要明確自己的主體身份以及人類作為主體應負的責任。人類雖然不能成為大自然的中心,但是能夠對大自然發揮人的主體性作用,從而作出正確的倫理選擇,找到生態危機的解困之路。
聶珍釗,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教授,華中師範大學國際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文學倫理學批評理論與方法研究。
From Anthropocentrism to Human Subjectivity: A Possible Solution to Ecological Crises
The discursive turn from anthropocentrism to nature-centrism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 put the blame squarely on the former for the current ecological crises in an attempt to avert the crises by condemning and cleansing anthropocentrism. In her Silent Spring (1962), Rachel Carson shows the reader that it is the humans who are responsible for the worsening ecological crises around the world today. Solutions to this problem, however, can only come from humans, ourselves. Mankind should clearly understand its subjective identity and its responsibilities as the subject. Despite our inability to be the centre of nature, human beings can still play a subjective role in nature, and, by making ethical choices wisely, find a way out of the ecological apocalypse.
Nie Zhenzhao is a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and a research fellow at International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Research Center (Wuhan 430079, China). He is also a foreign member of Academia Europaea. His main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literatur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the theory and methodology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Email: niezhenzhao@163.com
自從人類進入倫理選擇的文明進程以來,「人與自然的關係應該是怎樣的?」成為人類面臨的重要問題。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文學倫理學批評的倫理選擇理論可以為我們提供啟示。在過去的倫理道德觀念中,人類同大自然一直處於對立狀態。人類由於同大自然相比力量太弱小而一直渴望能夠徵服大自然,因此人類的倫理選擇始終都是努力建構大自然徵服者的倫理身份。人類在同大自然的博鬥中選擇做戰勝大自然的英雄,但是人類徵服大自然的努力往往走向了反面,其結果是嚴重破壞了大自然,造成了今天的生態危機。文學倫理學批評同生態批評相結合,為我們在處理同大自然關係時如何選擇提供了新的思路。時至今日,科學技術迅速發展,人類的道德水平不斷提高,人類在解決社會制度、提高生產力、治療疾病、預防災害、探索宇宙及未知世界等方面取得了一系列成就,然而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不僅沒有解決,相反變得更加嚴峻和複雜了。從根本上說,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主要集中在是否應該以人類為中心的問題上。20世紀後半葉出現的關於人類中心主義和自然中心主義的爭論,表明是以人類為中心還是以自然為中心的問題已經成為人類處理與自然之間關係的核心問題。儘管堅持以人類為中心和以自然為中心的雙方互不相讓,但是這場爭論顯然導致了從人類中心主義到自然中心主義的轉向。但這並不意味著問題已經得到解決,只是人類對如何解決自己面臨日趨嚴重的生態問題有了新的思考和選擇。至於是否能夠最終解決這個問題,仍然不得而知。如果想解決當今世界日趨嚴重的生態危機,首先應從思想觀念上把人類中心主義和自然中心主義的問題梳理清楚。在當下一些人把矛頭指向人類中心主義並把當前導致生態問題的責任推給人類中心主義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把什麼是人類中心主義以及什麼是自然中心主義的問題釐清,不能不為受到誤解和委屈的人類中心主義辯護。
一般而論,學者們往往從本體論、認識論和倫理學三個方面理解人類中心主義,但無論本體論的人類中心主義,還是認識論的人類中心主義,或者倫理學的人類中心主義,都是在人與自然的利益選擇中堅持以人為宇宙中心的觀點,主張一切以人為尺度,認為人類的一切活動都要從人的利益出發,一切都要為人的利益服務,滿足人的利益需要。
關於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源頭,最早可以在公元前5世紀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的著作中找到。他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又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古希臘羅馬哲學》 138)。這種將能否為人所用作為事物存在根據的思想影響了柏拉圖,導致他從人的理念出發構造以人為中心的世界。而在亞里斯多德的著述裡,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更為明確具體。他在《政治學》中曾說:「大自然不可能毫無目的毫無用處地創造任何事物,因此,所有的動物肯定都是大自然為了人類而創造的」(23)。按照亞里斯多德的觀點,動物的價值就是為人提供服務,人是動物的主宰,人不對動物負有道德義務。在中世紀的神學體系中,上帝不僅創造了人,而且還創造了以人為中心的萬物,因此人是萬物的主宰。託勒密「地心說」仍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基礎,認為人類不僅在空間位置上處於宇宙的中心,而且在「目的」 意義上也處於宇宙的中心,因此人是世界萬物的主宰。這種思想催生了神學目的論的人類中心主義的誕生。在17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爾把「我思故我在」作為認識論哲學的基礎,強調科學的目的在於造福人類,主張「藉助實踐哲學使自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和統治者」(笛卡爾 36)。德國哲學家康德也提出「人是目的」的哲學命題,認為人的目的是絕對的價值,只有人才是「自然界的最高立法者」,認為「理智的法則不是理智從自然界得來的,而是理智給自然界規定的」(593)。可以說,康德為後來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提供了理論基礎。
在人類中心主義的發展演變中,培根和洛克都強調知識的力量,主張人要做自然界的主人。笛卡爾和康德都強調人要做自然的統治者,做自然界的最高立法者。他們都堅持把人作為理解自然的標準,完全從人的利益出發評價世界。20世紀以來,生態倫理學的發展沒有動搖人類中心主義的地位,但是改變了對人類中心主義的理解。例如W·H·墨迪、J·帕斯莫爾以及H·J·麥克洛斯基等現代西方人類中心主義生態倫理學者,開始對人類中心主義進行反思,強調人類中心主義不是人與自然的對立,而是人類對自然規律的尊重。在這個時期,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中,人類主體地位的自我選擇逐漸明確。顯然,人類中心主義的內涵在20世紀發生了變化,開始從自然的角度反思人類自身,關注到人類在保護自然方面不可替代的主體作用。
隨著生態學在我國的迅速發展以及生態問題的日趨突出,我國對環境倫理學的研究和討論形成了人類中心主義和非人類中心主義兩大思想派別,實質上依然是兩種思想的倫理選擇。前者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堅定維護者,認為人類應該做出的選擇不是「走出人類中心主義」,而是要「走進人類中心主義」。後者則完全相反,要求人類的選擇不僅要從自我中心觀念中走出來,而且還要回歸大自然,融入大自然。隨著工業的迅猛發展以及環境汙染的日趨嚴重,非人類中心主義者把導致生態危機的哲學根源歸結到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觀念。儘管人類中心主義者拒絕這種指責,但是同非人類中心主義在思想觀念上的分歧日益嚴重,從而形成了兩個相互對立的思想流派。
有關人和自然關係的問題似乎是一個分歧嚴重的難題,但是文學倫理學批評從倫理身份和倫理選擇兩個方面提供了新的思路。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在人同自然的關係中只有人才是主體,只有人才能建立維護自然秩序的倫理規範,也只有人才能擔負保護自然和解決生態危機的道德責任。人類同自然的關係不是中心而是主體,而自然是不能作為主體存在的。正是人的主體身份,決定了人在主宰大自然和保護大自然二者之間應該怎樣選擇。人類在理性成熟以及從蒙昧走向文明的過程中,確定了自己作為人存在的倫理身份,才逐漸對人同大自然的關係有了正確認識,從本質上把人同獸區別開來。也正是人的身份的確立,人逐漸改變自己作為大自然的主宰者和徵服者的身份存在,才開始認識到人類徵服自然和戰勝自然所導致的嚴重後果,繼而做出新的倫理選擇,這是人類解決環境汙染和生態危機的唯一出路,即同大自然和諧相處。
因此,有關人類中心主義與非人類中心主義之爭的問題,其實質是有關人的主體身份的爭論,有關人在處理同大自然關係時如何選擇的問題,以及人如何在解決當前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中應該擔負的道德責任。
早在1866年,德國生物學家E·海克爾就提出了生態學(Ökologie / ecology)的概念,這標誌著一門新的自然科學的誕生。生態學強調生態系統中有機體與其生存環境之間存在相互依賴性,並在此基礎上倡導互補、平等、動態平衡的價值觀念。當人們在處理人類與生物界的相互關係時,生態學為我們如何做出選擇提供了新的思考。
長期以來,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似乎很少被人質疑,一直是學術界的主流觀念。但是自20世紀後半葉始,人類無休止地向大自然索取而導致生態環境被嚴重破壞,空氣遭到嚴重汙染,人類自身的生存環境出現嚴重危機。人類在進行反思的時候,一些人不約而同地把人類中心主義看成是導致所有這些問題的思想根源,主張超越人類中心主義,提出非人類中心主義、反人類中心主義、生態中心主義、自然中心主義等主張,期待通過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清算來解決人類面臨的生態環境問題。
在一些學者看來,人類中心主義似乎是造成當前人類生態問題的罪魁禍首。那麼人類中心主義到底錯在哪裡?通過反人類中心主義或者提倡自然中心主義是否可以解決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這不僅是一個需要認真深思和解決的現實問題,也是一個在面對當前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時應當如何做出倫理選擇的問題。
人類在面對大自然時應該如何構建自己的身份?人類無疑有著改造大自然和徵服大自然的強烈願望,並在這種願望的推動下確認了自己的身份選擇,即要做一個大自然的徵服者。但是事與願違,人類企圖改造大自然,但並沒有成為大自然的徵服者,相反卻導致生態危機的出現。顯然,人類的身份選擇問題沒有得到很好解決。
在人類與大自然的關係中,人類始終不渝地建構自己的大自然徵服者的身份,把遠強大於自己的自然力量看成自己的對立面,把大自然看成自己須徵服的對象,不斷鼓勵自己與大自然進行鬥爭。不過也有一些學者認為,人類同大自然進行鬥爭的結果,是在對人類自身造成損害。餘謀昌教授指出:
雖然在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指導下,人類對自然界取得了偉大的勝利,但是,這種勝利是局部性的。因為這種價值觀有「反自然」的性質,以它為指導,人類活動常常以損害自然的形式表現,從而對自然價值造成損害。現在這種損害已經威脅人類生存。也就是說,人類改造自然的偉大實踐,創造了人類文明,在相當範圍內實現了自己的利益,取得了勝利和繁榮,從而使人成為同自然做鬥爭的英雄;但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每一個勝利都進行了報復,作為人類活動結果的生態危機使人陷入困境,使人類在地球上生存有了危險。或者說,人類改善自己生存條件的鬥爭,出現了從根本上破壞人類生存條件的結果,人類文明創造了文明自身衰落的條件。(60—61)200多年來,人類發展了「主宰」和「統治」自然的偉大事業。但是,人類主宰和統治大自然的自我選擇帶有「反自然」的性質,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反自然的思想觀念。在這種思想觀念的推動下,人類徵服大自然的倫理選擇在諸多方面如航天、潛海、礦物開採、建築工程、藥物製造等領域取得了巨大成功,建設了現代化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但是,這種成功仍然是局部性的,尤其是伴隨成功而來的不良後果已經威脅到人類的生存,例如環境汙染和生態破壞的傾向不僅沒有減輕,相反變得更加嚴重了。顯然,人類並沒有征服大自然,而是破壞了大自然。這是人類選擇的失敗。
工業革命推動了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人類選擇科學改變了自己在自然界的弱勢地位,能夠在某些方面利用科學技術徵服自然、改變自然。我們製造槍枝獵殺動物,改進漁具捕撈魚蝦,發明藥物對付蚊蟲,採集煤炭驅走寒冷,砍伐樹木修建房屋,修建道路方便通行。表面上看,我們通過科技似乎改變了自然,徵服了自然,享受到人類主宰世界的快樂。但是在我們大量應用科技之後,倒在槍下的動物越來越多,活著的動物越來越少;以魚蝦換取的金錢越來越多,水域中剩下的魚蝦越來越少;殺死蚊蟲的同時也殺死了以蚊蟲為生的飛鳥;煤炭給人類帶來了溫暖,同時也帶來了嚴重的空氣汙染;瀝青水泥道路方便了人類通行,但是因為吸熱的功能又導致環境氣候變暖。
蕾切爾·卡遜在她創作的紀實文學作品《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 1962)裡對工業文明帶來的這種後果有過真實的敘述。她首先給我們描述了美好的田園景色:
從前,在美國中部有一個城鎮,這裡的一切生物看來與其周圍環境生活得很和諧。這個城鎮座落在像棋盤般排列整齊的繁榮的農場中央,其周圍是莊稼地,小山下果園成林。春天,繁花象白色的雲朵點綴在綠色的原野上;秋天,透過松林的屏風,橡樹、楓樹和白樺閃射出火焰般的彩色光輝,狐狸在小山上叫著,小鹿靜悄悄地穿過了籠罩著秋天晨霧的原野。(7—8)
卡遜為我們描述的是現在久違了的純樸的自然美景。植物茂盛,鮮花盛開,狐狸和小鹿自由地生活在自然的原野裡,一切都是那樣美好、和諧,這是人類生存的理想福地。可以想像,當我們在兩旁長滿月桂樹、莢蒾、赤楊樹以及巨大的羊齒植物和野花的小路上行走時,即使在冬天,道路兩旁也有小鳥飛翔,露於雪層之上的漿果和乾草穗頭能夠為它們提供豐富的食物。遷徙的候鳥在整個春天和秋天蜂擁而至的時候,也是今天難得一見的風景。但是,當第一批居民來到這個人間樂園建築房舍、挖井建倉,這兒的情況便開始發生了變化:
從那時起,一個奇怪的陰影遮蓋了這個地區,一切都開始變化。一些不祥的預兆降臨到村落裡:神秘莫測的疾病襲擊了成群的小雞;牛羊病倒和死亡,到處是死神的幽靈。農夫們述說著他們家庭的多病,城裡的醫生也愈來愈為他們病人中出現的新症感到困惑莫解。不僅在成人中,而且在孩子中也出現了一些突然的、不可解釋的死亡現象,這些孩子在玩耍時突然倒下了,並在幾小時內死去。(7—8)
卡遜對書中描寫的出現在春天裡的不祥徵兆感到困惑不解,實際上這「死神的幽靈」顯而易見就是快速發展的工業化。工業化和農藥的生產實際上是人類做出的徵服大自然的選擇,它給人類帶來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疾病和災難。小說這樣描寫工業化給大自然帶來的惡果:一種奇怪的寂靜籠罩了這個地方。比如說,鳥兒都到哪兒去了呢?許多人談論,感到迷惑和不安。園後鳥兒尋食的地方冷落了,在一些地方僅能見到的幾隻鳥兒也氣息奄奄,它們戰慄得很厲害,飛不起來。這是一個沒有聲息的春天。這兒的清晨曾經蕩漾著烏鴉、鶇鳥、鴿子、樫鳥、鷦鷯的合唱以及其他鳥鳴的音浪,而現在一切聲音都沒有了,只有一片寂靜覆蓋著田野、樹林和沼地。(7—8)
在書中,卡遜給我們描寫的是一場嚴重的生態危機。在工業化和農藥的侵害下,鳥兒慢慢死去,春天的鳥鳴消失了,田野、樹林和沼地變成死一般的寂靜。生態汙染不僅給大自然帶來可怕災難,而且也給人類生存帶來的嚴重威脅。例如,生態汙染給傳統養殖業和種植業帶來危機:
農場裡的母雞在孵窩,但卻沒有小雞破殼而出。農夫們抱怨著他們無法再養豬了——新生的豬仔很小,小豬病後也只能活幾天。蘋果樹花要開了,但在花叢中沒有蜜蜂嗡嗡飛來,所以蘋果花沒有得到授粉,也不會有果實。……曾經一度是多麼引人的小路兩旁,現在排列著仿佛火災劫後的、焦黃的、枯萎的植物。被生命拋棄了的這些地方也是寂靜一片。甚至小溪也失去了生命,釣魚的人不再來訪問它,因為所有的魚已死亡。(7—8)
春天本美好,但是寂靜的春天卻是可怕的。寂靜的春天是人類生態環境遭受嚴重破壞的結果。沒有生氣的春天給我們一種警示:人類活動使美麗的自然界遭受損害,同時也損害了人類自己。這是擺在人類面前需要我們思考和做出選擇的問題。
寂靜的春天是怎樣造成的?究竟是什麼導致了生態危機?答案顯而易見,這並不是人類中心主義導致的,而是人類錯誤的倫理選擇導致的。比如人類選擇製造化學藥物並濫用化學藥物,導致了環境汙染和人類生態危機。目前我們面臨的嚴重生態問題,大多都是化學藥物的汙染造成的。人類大量使用化學藥物導致了空氣、土地、河流遭受致命的汙染。有毒的化學品撒向農田、森林、花園,通過水份滲透到土壤裡,養育著青草、穀物或小麥,最終進入生物的組織中,在引起中毒和死亡的環鏈中不斷傳遞遷移。它們隨著地下水流神秘地轉移,等到它們再度顯現出來時,會在空氣和陽光的作用下結合成為新的形式,殺傷植物和家畜。所以阿伯特·斯切維澤說:「人們恰恰很難辨認自己創造出的魔鬼」(轉引自卡遜 6)。據蕾切爾·卡遜統計,自19世紀四十年代中期以來,二百多種基本的化學物品被創造出來用於殺死昆蟲、野草、齧齒動物和其它一些用現代俗語稱之為「害蟲」的生物。這些噴霧劑、藥粉和噴撒藥水廣泛地被農場、果園、森林和家庭所採用,沒有選擇性的化學藥品具有殺死每一種「好的」和「壞的」昆蟲的力量,它們長期滯留在土壤裡,使得鳥兒的歌唱和魚兒在河水裡的歡躍靜息下來,使得樹葉披上了一層致命的薄膜。所以,這些危害生命的藥劑不應該稱之為「殺蟲劑」,而應稱之為「殺生劑」。
如上所述,化學藥品的大量使用,使脆弱的生態環境陷入災難。化學藥品殺死了人類討厭的害蟲,但同時也剝奪了其它生物的食物,導致動物世界因生物鏈斷裂而造成的生存危機。除草劑的使用在除掉雜草的同時也汙染了土地,土地中的化學藥劑又進入植物循環系統,結出帶有化學藥劑的果實,果實加工成食品,最終化學藥劑又進入了人的身體。洗滌劑的發明讓我們很容易清除汙垢,但同時又汙染了水源,讓我們失去了清潔的飲水。燃燒煤炭的電廠生產出電力,給我們送來光明,但是汙染了天空,帶來了霧霾。我們從發電廠得到電力,但是失去了潔淨的空氣。在當今世界,現代化速度越來越快,我們享受現代化成果的同時,也在承擔現代化帶來的環境汙染的嚴重後果。由此可見,當今世界的生態危機,完全是因為環境汙染造成的。
環境汙染造成了現代社會的生態危機,那麼人類中心主義是否真的應該為此承擔責任?這是一個不能不深究的重大問題。
不可否認,儘管我們不斷做出努力預防化學藥物造成的環境汙染,但現實是環境汙染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日趨嚴重。我們已經意識到一場嚴重的生態危機正在到來。我們已經清楚地知道這種生態危機是化學藥物的汙染造成的,但是為什麼會出現環境汙染?其中深層次的思想原因是什麼?我們似乎已經用人類生態主義回答了這個問題,即人類發明、製造和使用化學藥物,完全都是從自身利益出發,人類除了考慮自身的利益而外,很少考慮自然界其它物種的需要和利益。一些人據此認為,人類所作所為都植根於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認為人類正是根據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而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主宰。按照這種邏輯推斷,人類中心主義就變成了當今環境汙染的思想根源,人類也變成了環境汙染的罪魁禍首。
但是,人類中心主義真的應該為環境汙染承擔責任嗎?人類真的就是中心或者就是大自然的主宰?事實上,在人類同大自然的關係上,人類不可能也從來沒有成為過中心,不可能也從來沒有成為過大自然的主宰。因此,非人類中心主義把矛頭指向人類,應該說瞄錯了靶子,找錯了敵人。
在生產條件極其落後的情況下,人類所處的地位並不比其它動物優越多少。人類所做的種種努力,只是為了能夠在大自然中生存下來。人類同肉食類動物獅子老虎相比,不僅沒有它們強大和兇猛,而且也沒有它們天生的瘋狂掠奪性。人類儘管通過狩獵獲取有限的動物肉類,但是也通過馴養動物和種植植物以擴大食物來源。這時候的人類,從來都不是自然界的中心,更不是自然界的主宰。如果說到主宰,大自然才是真正的主宰。天體的運行,四季的輪迴,冷熱的變化,萬物的枯榮,不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相反卻主宰著人類。真正的世界中心不是人類,而是大自然,是宇宙。
在人類剛剛從自然選擇中走出來時,同自然界其他生命相比,人類除了形式上的差別而外,在本質上並沒有差別,人類只是自然界動物中的一種。人類同其他動物一樣,完全按照自然生存法則進行著艱苦卓絕的生存鬥爭而繁衍生息,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人類不僅缺乏同大自然進行鬥爭的力量,也缺乏同大自然進行鬥爭的勇氣。在荷馬史詩、希臘悲劇等文學作品的敘述中,人類在洪水、疾病、瘟疫等自然災害面前幾乎完全沒有與之抗爭的能力。人類不是中心,更不是主宰,相反,大自然才是中心,才是主宰。即使今天的人類藉助科學技術使自己變得強大了,但是在大自然面前人類仍然處於弱勢。例如,人類目前還沒有能力戰勝某些疾病、衰老、死亡,無法改變惡劣的氣候,不能徵服海洋、洪水、地震,無力改變四季輪迴和日月星辰的運行。大自然按照自然法則存在,亙古不變,而人的生命卻是短暫的。
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與進步,人類的生存現狀得到了改善。為了更好地生存,人類提出了藉助科學改造自然和徵服自然的口號,提出了為之奮鬥的美好理想。同當初剛剛從人猿中走出來的人類相比,人類由於掌握了科學,所以發生了巨大變化,同自然界中的其它生命相比,人類變得更為強大。人類通過努力掌握了越來越多的高科技,但是,當面對體現大自然破壞威力的地震、颱風、海嘯時,人類仍然除了被動地接受而別無選擇。這充分說明,人類過去不是宇宙的中心,不曾擁有主宰大自然的力量,即使現在科學技術飛速進步,人類憑藉科學的力量也無法成為大自然的主宰,更無力量統治自然界。
在討論人同大自然的關係中,人類中心主義實際上是對人的主體地位的誤讀。人類中心主義和非人類中心主義不僅是長期討論的話題,而且也是長期爭論的話題。但是,這個概念是如何產生的,是何時產生的?我們不得而知,並沒有完全弄清楚。
儘管人類中心主義的概念似乎已經被我們接受、使用和討論,但是認真思考,這個概念仍然存在合理性以及合法性的問題。人類中心的涵義是什麼?堅持人類中心主義觀點的人認為,人類是價值世界的中心、宇宙的中心、大自然的主宰,自然界的價值就在於為人類這個中心服務。簡言之,人類本身就是中心。與之相反,非人類中心主義或自然中心主義者認為,人類不是中心,只有自然才是中心。因此,無論把人類定義為世界的中心也好,定義為大自然的中心也罷,甚或定義為宇宙的中心,都是不合邏輯的,不符合科學的。一般而論,「中心」主要是一個表達方位的詞,即表達中心位置的詞。人類是人的總稱,是人的集體概念,指稱散布於世界各地的全體的人。由於人類散布於各地而不能聚集為一點,因此人類本身就不可能成為中心,也不能同中心組合成複合詞形成人類自我中心,如「人類中心」。
「中心」可以引申為表達重要位置的術語,如北京政治中心、上海金融中心、深圳商業中心等。在上述表達中,其中表達隸屬關係的詞如北京、上海、深圳可以用人類進行置換,例如將它們變成人類政治中心、人類金融中心、人類商業中心等,以說明這些中心是特指人類共有的。其它類似的表述如人類教育中心、人類學習中心、人類交流中心等也是如此,人類只是用於表達中心服務的對象是人類。在上述表達中,人類只能作為限定詞使用,但不能成為中心的主體,即人類本身不能成為中心。因此,人類中心主義作為一個術語使用,它存在修飾詞和中心詞搭配不當以及不合邏輯的問題。即使將人類中心用於重要性的表達,也只是強調中心的重要性或人類的這個中心的重要性,而不是強調人類的重要性。由此可以看出,人類的散居性特點決定了人類不可能成為中心,而人類中心的重要性,強調的只是中心而並非針對人類,因此「人類中心」作為術語就存在邏輯錯誤,也不能加上「主義」用來強調人類中心的思想和宗旨。與之相對照,自然不能成為中心,世界不能成為中心,宇宙也不能成為中心,因為自然、世界或者宇宙是一個整體,中心存在於大自然、世界和宇宙之中,如太陽是太陽系的中心。大自然、世界和宇宙都不能成為中心。人或人類也不能成為中心。馬克思說:「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56—57),人就在自然和宇宙之中,而不是自然和宇宙的中心。因此人不是大自然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中心,更不是宇宙的中心。
人類不能成為大自然的中心,但是在同大自然的關係中可以成為關係的主體,從而對大自然發揮人的主體性作用。自從人類通過進化完成從人猿到人的自然選擇後,人類不僅獲得了人的形式,而且產生了倫理意識,進入了倫理選擇的文明進程。但是對於剛剛從類人猿脫胎而來並獲得人的形式的人來說,這個時候他們的智力低下,力量弱小,對大自然、宇宙充滿敬畏。在笛福的小說《魯賓遜漂流記》裡,作者就描寫了對大自然充滿敬畏的星期五的形象。在強大的大自然面前,儘管人類是一個弱勢群體,但是人類始終抱有一種願望,就是要努力改造大自然、徵服大自然,其目的是為了給自己在大自然中爭得一席之地,能夠生存和繁衍而不至於滅亡。因此,要釐清人類中心主義概念的誤區,就要把人類從中心的誤讀中解放出來,把人類中心改變為人類主體。人類在徵服和改造大自然的鬥爭中,人類始終是主體而不是中心。
在社會中和學術界,實際上存在著一種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以及強調非人類中心主義或自然中心主義價值的傾向,尤其是現在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似乎已經成為學界主流,自然中心主義可以解決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似乎形成了共識。但無論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還是對自然中心主義的肯定,帶來的後果都是一樣的,就是推卸人類應該擔負的責任。
應該相信,只有確認人類從中心到主體的身份,才能確認人類應負的責任,才能找到生態危機的解困之路。人類不能成為宇宙或大自然的中心,但是可以成為保護大自然的主體;人類不能成為大自然的統治者,但是可以成為大自然的保護者。大自然作為客體,無論過去、現在抑或將來,都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要解決日益嚴重的環境汙染問題,消除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只有確定人的主體地位,發揮人的主體作用才能做到。實際上環境汙染和生態危機都是人類自己製造的,因此只有人類自己才能解決人類自己製造的問題。人類在進行倫理選擇的過程中,儘管認識到環境同人類的美好生活密切相關,人類可以為自己創造美好的生活環境,也可以保護這種環境,事實上卻事與願違,人類沒有做到這一點。人通過進化獲得了人的形式,進入倫理選擇階段。倫理選擇就是人通過教誨分清對錯、善惡,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倫理選擇就是人類要認識到自己作為主體存在的價值以及在解決生態危機中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真正選擇一條符合人類倫理的科學道路。人類的正確選擇,應該是解決生態危機而不是製造新的危機。
人的主體性對於解決當下的生態危機,是不能缺少的前提條件。我們必須清楚,應該由誰來解決生態危機?大自然自己能夠解決生態危機嗎?毫無疑問,答案是否定的。誰能解決生態危機?只能是人類。只有確定人的主體地位,強調人作為解決生態危機的主體責任,才有真正解決生態危機的可能。只有人才能做出解決生態危機的倫理選擇,而大自然永遠只是被選擇的客體,永遠不能成為解決問題的主體。
我們必須認識到一個最基本的事實,那就是保護大自然和解決生態危機,有一個由誰來保護和解決的問題。既然大自然自己不能保護自己,當然就不能由大自然來承擔解決生態危機的責任。如果提倡所謂的非人類中心主義或者自然中心主義,實質上就是企圖把消除環境汙染以及解決生態危機的責任推給大自然,推給無法解決問題的客體,尤其是推給一個無法進行自我表達的客體,因為大自然無法進行自我辯護,無法向人類表達它們遭遇的困境。
通過閱讀《寂靜的春天》,我們可以從中得到有益啟示:如果把解決生態問題的責任推給大自然,就是人類的不作為,就是人類的不負責任和推卸責任。人類在同自然的關係中沒有做出正確選擇,沒有盡到保護自然的責任,應該為人類破壞自然帶來的嚴重後果買單。人類作為自然的主體應該採取行動,擔負起保護和修復大自然的道德責任。人類製造了環境汙染,破壞了大自然,不能開一個自然中心主義的藥方以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做藉口一走了之。大自然是強大的,它按照自己的規律和法則運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大自然也是脆弱的,容易遭到人類有意或無意的傷害。大自然只是人類的寵物,它們無法保護自己,它們需要人類的保護。沒有人類這個主體作出努力,世界就要回到自然選擇的時代,一切的一切又要從進化開始。最終我們將會看到,更多的物種由於缺乏保護,即使沒有人類的破壞,也會慢慢地消亡。
問題的原因在於,大自然不是主體,它不可能也沒有能力解決大自然自身引發的生態問題,更不能解決人類活動導致的生態問題。怎樣解決生態問題?只能依靠人類來解決。人在獲得人的形式之後,同其它動物的不同就在於能夠通過教誨進行正確的倫理選擇,從主體上把自己同其它動物區別開來。人同自然之間的關係歸根結蒂是一個如何進行倫理選擇的問題。人的主體地位沒有確立之前,即使在完成自然選擇獲得人的形式(不是人的本質)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人同其它的動物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同其它動物一樣進行自我生存鬥爭,過著弱肉強食的艱難生活。在這個階段,大自然也同樣遭受破壞,得不到任何保護。
關於人與自然界的關係,恩格斯說:「人本身是自然界的產物,是在他們的環境中並且和這個環境一起發展起來的」(32)。「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體而言,是人的無機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就是說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處於持續不斷地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繫,不外是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繫,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馬克思 恩格斯 46: 922)。但是在倫理選擇的過程中,人的力量逐漸強大起來,發明了工具,並且利用工具開採大自然蘊藏的寶藏如煤炭、石油、天然氣以及各種其他礦物。事實上,人類的力量越強大,就越能積累財富,創建制度,開辦學校,促進科學,繁榮學術。人類的力量越強大,作為主體的作用也就越強大,越能夠認識大自然,理解大自然,保護大自然。馬克思說:「我們必須時時記住我們統治自然界,決不像徵服者統治異民族一樣,決不像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一樣。相反地,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於自然界、存在於自然界的,我們對自然界的整個統治,是在於我們比其他一切動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馬克思 恩格斯 20: 518)。
的確如此。人同其它動物的區別就在於人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能夠通過保護大自然來發展自己。大自然不是主體,因此除了進行自我調節之外不可能有自我保護。大自然也同樣會經歷自然災害。在災害如洪水、冰雹、颱風過後,我們往往看到滿目瘡痍的大自然,看到的是不能自我保護的大自然。但是,人類可以保護大自然,可以藉助科學和技術抑制水患洪災,可以限制某些物種的入侵或過度繁衍,從而使大自然變得更健康,變得更美好。這些除了人類可以做到而外,大自然自己是做不到的。
保護大自然和解決生態危機問題是人類應負的道德責任,是人類應該做出的選擇的問題。在同自然的關係中,人類永遠是主體。因此,解決今天的生態危機問題,必須強調人類這個主體,因為只有人才能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承擔人類應負的道德責任,藉助科學技術解決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難題。
責任編輯:黃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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