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既極博大,也極殘忍,戰勝一切,孕育眾生,螻蟻蚍蜉,偉人巨匠,一樣在它懷抱中,和光同塵。因新陳代謝,有華層山丘。智者明白「現象」,不為困縛,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陸續失去意義,本身亦因死亡毫無意義時,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燭如金。」 ——沈從文:《燭虛》
四十年代開始,那時在多霧的山城——所謂抗戰「陪都」,天天躲警報,天天聽到「磨擦」消息,天天看物價飛漲,天天讀德、日法西斯向全世界瘋狂屠殺,讀大隧道慘案、公務員貧不聊生全家自殺、「孔二小姐」奇聞、航空獎券發財逸話……之類的報紙新聞,使我感到空氣窒息,有如在汙濁的陰溝中受到六月炎暑的蒸鬱,人在衙門公案上天天蓋圖章,心裡卻茫然惘然,不了解這生活和生命到底為了什麼,生存儼然只是煩瑣繼續煩瑣,什麼都無意義。
那時,偶然在民生路書店買到沈從文的新作《燭虛》,發現他寫得極美,從文字之美使我發現生命原來也極美,因為這種文字是生命所賦予的。於是我被《燭虛》帶到另一個境界去:宇宙實在是個極複雜的東西……人心複雜,似有過之無不及,然而目的卻顯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義,或為分襲而成子嗣延續,或憑不同材料產生文學藝術。也有人僅僅從抽象產生一種境界,在這種境界中陶醉,於是得到永生快樂的。
這種「抽象」並不是神,不是唯心的宗教,而是作者心目中的「美」。據作者的意見,這種美的感受,訴諸文字不如訴諸圖畫,訴諸圖畫不如訴諸數學,訴諸數學不如訴諸音樂。但是,更好的是連音聲都沒有:「大門前後板路有一個斜坡,坡上有綠樹成行,長幹弱枝,翠葉積疊,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幟。常有山靈,秀腰白齒,往來其間,遇之者即喑啞。愛能使人喑啞——一種語言歌呼之死亡。」是的,在至美之前,人們最好無聲。
沈先生把美與愛的抽象提到高度,於是他覺得生命有極偉大之處。「金錢對『生活』雖好像是必需的,對『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本身,從陽光雨露而來,即如火焰,有熱有光。」他認為生命的目的只是對人世的美好——形與質的發現,並且讓別人也去發現。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個我(用別一種人格的光和熱去照耀燒炙,重獲新生的我)的存在,還是為的是反照人。」
他主張真、善和美的統一:「然抽象之愛,亦可使人超生。愛國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愛國。至如閹寺性的人,實無所愛。對國家,貌作熱誠,對事,馬馬虎虎;對人,毫無情感;對理想,異常嚇怕。也娶妻生子,治學問教書,做官開會,然而精神狀態上始終是個閹人,與閹人說此,當然無從了解。」他認為人的好壞,「並不以教育身份為標準」,不識字、身份低的人,在保衛國家民族的戰爭中慷慨捐軀的確如恆河沙數。至於有許多受過高等教育,在外表上稱紳士淑女的,事實上這種人的生活興趣,不過同蟲蟻一樣,在庸俗的汙泥裡滾爬罷了。有某些人知識上已成「專家」後,在做人意識上只是一個單位或一種生物。「只要能吃能睡,且能生育,即已滿足愉快,並無何等幻想或理想推之向上或向前,尤其是不大願因幻想理想而受苦,影響到已成習慣的日常生活太多。」這種人獲得了「生活」(然而是在庸俗的汙泥裡滾爬的生活),丟失(或「閹割」)了「生命」,因而也就失掉了美。在沈先生看來,生命永遠是美的化身。
理想的美失去,於是:「對國家,貌作熱誠,對事,馬馬虎虎,……」也失去做人的真和善。
《燭虛》用十分絢麗的文字來形容美的存在,「生命之最大意義,在能用於對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傾心。「凡知道用各種感覺捕捉住這種美麗神奇光彩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終生不滅,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將這種光影用文字組成形式,保留得比較完整的幾個人。」他是這樣寫的,而我當時想,他自己,也應當屬於這幾個人中之一。
「……如藝術家之與美對面時,從不逃避某種光影形線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產生佚智失理之瘋狂行為。舉凡所謂活下來『四平八穩』人物,生存時自己無所謂,死去後他人對之亦無所謂。但有一點應當明白,即『社會』一物,是由這種人支持的。」
「……因為追究生命『意義』時,即不可免與一切習慣秩序衝突,在同樣情形下,這個人腦與手能相互為用,或可成為一思想家、藝術家;腦與行為能相互為用,或可成為一革命者。若不能相互為用,引起分裂現象,末了這個人就變成瘋子。其實哲人或瘋子,在違反生物原則,否認自然秩序上,將腦子向抽象思索,意義完全相同。」
他是多麼懂得美、生命、社會和藝術家的關係的人。這些「獨白」,打開了一個我從未進入過的境界,我非常羨慕這個人有這樣好的一個腦子,儘管我自己那時已長期接觸文藝,但我似乎從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幾年以後,記得徐遲送了我一本他翻譯的《華爾騰》——一位美國隱士的筆記,思想和風格,約略與此相類。但文筆遜其瑰麗。
沈從文先生那時在昆明,我和他還從未謀面,雖然我已讀過他不少小說,但這本散文《燭虛》卻給我以很深的印象。然而,沈從文自己也清楚,發現了宇宙間存在美這一個「抽象」,並不能就此解決社會的醜惡,不能消滅侵略、飢餓與人世的不平。相反,「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燭虛》在當時,也只能是燭照出美與醜的對比存在,哲人與庸俗世界的存在,而無法使現實世界接近美而消除醜。這就是瘋瘋癲癲的屈原之徒的哀寂,沈從文先生的大多數作品,在極美中也總帶著悲憫,原因亦在於此。
生命的悲哀就在於不能不和生活互相依存!
從以上所引的文字看,文章的風格很像《莊子》,也像佛經,思想的哀豔處像屈原,句子美得像經過精雕細摟的琉璃瓶那樣,光芒耀目,它是從哪裡得來的?沈從文大概從小就是個「書香子弟」,是泡在書裡長大的?
不!他自己的回答是:「是個鄉下人。」
十四歲前是從不愛用功,愛看熱鬧,打架牛蟀的野孩子,二十歲以前,是在湘西一帶小碼頭流浪的「拉茲」(雖然他還沒像拉茲那樣當過小偷,他大部分時間是當兵,當無業游民、舊軍隊的文書和稅收員)。二十歲以後他在北平繼續「打流」。他出生於湘西、黔北、川東交界的山區鳳凰縣。這個地方是苗族、土家族、漢族雜處的自治區,在他的家族中,有土家人的血統。家庭世代出身行伍,祖父在清朝當過武官,父親也當過級別不高的民國軍官,後來破了產。沈從文就是這樣一個民族、籍貫、出身和早年經歷的文學家。
如果說:馬克·吐溫年輕時候也和沈從文有相似的經歷(雖然時、地、社會背景不同,他們的文風全不相同),那麼就是上帝給予他們一個與他們的身世非常不相稱的頭腦,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從出生到他第一次挾著鋪蓋讓火車拉到北京前門車站為止,這二十年間,沈從文細緻地領略自己祖國的一個偏僻地區的社會生活(十多年後,他在抗日戰爭初期,又回去過一次),他憑著愛和同情去看自己的鄉土、親人、士兵、農婦、水手和勤勞愛嬌少女。他迷戀那些河市、山城、荒邑、小鎮的碼頭船筏,纜火樓燈。他熟悉所有士兵、鐵匠、縴夫、店主、舵工的生活作息,悲歡喜怒,撤野抒情。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每一個人都顯出性格,具有靈魂,使人感到是活生生的真人。由於他對於這些人如此熟悉,如此熱愛,他善於用這些工、農、船戶自己的語言神態,入木三分地去表現他們的身份、性格。他以悲憫的心情去描寫土匪豪霸愚蠢和「英雄」交錯的行徑,描寫江邊吊腳樓上妓女的皮肉生涯。他對於一個擺渡人的小孫女愛情的不幸寫出敘事詩般的故事(《邊城》)。「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這條水上(按指沅水流域上下千裡各個地方)畢的業。我對湘西的認識自然較偏於人事方面。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老幼貴賤, 生死哀樂種種狀況, 我因性之所近, 注意較多。」(《湘西·題記》)凡是讀過沈先生的《邊城》、《湘行散記》、《湘西》、《從文自傳》等作品的人,都為他那情致纏綿的鄉土之愛所陶醉,使人覺得這裡的芸芸眾生,既是非常可愛,又非常可憫。這就是五十年前舊中國的縮影。是作者掬出自己對土地、對人民的至誠,寫出來的輓歌。
由於對湘西風物的熟悉,沈從文能一口氣把沅江流域各種航船的名稱、特點、船戶、航程娓娓動聽地告訴你:運鹽的「大鰍魚頭」是三桅的大方頭船;桅高帆大,首尾收斂的「烏江子」,是糧船;方頭高尾、顏色鮮明的洪江油船,平頭大尾,船身堅實的「白河船」、……辰溪的「廣舶子」,活躍的「麻陽船」,「桃源划子」都各有特性,他幾乎能數出每一條船的歷史,每個船主、水手的習慣愛好,以及這些船隻所經過的每個碼頭的風土、生活和可歌可泣的故事。
例如他寫沅陵地方:「弄船女子,腰腿勁健,膽大心平,危立船頭,視若無事。同一渡船,大多數是婦人,……有些賣柴賣炭的,來回跑五六十裡路,上城賣一擔柴,換兩斤鹽,或帶回一點紅綠紙張同竹蔑作成的簡陋船隻,小小香燭。問她時,就會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會。』你或許不明白土地會的意義,事實上就是酬謝《楚辭》中提到的雲中君——山鬼。這些女子一看都那麼和善,那麼樸素。年紀四十以下的,無一不在胸前土藍布或蔥綠布圍裙上繡一片花,且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別出心裁,……天時常常是那麼把山和水和人都籠罩在一種似雨似霧,使人微感悽涼的情調裡,然而卻無處不可以見出『生命』在這個地方有光輝的那一面。」
接著他就告訴我們,這地方婦女出來多的原因由於兵役法的苛刻。男子不是被拉去當兵,就是被逼逃避兵役,「拋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當匪」。「鄉下人照例都願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讓他們那麼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