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人類的知識體系說起。
18世紀,兩個法國人狄德羅和達朗貝爾要編百科全書,受弗朗西斯·培根《學習的進步》的啟發,他們把人類知識體系分成三類:記憶(歷史)、原因(哲學)和想像力(詩歌)。
這三類知識「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和平地存在著。
2003年,詹姆斯麥迪遜大學教授Gregg Henriques研究了這麼一張新的知識樹圖(ToK,Tree of Knowledge)。
這張圖看點至少有兩個:
一是說明了學科之間的決定關係——「文化是意識決定的,意識是生命決定的,生命是物質決定的」;二是提示出現在已經到了各種分類知識間貫穿融合的時代,以及學科邊界的「看門理論」。
知識間的貫穿融合,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科學反噬人文
要理解人類知識體系正在發生什麼變化,我們用下面這張坐標圖來表達會更加清楚。
自古以來的知識體系都有兩個重要的牽引和約束,無論什麼知識——被證明不對(或者沒有用)就沒人信,被證明不好(或者不適宜)就沒人要。
文藝復興以前的知識生產是有限的。因為社會倫理被宗教宗法禁錮不得解放,科學被經驗教條禁錮不得其法,這點上東西方概莫能外。
文藝復興之所以偉大,一是用自由和平等喚醒了人,把對「自然和人」的解釋權歸於當下的人;二是找到了方法,用實證邏輯形成科學規範。於是兩條坐標軸的標準都重來了。
除了語言、邏輯、數學等通用的認知工具,文藝復興以來,人類迅速增長的知識,幾乎全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
自然科學毫無疑問是硬科學。人文學科(文學、藝術、哲學、歷史等)之所以不被稱為「科學」,是因為它的價值和審美主觀性很強,以至於無法實證檢驗。社會科學既受自然科學所影響,也要服從於人文學科的善惡美醜價值觀,因此往往也能免於實證檢驗。
但是,自然科學發展了,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都要被檢驗了。
如果人文主義出了問題,那麼說人類社會將陷入「天下大亂」絕對不是危言聳聽。而今天正在發生的事情,就是自然科學正在檢驗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
現代科學的起源仰仗於人文主義的啟蒙,得到了思想的解放。而今天卻是另一番情景,現代科學反噬人文主義。
確實,越來越多的自然科學研究讓大家以為,人既不平等也不自由,人是被決定了的,人文主義只能是一種宗教般的信仰,而不是科學。
決定論者眼中的人類
尤瓦爾·赫拉利的三部《簡史》,展開了一幅人類的大歷史和未來的冰冷畫卷,人類從冰冷中來,並正在快速滑向永久的冰冷。
三部《簡史》之所以被熱捧成為超級暢銷書,就是因為把機械決定論渲染到令人髮指的程度。
這也難怪,他畢業的牛津大學就是盛產機械決定論的地方,漢密爾頓、道金斯是基因決定論者,戴維·多伊奇是宇宙決定論者,而未來研究院的波斯特洛姆則是意識決定論者。但完整推出算法決定論的卻是加拿大認知科學家澤農·派利夏恩(1937-),他認為從物理世界、生命過程,直到人類心智認知,都是可計算的,甚至整個宇宙都完全是由算法支配的。
基因決定論將摧毀人人平等的生物學基礎。理察·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把基因決定論推向了一個高潮:
「人類除了是暫時倖存於世的機器之外,什麼也不是,像汽車那樣,是為他人的利益而前進的......大千世界真正的統治者是構成我們基因的DNA,這些基因倖存了幾百萬年,是人體內唯一的永恆的部分,他們成功的秘密是『冷酷自私』」。
基因決定論最大的惡果是打破了人類個體平等和群體平等,為天然人際歧視找到了最堅實的物質基礎。如果人是基因絕對決定的,那麼基因將成為天然人際歧視最堅實的物質基礎,生而平等將不再是人類社會的人文內涵基礎,「生而有罪、各有其罪」將成為社會對每個新生兒進行「生前預審判」的主題。
迫於情勢緊急,聯合國大會在1998年批准了《世界人類基因組與人權宣言》,承認對人類基因組的研究及其應用為改善個人及全人類的健康狀況開闢了廣闊的前景,但強調指出,它們同時應充分尊重人的尊嚴、自由和權利,並禁止基於遺傳特點的一切形式的歧視。
但是,如果這些歧視是科學的呢,人文主義與宗教還有何差別?
意識決定論則另闢蹊徑,瞄準人的意識活動,認為隨著認知神經科學的發展,人的意識本質終將等同於思考的機器,從而否定了人的自由意志,「人不過是算法的組合」,不如更為永恆、快速、可靠的「矽基生命」。
如果人的意識成為一種算法,是可計算的、可測的、無主觀的,社會也將是客觀概率的、可測的,人的自由意志以及由此合成的社會意志本質上都將不再存在,而是一種完全可以被模擬的計算邏輯過程,原有的政治、經濟、文化都將被證明為一個笑話。
人類只能等待機器超越人類的「奇點」出現,在那一刻把這個世界拱手交給人工智慧,或者,我們現在就去親手毀掉我們的科技成果回到蒙昧時代。
一分為二看待決定論
持機械決定論的哲學家和科學家對於人類認知疆域和邊界的立場是非常樂觀的。
這種樂觀:
一方面來源於數學和計算機技術「觸目驚心」的進展,「計算」顯示出在所有領域的強大威力,成為了信息化時代最重要的經濟增長方式、社會生活方式和認知思維方式,這種威力又被建立在超級計算能力和網際網路虛擬數據世界基礎上的人工智慧進一步強化;另一方面來源於近代科學發展的豐功偉績,近幾百年來人類對宇宙和自身的認知是開創性的、爆炸性的、猝不及防的,這些認知突破基本上都建立在對研究客體的「無情」挑戰,撇去虛無縹緲的神、人性、靈魂、意識,往往就能得到最合理的、最簡潔的對世界解釋,這已經成為一種科學的認知模式。
因此機械決定論在自然科學領域作為一種科學哲學,不僅是無可厚非的,甚至還是極有價值的。科學家對一片茫然的未知世界可以持有任何一種假設,只要這種假設有助於對未知世界的理解和詮釋,目前看來,堅持用「計算」的方式去解釋宇宙、生命和人的認知行為,還根本沒有抵達某種極限,這條路依舊是一條科學研究的「康莊大道」。
真正令人擔憂的是,機械決定論蔓延和被濫用到了社會科學和人文領域。在這些領域中,我們泛稱的人文精神和內涵,包括哲學、宗教和文化傳統,一直在堅守,發揮著關鍵的作用,苦苦拉扯著這個多元化的、動蕩不安的人類社會。而機械決定論對人文社科領域的不當滲透,會削弱和誤導人文精神和內涵,從而打破人類社會系統中目前維持著的脆弱的平衡。
人文主義也許可以被證明
人文主義不能坐以待斃。如果只能依靠打壓和保護才能維持,那麼人文主義就淪為一種宗教了。
機械決定論並不是新出現的,1814年法國數學家拉普拉斯就寫道:
「我們可以把宇宙現在的狀態視為其過去的果以及未來的因。如果一個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運動的力和所有自然構成的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夠對這些數據進行分析,那宇宙裡最大的物體到最小的粒子的運動都會包含在一條簡單公式中。對於這智者來說沒有事物會是含糊的,而未來只會像過去般出現在他面前。」
這個智者就是後人稱作的「拉普拉斯妖」。
斬妖除魔,從拉普拉斯妖手中挽救人文主義,是我們系列文章的重要挑戰之一。
這個挑戰主要從以下兩個方面出發去完成:
一是對抗基因決定論。人類社會發展超越了任何動物社會,它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基因決定的自然適應過程,藉助語言的「信息抽象」已經把人與動物徹底區分開來。以及,自由和平等的人文主義並不是近代的發明,在5萬年1000億晚期智人個體迭代積累文明的過程中,它一直是人類文明發源和發展的根本機制;二是對抗算法決定論。科學技術的發展並不會顛覆人文主義的基礎——人在本質上是自由的,宇宙、生命和意識即使都是某種「算法」,也只能在對宇宙、生命和意識運作方式的解釋層面上成立,而並不能導向它們可以被絕對地預測、肆意地打碎和任性地重建,人文主義並不會因為科技發展而黯然熄滅。
了解這些,有助於對本號系列文章的理解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