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絆就是,我選擇了你,而你心甘情願地被我拖累。——《小偷家族》
講人性的文藝電影,一半是說人性之醜陋的,還有一半是講人性之溫暖的,日本電影《小偷家族》屬於後者。
這部電影在日本票房曾突破60億日元,成為當時的文藝片票房的最高紀錄創造者,在中國的豆瓣評分也從剛剛上映後的8.5分,逐步躍升至8.8分,實力可見一斑。
單看名字,還以為是像《寄生蟲》那般層層揭開一個家庭的恐怖齷齪的。
沒想到掀開它時,看到的,卻是是一層一層令人淚目的溫情,與發人深省的寧靜。
故事很簡單,以柴田奶奶為中心的祖孫三代六個人生活在一個家庭裡:
靠領去世前夫的退休金和訛詐富人家庭生活的精明「奶奶」(柴田);精通偷盜技巧、因援交愛上信代的建築工人「爸爸」(大治);常在洗衣房「順」顧客衣飾、收養被虐待小孩玲的媽媽(信代);在原生家庭被歧視、離家出走被奶奶收養,做援交的姐姐(亞紀);沒有上過學、被父母拋棄在車裡,被父親大治救回來的哥哥(祥太);被父母虐待,自己選擇了「小偷家族」的5歲妹妹(玲)。
如果認真看了他們的身份,你就會明白,他們根本不是一個原生家庭。
是的,他們之間互不相識,只不過是掩著鄰居和政府的耳目,靠著朝不保夕的打零工、援交、偷盜、販賣為生的「小偷團夥」。
當這樣的一群人共建一個家庭,又能帶來什麼樣的溫情呢?
如果外面下著雨,正好,你現在可以去衝一杯黑咖啡,聽美人講給你聽。
玲和祥太:如果父母可以自己選擇,我寧願選擇「沒有血緣」的他們
「父母也能自己選擇嗎?」
「自己選擇的應該會更好吧!」
這是見到撿回來的小女孩玲,不願回家,寧願和他們呆在一起時,媽媽信代和奶奶柴田之間的對話。
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在前面像兄妹一樣走著,信代露出滿足的笑。
幾天前,爸爸大治和哥哥祥太在超市偷東西回來的路上,遇到了瘦小的玲。
當時,這個5歲的小女孩,正瑟縮在一間公寓陽臺上瑟瑟發抖。
大治和祥太不是第一次見她在這裡凍著了。這個女孩兒仿佛被遺棄了,或者,家裡沒有人……於是,「父子倆」給了玲一個熱乎乎的可樂餅,玲跟他們回家了。
跟隨著玲的視角,我們進入了這個特殊的家庭。
這是一個狹小凌亂的家,但是有擺滿食物的飯桌、桔黃色的燈光、還有每一分鐘都不停和她說話、關懷著她討論著她梳什麼頭髮更卡哇伊、尿不尿床的家人——奶奶、爸爸、媽媽、姐姐、哥哥。
這都是「有家」的玲從沒有體會過的,所以她甘願讓這個家庭給她一個新的名字,她從由裡改名為玲,象徵著一個被疼愛的新生命。
為了怕玲被認出來,媽媽信代給玲換了一個髮型,剪成了可愛的童花頭,她抱著玲說:
「他們打你,不是因為你不乖。他們說喜歡你才會打你,是騙你的。」
「真正愛你的人是不會傷害你的,而是會像我一樣緊緊地抱著你。」
信代是哽咽的,也許她想起了自己的經歷。那一瞬間,玲在信代的臂彎和淚水裡,感受到了母親般的愛。
當然,玲在新家裡感受到的,除了親情,還有樂趣。
因為這裡有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哥哥祥太。
為了討哥哥歡心,玲努力學習偷盜技術,很快就可以給祥太打下手。
但祥太卻不吃這一套。當這個家庭出現一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時,他是有一些逆反心理的。
多虧爸爸大治及時「教育」了他:你要把他當成妹妹,懂嗎?祥太才開始不排斥玲的到來。
玲對祥太的哥哥總是誠惶誠恐,因為她真的很喜歡可以和祥太一起玩、聽祥太給她講故事。
從記事起,玲的原生家庭裡就從未有人和她一起「玩」。
她的世界裡,只有父母的爭吵和嫌棄。
雖然父母生活在條件不錯公寓裡,她卻寧願留在這個「只能一頓飽飯的破舊小町屋」,留在祥太身邊。
祥太呢,內心隱隱害怕著,玲會搶走父親大治對他的愛。
他的命是大治救回來的,當年他被父母鎖在車裡丟棄,是大治砸碎了車窗,把他從寒冷、窒息的車子裡救了來。
祥太喜歡大治給他買可樂餅的感覺、喜歡大治纏著他,讓他叫爸爸,喜歡和大治一起打鬧,一起玩一些屬於父子之間的遊戲。
他曾經十分糾結一個問題:大治當時救他,到底是為了救他還是為了偷東西?
即使擔心玲搶走自己的寵愛,祥太最後仍然像哥哥一樣保護了玲。
當玲在超市偷盜時,面臨著被抓的危險時,祥太為了引開工作人員注意,他衝出來,砸爛了一個貨品攤子,然後抱著一網兜桔子衝出超市。
兩個人高馬大的保安跟著追出來,祥太抱著桔子瘋狂的跑著,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讓玲被抓住。
追兵逼近了,祥太毫不猶豫的從立交橋上跳下去,他摔暈了。
對於祥太來講,即使自己摔死了,也一定要保護玲,因為他們一樣是有父母卻沒有家的孩子。因為玲叫過他一聲「哥哥」。
兩個兒童細膩、微妙的心理活動是影片的一大亮點,亦值得家長們深思。在影片的結束,媽媽信代因「誘拐兒童」被抓,女警官同情地問信代:
「你是自己不能生,才這樣的吧?」
信代反問:
「能生孩子就是父母了嗎?」
是啊,能生孩子就是父母了嗎?這世上,又有多少和祥太和玲一樣的孩子?
柴田奶奶和孫女亞紀之愛:愛還是利用?
有人說,是枝裕和(《小偷家族》導演)最擅長「披著治癒系皮講致鬱的故事」。
美人的看法相反,他是擅長用「致鬱的皮,講治癒的故事」。
是枝裕和選擇的題材往往沉重、隱晦、冷酷,但在這些黑暗之中,總有一絲溫暖和陽光射進來,穿透所有。
沉重冷酷的是人的視角,而溫暖和陽光的是人的心。
柴田奶奶和孫女亞紀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的雙面性。
在一家人當中,奶奶最喜歡亞紀。甚至在睡覺的時候,都會一邊織著東西一邊摟著亞紀,像所有奶奶摟著孫女那樣。
奶奶會陪亞紀在街角小店一起吃甜品,然後向亞紀打聽那些年輕人的事情;
甚至在取救濟金的時候,奶奶也說出銀行密碼,故意讓亞紀聽到。
可是她們的關係和身世,都不像表面那麼簡單。
奶奶被前夫遺棄後沒有生活來源,於是前夫的兒子讓她代領父親的退休金。但奶奶還是會經常去前夫兒子家「敲」上一小筆,一般是幾萬日元而已。
因為經常出入這個家庭,奶奶也發現了一個秘密:這個家庭,曾遺棄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女兒,而亞紀就是那個離家出走女兒。
這一點開始奶奶並不知道,直到看到了與亞紀長相一樣的妹妹紗香,才知道原來亞紀就是這家拋棄的孩子。
是否有點亂?那再幫您理一下:奶奶向繼子敲詐(他們沒有血緣關係)時發現繼子的一個秘密,繼子一共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是和前妻所生,小女兒和現在妻子所生),但長女被遺棄了,這個長女剛好就是亞紀(亞紀同父異母的妹妹叫紗香)。
後來亞紀為了生活,做起了援交工作,並給自己起名叫「紗香」。
奶奶問她為什麼叫紗香,紗香答不上來。
應該是童年看到同父異母的妹妹紗香受到寵愛,而自己卻被嫌棄,所以她很羨慕妹妹紗香,希望自己是紗香。
說起來,亞紀和玲的經歷差不多,玲也是被父母嫌棄,丟了都不會找的孩子——這裡也隱喻著,其實《小偷家族》裡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有被親人拋棄的經歷。
後來,「小偷家族」因為祥太而暴露出來,審訊亞紀的警官,以惡毒的心揣度並挑撥亞紀和奶奶的關係。
她告訴亞紀,奶奶之所以收養她,是因為想從她父母那裡拿錢。
因為這句話,亞紀一度崩潰。一直到最後奶奶死去,亞紀才知道:
首先,奶奶從未以自己的名字要過贍養費,她也是後來才知道這個事實的。其次,要來的錢,奶奶一分都沒有花,一直留了下來,是打算將來留給她這個「孫女」。亞紀瞬間明白了:奶奶是愛她的,這愛就和親祖孫一樣無私。
亞紀和奶奶之間的愛,是經歷了考驗和誘惑的無私之愛,美人相信,這個愛將永遠駐紮在亞紀心中。
回到奶奶臨終前幾天:一家人到海邊去玩,看著青春的亞紀,媽媽信代曾起了一絲嫉妒心和猜疑心(猜疑她會勾引大治),這時候奶奶告訴信代,信代,你也很美。
一句話輕鬆化解了信代對亞紀的敵意。
當信代放下心結,奔向沙灘,奶奶看著玩著的一家人,默默地說了聲:阿里嘎多。
奶奶是影片裡唯一沒有交待童年身世的人,也許她代表了家庭裡內心最堅實的大家長,也是這個家庭裡「愛的脊柱」。所以無論童年如何,在塵歸塵土歸土之前,都必須如大地一般厚重。
即將離開世界、飽經滄桑奶奶的那一些謝謝,是對這世上給她帶來了家的溫暖,而沒有血緣的親人的最後一句感恩。
信代和大治:成人世界的陰暗與血腥裡,還有他們相愛的溫暖
大治和信代,應該是這部影片裡,與陰暗與血腥離得最近的兩個人。這也暗喻著,成年人的世界,相比於童年和老年,更加複雜。
大治曾是信代年輕時援交時的客人,可能因為信代被丈夫虐待,大治誤殺了他。
雖然此事已經過去多年,但他們的愛情仍在發展中。
一次亞紀帶著暖昧的語氣問大治,你們(和信代)會經常發生性行為嗎?大治告訴他,不會,因為他倆是因為心連在一起,不是因為性。
影片還有一段信代向大治求歡的鏡頭。大治的表現既意外、緊張,又生疏,說明兩人之前可能沒有發生過性關係。
而信代和玲一起洗澡時,她們的手臂上出現了差不多大小的疤痕:玲是父母打的,信代可能是丈夫打的。
分析一下來龍去脈,很有可能是這樣:大治是信代的客人,當大治看到信代被丈夫毆打,忍不住動了手,殺死了信代的丈夫。而那時,他們可能還沒有完全相愛,更沒有發生過性關係。
這一切發生了之後,信代和大治隱藏起過去,加入奶奶家,並主動承擔起爸爸、媽媽的角色。
爸爸一邊當建築工人,一邊帶領其它人偷盜。
媽媽則一邊在洗衣店打工、偷盜,一邊打理家中孩子、男人的雜務。
大治是一個溫暖陽光的男人,而信代是一個勇敢和深情的女人。
「小偷家族」事情敗露後,大治和信代有兩宗罪最大:第一就是誘拐兒童(涉嫌誘拐玲和祥太)。第二就是私自奶奶(新聞媒體還報導過,奶奶有他殺可能)。
信代主動承擔了所有的罪責,她說:「都是我一個人做的。」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大治有前科,一旦被抓被判得更重。
影片結束,大治帶著兒子祥太來看玲,此時祥太已經被送到兒童收養機構,但是大治和祥太仍然像爸爸、兒子探監一樣探望媽媽。
在探監的地方,信代用寶貴的幾分鐘,告訴了祥太他想要得到的信息:他兒時被遺棄時的車輛和地點。並告訴他:
「憑藉這個信息,你就可以找到親生父母。」
祥太會去找嗎?不知道。
信代只是覺得,她應該盡好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呵護兒子的內心。
同時她也用微笑著「代人受過」的方式溫暖了大治,回報了大治當所搭救的恩情。
《小偷家族》裡有一幕讓美人印象深刻,那是過節時,一家人在屋子裡「聽煙花」的鏡頭。
攝像的視角好像架設在宇宙深處或者神的手裡,而柴田、大治、信代、亞紀、祥太、玲這個六人的人類家庭坐在一個小船裡,仰視蒼穹,心裡充滿感恩和幸福。
《小偷家族》的每一個人,都是被這個世界傷害的體無完膚的人,每一個人都經歷過被親人虐待、傷害、拋棄,然而就是這樣傷痕累累的他們,卻組成了世界上最溫暖的家庭。
在他們心裡,最親的那個人就是把自己從情感傷痛中拯救出來的人。
對於信代來說,是大治。對於玲來說是祥太。對亞紀來講,是奶奶。
當然,人性從來都不是完美的,導演是枝裕和並未想刻意美化,影片裡很多細節說明了這一點:
比如祥太的故意被捕,是為了報復大治——大治當年根本不是為了救他而是要偷東西才砸開車窗。
比如大治和信代在奶奶死後,之所以不送去火化,除了怕自己身份敗露,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可以繼續領奶奶的退休金……即使有一些諸如此類的人性的真實,但仍然瑕不掩瑜,沒有失掉「人性的溫暖」這個主題。
故事留給觀眾一個最大的的思考,是關於原生家庭的深入問題:「家,倒底是什麼?」「家人和親人,又是什麼人?」
電影裡一句經典的臺詞,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家人,就是我選擇了你,而你心甘情願地被我拖累。」
這是世間最溫暖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