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市安定小學用遊戲精神重構小學教育,校長李繼東碰到的第一個難題,也是最容易受到質疑的是:能用遊戲代替教育,教育能夠完全遊戲化?在他們的心目中,當然不反對兒童參與遊戲,也贊成用遊戲手段促進各科教學,甚至讓遊戲精神滲透於教學、管理、兒童生活的各個方面,唯獨這要「重構」,似乎動作幅度太大,具有顛覆性,因而持保留態度。這樣的看法很普遍,也不無道理。在沒有先例,沒有成功的典型作為先例,沒有現成的政策條文作為依據,尚未找到支撐性的權威理論時,帶有創新與開拓型的改革,尤其那種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整體改革,總面對著大多數人的不理解,或不完全理解,因而也就面臨著相當大的風險。然而,真要成就一番事業,那就需要有大的革新和突破,如果陶行之先生所說的:「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胡安定先生於泰山讀書十年,終生不下科場而執教蘇湖一帶,在當時的背景和風氣下,需要怎樣的定力和勇氣?人生和事業都不是簡單的模仿,無論對於先賢或當下的教育典型,需要學習和借鑑的是一種思想與精神,所要走的恰是自己的路。無論校長還是學校教師,怎樣走出一條嶄新的路來?小學教育是基礎教育時間最長的學段,兒童是什麼,兒童需要什麼,為了兒童的未來,當下應給他們什麼?
赫拉克利特是古希臘哲學家,他有一句名言:「人類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句話,做教師的大概都知道,其中的含義似乎並不深奧。赫拉克利特在這裡所說的「河流」,略去了「波浪寬」「稻花香」之類,也並非是指水分子的性質,而是用一個隱喻來表達自己的基本思想。正如河流不間斷地流動,世上沒有什麼是靜止不動的。一切都在流變,一切都在不斷地變化。孔子其實也說過這樣的話:「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大概孔子的名言警句多,所以這句話沒有引起特別的注意。赫拉克利特認為,存在是不存在的,沒有什麼是「是」。相反, 一切都在生成:今天之所以在,因為明天它就將不在。這話好像有點拗口,但意思大體相當於中國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朱熹有一首詩,大致也是這意思——「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未可輕,不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宋詩之不及唐詩,被認為少了形象思維,缺點在以理入詩。然而反過來說,它不是既有詩意又有哲理嗎?——朱熹這首詩形象地說明了時間的一維性,而且勉勵學子珍惜時間,努力學習,這中國特色的詩教,承源遠流長的《詩經》而來。然而,赫拉克利特這話之所以廣為流傳且經久不衰,無疑因為它所包含的深刻哲理,抽象化思辨的程度更高。
尼採是赫拉克利特的知音——這實在很不容易。在一般人心目中,尼採孤傲而狂妄:藐視庸眾、挑戰上帝——他自認與赫拉克利特之間有共鳴,以至於代表他說:
赫拉克利特宣告:「除了生成,我別無所見。不要讓你們自己受騙!如果你們相信在生成和消逝之海上看到了某塊堅固的陸地,那麼,它只是在你們短視的目光中,而不是在事物的本質中。你們使用事物的名稱,仿佛事物會執拗地持續;然而,甚至你們第二次踏進的河流,也不是第一次踏進的那同一條。」——若你認為存在永恆不變的實在。如果你喜歡認為,在生成的汪洋大海裡會存在一塊堅實的存在之地。你就大錯特錯了。尼採的思想表現了一種辯證思維:一切都在發展,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是過程,無休止地從低級上升到高級,除此以外,辯證法不認為世界上還有其他東西。《共產黨宣言》裡也有這樣一句話: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然而,尼採獨到的思想與精深的見解是什麼呢?
尼採認為,真正阻擋了我們看清世界的視線的,是「名稱」;更普遍地說,是語言。想想「樹」這個詞。我們用這個詞來指代後院裡那高高的植物,指代森林裡的樹木,也指代街道兩邊的植物。所有這些特殊性,都在生成而來的世界裡。就在不一會兒之前,它們都還只是種子;然後它們逐漸長成樹苗,亭亭如蓋,最後枯萎。它們不可避免地要經歷出生到消亡的連續過程。可是,「樹」這個詞卻是通用的。我們反覆地用著這個詞,哪怕老樹已死,新樹已生。這誘使我們去相信,「樹」指的是一種不會改變的事物,而不是那許多的個體(可感知的)樹木。據此,我們可以領會中國老子的那句話:「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見,無論東方或西方,偉大的思想家常常所見略同。順著這思路來看,可能我們用的詞語(樹),指的只是樹木的某些本質或形相,即使我們眼見的所有的樹都一刻不停地在改變,這些本質或形相總是不變的。認為本質與形相是不變的,這正是柏拉圖的思想,它指引人們滿懷希望地想像一種永恆的事物本質,它始終不變。從尼採的觀點來看,這樣的思想,正是充滿誘惑的語言,是帶有巨大欺騙性的。
我們經常說,也經常聽到別人說,包括專家,說的是「按什麼什麼規律辦」。這樣的表述,是否預設了一個「永恆」「不變」「本質」在那裡,而人就是要讓自己的思想和行動合於這個預設的東西?杜威很堅決地反對這種符合論,尼採同樣予以徹底的否認。符合論追根溯源來自柏拉圖。尼採承認,柏拉圖主義本質上是充滿引誘的。這是因為,它幾乎不可能正視一切都在流變的可能性。赫拉克利特教導說:永恆的、特有的生成,一切實在的永久性——它們不斷地行動和生成,但從不會「是」——這是一種糟糕透頂、令人麻木無能的思想。沒有任何牢固的東西可以依靠,腳下的大地在震動,因而沒什麼東西固定不變地存在,也沒有穩定的「自我」。如果一切都在生成,那在時間流逝過後,「我」便無法保持還是那個相同的自己。既然如此,如果沒什麼能持續,包括我自身,那就什麼都不重要了,只剩下絕望?完全不是。對尼採而言,目標不僅僅在於肯定赫拉克利特的洞察,更在於將其轉化成為一個歡慶的時刻。馬克思、弗洛伊德、尼採,被認為是三大懷疑主義思想家。作為懷疑主義的思想家的尼採,他肯定了什麼,或認為人應然的狀態是什麼呢?赫拉克利特和尼採,共同的答案是:遊戲。
赫拉克利特這位古希臘先哲說,「人生是個玩耍的孩子……天下屬於孩子。」他進而考證說,在希臘文裡「孩子」一詞,和「玩耍」一詞緊密相關。「玩耍的孩子」,譯自希臘文「paispaizon」。赫拉克利特的這一表述,尼採深表贊同,他也因此把人生分為三個階段:駱駝、雄獅、幼兒。而中國的老子也提倡「復歸嬰兒」。赫拉克利特、尼採、老子,他們共同的看法是,孩子是玩耍的,玩耍的孩子是自發的,無目的的,順其自然而富有想像力。於兒童而言,一切都是遊戲,一切皆可為遊戲。兒童遊戲有很大的隨意性和自發性,很少受什麼嚴格而死板的規則制約。因而,孩子的玩耍最能體現遊戲的特點,它完全不同於成人遊戲的限制多且規則嚴。孩子的遊戲欲望不多,爭執不烈,常隨遇而安,興高採烈。然而恰恰他們是最有創造性,最有生命力的。
玩耍的孩子像小河一樣,川流不息, 不僅反映赫拉克利特的世界觀(萬物且來且走),還反映對這世界最好的(最真實的)應對方式。尼採解釋道:這世界僅是遊戲,生成和消逝、建設和破壞,沒有任何道德評定,永遠同樣地無罪,是屬於藝術家和孩子的遊戲。孩子玩耍,並非因為他們應當這樣做。他們只是出於心靈深處的衝動,只為了樂趣,對自己行為的結果,他們毫不在意。完全沉浸在玩耍中的他們,只是興之所至。大人們看到他們,往往會充滿羨慕,感覺只有在回想起這童年的純真無邪,才又重獲生機。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有一段話,概括了這一思想:孩子純真而健忘,是新的開始,是遊戲,是自我驅動的輪子,是初動力,是神聖的肯定。沒錯,朋友,造物的遊戲需要神聖的肯定。
遊戲在安定小學,不只是一種教學手段,而是教育整全的目的;兒童即遊戲,遊戲即教育。徹底顛覆「勤有功,戲無益」的傳統觀念,讓遊戲登上學校教育的大雅之堂,覆蓋兒童生活的各個方面,伴隨著兒童全面發展和快樂成長。他們在兒童的世界高懸兩個大字:「遊戲」,但未來之路還很長,目標的實現還很遙遠,然而這恰恰是意義之所在。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