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天,聶華苓和沈從文
三聯書店 2008年6月版
編輯人語:
「我活過了20世紀,這本書等於是我所活過的20世紀。」
這是一個女人的時代備忘錄。
83歲高齡的聶華苓,她的傳記《三生影像》近期由三聯書店出版。首發式上,餘華、蘇童、莫言、劉恆、李銳、蔣韻、畢飛宇、遲子建、廖一梅等作家悉數出席。餘華說,看過聶華苓的《三生影像》之後,十年內不能讀傳記了。此話並非虛言。
「我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幹在臺灣/枝葉在愛荷華。」這是《三生影像》的簡短序言,這也是這個傳記與眾不同的根本原因所在——聶華苓的際遇更具複雜意味:她不僅僅經歷了中華民國史、抗日戰爭史,還有著臺灣《自由中國》的「恐怖」經歷,以及在美國愛荷華大學的傳奇人生,她親歷並組織了「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成功使三地的中國作家聚集一堂。這些作家在愛荷華的故事,便是文壇最有趣的八卦。聶華苓在書中記錄了中國作家生活的精彩細節。本期熱讀,我們摘選了書中一個段落,與讀者分享。
1980年4月,我和Paul到北京,在中國作家的晚宴上,突然回到年輕時光。
回到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橋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也回到馮至的《南方之夜》:「……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經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這時我胸中忽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它要在這靜夜裡火一樣地開放。」
也回到沈從文的鄉下人:「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自在那兒盡其生命之理。」
那時光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現在,我和Paul一走進大廳,卞之琳,馮至,沈從文就在眼前。我恍惚了一下子,只見一張發光的臉,微笑望著我們。
我立刻知道那是誰,跑過去不斷叫著:沈先生,沈先生,沒想到,沒想到!
他握著我的手,仍然微笑著。
我轉身拉來和人寒暄的Paul:你猜這是誰?
Paul兩眼盯著他。
就是那個在衙門口轅門上、雲梯上看到許多人頭、一串串耳朵的小男孩!我說。
沈從文!沈從文!Paul驚喜大叫。他雙手捧著沈先生的手說:我在華苓的沈從文評傳裡,讀到你小時候去看殺頭的情景。
每逢他講到中國人的處境,他就會講那小男孩看到的那一串耳朵。我告訴沈先生。
他仍然淡淡笑著。
那天,我舉杯暢飲,一連幹了幾杯酒。Paul吃驚地望著我,對在座的人說:華苓從沒這樣子喝酒。
兩桌人酒酣耳熱,談笑風生,好像各自都有可慶祝的事。只有沈先生沒說話,也沒吃什麼,只是微笑著坐在那兒。他的臉特別亮。
沈先生,怎麼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邊,為他揀了一塊北京烤鴨。
我只吃麵條,吃很多糖。
為什麼呢?吃糖不好呀。
我以前愛上一個糖坊姑娘,沒成,從此就愛吃糖。
滿桌大笑。
Paul聽了我的翻譯,大笑說:這就是沈從文!
我說:小說家又編故事了。沈先生,海外許多人喜歡你的作品。我在臺灣有你的《湘行散記》,一位好朋友忍痛割愛送給我,封面很可愛,有個小虎花園,還有幾筆小孩畫的樹木、小屋……
小虎是我兒子。他開心地笑了。
那本書傳來傳去,書頁都散了,有的一碰就碎了,我放在卷宗夾子裡。離開臺灣,我只帶了那本書。
我的書都落伍了。
落伍了?
沈先生沒有反應。
沈從文的小說,是我60年代從臺灣到美國以後才一篇篇細讀的。50年代在臺灣,朋友之間私自流傳《湘行散記》和《從文自傳》,再也找不到沈從文的書了,凡是留在大陸的作家的作品,都是禁書。那時沈從文在大陸也沉默了。
1964年,我到美國以後,遍尋沈從文的書。斜靠床頭,讀鄉下人的小說,嗑五香瓜子,瓜子殼撒了一地,又回到故鄉的土地上了。沈從文在《習題》一文寫道:
我實在是個鄉下人。才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
沈從文說過,他能夠在一件事上發生五十種聯想。這大概不是誇大的話。他的作品有四十多本,題材廣博,包括各種各類的人物:小科員,大學教授,年輕學生,潦倒文人,軍閥,官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野雞,軍官,老闆,獵人,走私犯,劊子手,土匪,大兵,小商人,農夫,船夫,工人。上中下九流人物都出現在他作品裡。
他寫得最好的還是鄉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