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鳥
劉佰洋
一隻鳥,競如此地令我念念不忘,也是少見的。
去年仲春。出差一星期回來進辦公室,著實驚了一跳。辦公室衣鏡的鏡面上競落了幾灘白色鳥屎。我的辦公室很小,密封很好。鳥屎從何而來?門是全密封的木門,關上門一隻蚊子恐也難擠進去。窗子是鋁合金門窗帶窗紗,關嚴了一隻蒼蠅也飛不過。用紙擦起,使勁辨別,確是鳥屎。奇了怪。我進屋有隨手關門的習慣。難不成這是鳥的高級間諜,尾隨我而進,一聲不吭,偷偷潛伏起來,待我下班再撒上幾抷屎而去?這樣的「人工智鳥」目前還沒有誕生啊。有鳥屎必有鳥。便翻箱倒櫃找鳥,沒有。更奇了怪了。便騰山移海,桌椅沙發統統來個大換位,終於在沙發底下發現了一隻小麻雀,靜靜地躺在那裡,己經死掉了。它的兩條小細腿細得可怕,像頭髮絲般了;頭很大,身子卻瘦小得幾乎不像飛鳥了,一看就是一隻剛剛會飛,還沒有完全長大的小小鳥。我先是驚駭,繼而又納悶它是怎麼進來的。從門進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那麼只有從窗戶進來,怎麼進來,縮身術嗎?我仔細觀察窗子,確沒關嚴,但最多一手指寬,根本進不來一隻麻雀呵。何況,還有一層紗窗,可是關得嚴嚴的。腦子想得冒煙,最多一種可能:窗紗是有彈性的。它從這一指寬的左邊的縫隙鑽進,窗紗擋路,便靠著窗紗的彈性(雖然彈性極其有限),拼命向右邊匍匐前進。這邊有一指寬的縫隙,另一邊必有一指寬的縫隙啊。結果,反正,它成功了。
勇敢的鳥兒在門窗關閉的情況下飛進了我的辦公室。它不認識四書,不認識智庫。不認識馬克思。更不認識蒙田、卡夫卡,但它可以在它們寫的書上蹦跳,在我的書柜上高蹈,稍息、鳴叫!它在我的鏡子上拉拋屎看看它的顏色。在我的電腦健盤上敲打,它在我辦公室種的一棵榕樹上飛來飛去並高聲鳴唱!它甚至抓住我的窗簾在蕩鞦韆,用嘴巴撞擊我的空鐵皮茶葉盒奏出音樂。甚至還可以在我辦公室的沙發上,四肢敞開睡大覺。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隻麻雀,最有涵養、最有學問的一隻麻雀,最浪漫,最溫馨,最激情的一隻麻雀。
但是,我們多不想說「但是」,但「但是」還是來了,這隻小麻雀渴了、餓了。我長時間出差,臉盆的水都要倒掉,更不用說麵包零食之類。它開始覓水、覓食,絕望之後,它想原路返回。飛翔歌唱蹦跳耗了它的力氣,它再也擠不進那一指寬的小縫隙了,紗窗也變得一點彈性也沒有了。它開始靜默卻仍快樂地盼望著第二天的到來。第二天會有人上班,會有人打開門窗,它還會飛到藍天上去。它不知道我出差一星期,於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過去。它吃不下小榕樹的葉子。它開始瘦弱,走路踉蹌。到第五天,第六天,終至跌倒了。它是怕嚇著了我,又掙扎到了沙發底下睡去。
其實,我不知道小麻雀是怎麼死掉的。我一直在想,它為什麼要硬擠進來。別的鳥兒知難而退,只有它,鍥而不捨,捨命擠進來。是的,捨命。只想著未知,只想著新鮮,只想著沒有到過的地方就要去走一遭。偏偏沒有想到,怎麼回去。我該批評它:做事要周全,但又怕它反駁:事事都周全,怎麼還會有人敢吃螃蟹,怎麼還會有新的道路誕生,怎麼還會有「詩酒趁年華」?
我手捧著小小的麻雀,似乎還帶著體溫。我相信它不會後悔。這就叫激情,這就叫青春。這就叫奮鬥。這就叫浪漫至死。我甚至從它的身上看到了我青年時的影子。我把它葬了起來,以示對青春的敬意,對我們終將逝去、也終將永存的青春的敬意。
從此,我的辦公室開始放麵包,沒有蓋的茶杯裡永遠盛滿了水。而且,一直開窗到今天。
這篇文章原登載在《三門峽日報》上,李冬梅老師推薦劉佰洋老師的這篇散文很優秀,也很有深度,文筆細膩、生動,發人深思,值得一讀。現在轉載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