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原始的生命形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沈從文在都市題材的作品中所塑造的現代的生命形式。在沈從文看來,文明的發展壓抑扭曲了人類的自然本性,森嚴的社會秩序、任死的生活規則、繁多的交往禮節、虛偽的道德觀念等等造成了人性的扭曲和葵縮。於是,在現代的都市裡產生了一種被文明異化的生命形式。這類人物普追缺乏生命的朝氣,顯得虛弱、壓抑、無聊,生命呈現出一種扭曲的病態。
這些人物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一是虛偽、怯擂、驀氣沉沉的紳士形象。《有學問的人》、《道德與智慈》、、駿圖》、《王謝子弟》等作品,作為一個系列,為我們塑造了一大批紳士形象。他們最典型的特徵就是虛偽、怯擂、缺乏生機和活力,與他們外表上的「文明」、「大度」、「穩重」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有學問的人》中的那位教授在情慾的轉動中欲進又退、躊躇不前的姿態真切地反映了其虛偽、壓抑的身心狀態。《八駿圖》中的「八駿」表面上「為人很莊嚴,很老成」,或奉行獨身主義,或標榜清心寡欲,或大談泛愛主義,實際上卻都在下意識裡時時處處流露出愛欲的衝動,卻為了維護虛偽的道德名分而顯得顧慮重重,病態十足,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人類生命的雄強氣質。這些人物共同體現了作者所努力探索的一種生命力退化的現代生命形式。
二是苦悶、壓抑的都市女性形象。《或人的太太》、《某夫婦》、《夜》、《紳士的太太》、《都市一婦人》等作品便向人們展示了這一類人物的生存狀態。她們的心靈在現代文明的重負下已經扭曲變形,陷於苦悶、壓抑、無聊之中不能自拔,有的甚至走向墮落。《都市一婦人》中的那個婦人因誤入上流社會而淪落風塵,為了永久延續她與年輕軍官之間的婚姻關係而弄瞎了他的眼睛。這種變態的心理正是由生活的極度苦悶、壓抑造成的。《紳士的太太》中的那幾位婦人由於生活的壓抑、無聊而走向了偷情通姦。這些都充分表現了一種都市女性所特有的苦悶壓抑的生命形式。在這種形勢下,女性原有的自然生命之美已經消失殆盡,而變得庸俗、醜陋,令人生厭。
三是麻木、無聊、庸俗的市儈形象。第二個拂拂》中的拂拂就是一個市儈的典型。他對上極盡巴結討好之能事,對下則頤指氣使、作威作福自身庸俗不堪,卻喜歡賣弄風雅。在文中作者明顯地流露出對這個人物的僧惡和譏刺同類的人物形象還有《棉鞋》中的教育股長,《嵐生同嵐生太太》中的男生,《宋代表》中的宋代表以及《血》中的掛號處的漢子等。他們身上融合了封建階級的庸陋腐朽與資產階級的唯利是圖,代表了沈從文筆下最醜陋的一種生命形式。
當然,在沈從文筆下的都市世界裡,生命形式是豐富和多樣的。另有一類作品塑造了在生存線上掙扎的小知識分子形象,如《生之記錄》、《寄給某編輯先生》、《樓居》以及《元宵》等。還有反映健康、美麗的都市女子的作品,如《春天》、《如葵》、《三個女性》等。但作者在都市題材的作品中所著力刻畫的,還是幾種負面的生命形式,以此體現他對現代都市的某種意見。沈從文對生命的執著探索,使他透過「生命的形式」看到了生命所應有的終極意義。於是,在創作中後期,他所著力探討的命題逐漸由「生命的形式」轉向「生命的意義」。這個時期的大童作品以一種抽象的思辨展開了對「生命意義」的苦苦追索。
三十年代中期以後,沈從文的作品更多地在思索和探尋「生命的意義」,他追問「生命真正意義是什麼是節制還是奔放是矜持還是瘋狂是一個故事還是一種事實」刀這表明,沈從文的生命本體觀在經歷了一個長時間的發展過程以後,已經臻於成熟。作為一個「信仰生命」的作家,沈從文認為,生命的意義正在於生命本身的自覺與自主,他說「生命之最大意義,能用於對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傾心,人之所同。」幻也就是說,一方面,要有對生命的自覺認識,另一方面,要有對生命的自覺追求。在談到對生命意義的不同理解時,他又說「大別言之,聰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習慣生活。聰明人以為目前並不完全好,一切應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個理想。愚蠢人對習慣完全滿意,安於現狀,保證習慣。」在後期的許多作品中,沈從文也貫徹了他的這種思想傾向一、追求生命的自覺,二、追求生命的自主。
在沈從文看來,「每個活人都像是有一個生命,生命是什麼,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常想起」。閱「大多數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糞,在無熱無光中慢慢姍燒,且都安於這種供燒形式,不以為意」因此,他在作品中有意識地探討對生命的認識和理解,啟發人們思考「生命」本身,以達到生命的自覺狀態。
其實,早在三十年代前後,沈從文在創作中就己經表現出對生命自覺問題的思考,通過一系列作品塑造了一類對生命缺乏自覺意識的人物形象,他們生活在世上卻從未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伴隨生命的是主體意識的醫乏。《蕭蕭》中的蕭蕭是個純樸、天真的鄉村少女,十二歲時出嫁做了童養媳,但她意識不到自己的悲劇命運,一切聽從別人的安排。多年後,當她的兒子迎娶童養媳的時候,她依然在屋前看熱鬧,這充分表現了其意識領域的荒漠化和生命的狡昧狀態。《會明》中的會明沒有絲毫的生命自覺意識,更不知道去改變自己的生存現狀,十年前是一個夥夫,十年後依然是一個夥夫,在亂軍中無謂地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另外,《一個女人》中的三翠、《燈》中的老兵、《柏子》中的脖子也都屬於這一類人物。作者通過這些精神蒙昧的人物形象,表現了一種缺乏自我意識的生命狀態,意在啟發人們思索生命本身,在悲憫的微笑間明白生命的意義。
三十年代中期以後,沈從文更多地採用一種抽象的思辨來探討生命的意義。較早的如《時間》、《沉默》等,在《時間》中,作者從時間這一概念切入,談到「生命的意義」決不是「活下去,活著,倒下,死了」,作為一個聰明人,他要理解生活而不僅僅習慣生活這種對生活的「理解」也就是對生命的自覺體認。《雲南看雲》、《水雲》、「七色魔」夢幻系列以及《燭虛》、《潛淵》、《長庚》、《生命》等作品以一種「抽象的抒情」對生命的意義進行了深入地思考。作者反覆強調的是「我們的一切重新開始,重新想,重新做,重新愛和恨,重新信仰和懷疑」,「察明人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生老病苦,一樣是偉大的事業」「人既必死,即應在生存時知所以生洲。這些都在申明這樣一個觀點我們需要認識自己的生命,明白自己的優長與弱點,並進而追究整個民族的希望與癥結,從而為生命的自主自由莫定精神的基礎。
但是,沈從文決沒有把自己對生命的探索停留在追求生命的自覺上。作為一個生命本體論者,他清趁地知道,意識到生命的存在,僅僅是一個開始,生命的真正意義卻落腳於一種自主自為的實踐,唯有自主自為能夠改變生命的現狀,獲得生命的自由,從而真正實現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在這方面,中篇小說《邊城》與長篇小說《長河》是兩篇重要的作品《邊城》中的人們不乏古樸純真的人性之美,卻缺少生命的自覺和自主性,「表現不出任何偉大的作為和歷史首創精神」腳。翠翠是辰河邊上一朵含苞的山花,她在愛情中的表現卻顯示了自覺自主精神的醫乏她與帷送二人一個有情,一個有義,他們本可以幸福地結合,培育出美麗的愛情之花,卻都在無限期的等待中消磨著青春的時光,最終酸成愛情的悲劇而《長河》中的夭夭和三黑子卻已經不再安於命運的擺布,他們能主動地反抗外來的壓力,奮力擺脫各種沉重的壓迫,努力把握自己的命運,顯示了人的生命意識的自覺和自主。也只有把握自己的命運,主動追求生命的完善,才能獲得生命的自由,生命也才會富有意義。
在大量思辨性的文章中,沈從文更是致力於張揚一種生命的自主行為,井寄予了深切的希望。他指出,「凡是一個有自尊心的中國人,就一定要好好的有計劃地來活幾十年·」一誰個民族能團結向上,誰就存在,且活得又自由又葬嚴」泌。這種「有計劃,與「團結向上」正是一種自覺和自主的行為「生命的深度,人與人實在相去懸遠讀萬卷書,行萬裡路,自然有浩浩然雍雍然書卷氣和豪爽氣。」也強調了一種主動追求的精神。
他痛感於某些人的倦於思索,安於現狀,大聲疾呼「這不成這不成人雖是個動物,希望活得幸福,但是人究竟和動物不同,還需要活得尊貴」然而,怎樣才能活得尊貴這就需要「恢復了二十歲左右頭腦應有的純正與清朗,來認識這個世界,並在人類駕馭鋼鐵徵服自然才智競爭中,接受這個民族一種新的命運」。沈從文把個人和民族的希望都寄托在這種生命的自主行動上,期待著以這種自覺和自主的行動來改變現狀,達到生命的自由境界,從而實現生命的最大意義。在沈從文看來,以寫作來燭照人間的美醜,思索生命的善惡,啟發人們生命的自覺和自主,便是一種偉大的事業,也正是一種獲得生命意義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