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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8月8日,一名8 歲男孩在接受矯正訓練。攝影 孫曉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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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讀寫困難的孩子實際上是對文字的結構缺乏感覺。攝影 孫曉曦 |
讀寫障礙是一種最常見的學習障礙。有讀寫障礙的孩子,不能正確處理口頭或書面的語言文字信息。他們在拼字、書寫、閱讀、聆聽或者是做算術時,會覺得非常困難。與自閉、多動等其他障礙相比,讀寫障礙兒童的基數更大、表現卻更不明顯,特別值得關注。
讀寫障礙家長們面對著艱難的困境:「我們會繼續陪著我們的孩子,直到他們能以自己的形式展現自我。然而,我們能堅持多久,孩子又能堅持多久?」
聰明的「笨」女兒
一位母親和她的女兒,兩位讀寫障礙者,共同尋找著通往世界的另一種可能
本刊記者/陳薇
「書架上有31本書,借走了9本,還剩幾本書?」這道數學題,在作業本上靜靜等待著一年級女孩餘欣欣(化名)的解答。
「13-9=4」,欣欣寫。
看到女兒又把31看成13,一旁的媽媽餘靜佳提醒著:「欣欣,要多看幾遍題目啊。」
欣欣有點委屈:「媽媽,我都看了三遍了!」
餘靜佳心裡一動。上小學後,欣欣常常犯類似的低級錯誤。比如,「81是大於、等於還是小於18?」欣欣會填「等於」。拼音課上,她也分不清「p」和「q」……
煩惱一年後,餘靜佳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她的女兒欣欣,是一名讀寫障礙兒童。
讀寫障礙是一種最常見的學習障礙。有讀寫障礙的孩子,不能正確處理口頭或書面的語言文字信息。他們在拼字、書寫、閱讀、聆聽或者是做算術時,會覺得非常困難。
從臺灣來到北京的女建築師餘靜佳,曾在美國留學時聽說過讀寫障礙這回事。現在她又開始查閱資料,她發現,不同國家孩子遭遇讀寫障礙的比例,多的高達15%,少的也有5%左右——這是一個龐大的存在。然而,當她把這些信息告訴欣欣的北京老師、自己的朋友們時,卻幾乎沒有人聽說過這個詞語。
家裡有個「愛迪生」
當欣欣被確定為「讀寫障礙兒童」的測評報告一拿到手,餘靜佳鬆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擔子一般。
她終於找到癥結所在。之前一年,她和女兒深陷迷宮,焦灼彷徨而不知道方向。
剛上北京師範大學奧林匹克花園小學一年級,欣欣就被任命為班長,一度成為學校裡的明星新生。她眼神機靈、處事大方,被藍瓊副校長評價為「一看就是成績好的聰明苗子」。
第一次期中考試,欣欣考得不錯。不料接下來,她的成績明顯下滑,特別是數學常常不及格。班主任非常困惑,孩子上課回答問題都對,作業也對,偏偏一到考試就失誤。老師委婉地提醒餘靜佳,班長應該加油了。
不料,媽媽比班主任更加困惑。餘靜佳還有個大女兒,比欣欣大一歲。兩姐妹的機靈程度不相不下,她對兩個孩子的教育方式也一模一樣,結果卻完全不同。
回家寫作業,姐姐只要一個小時,妹妹卻要三四個小時。姐姐已經在看課外書了,妹妹還在為了一個「國」字糾結。
抄寫這個字,先一橫,再一折,三橫……欣欣至少要回看三四下。後面一個逗號,還要再看一眼。欣欣會將左右偏旁的字寫反,將兩個數字看反。媽媽提醒她:「哎哎,你怎麼會刻印章呢?」
然而,事實卻不像開玩笑那麼輕鬆。餘靜佳的輔導費時費力,欣欣的成績毫無起色。餘靜佳將困惑求助於周圍的朋友、老師,沒有答案。萬般無奈下,她還向一位中醫兼算命先生的「大人物」尋求偏方。
直到有一天,一個英文單詞Dyslexia突然蹦進她的腦海。它的意思是讀寫障礙。她開始搜集資料,發現欣欣的表現——混淆上下左右、朗讀時跳字或跳行——這些與讀寫障礙症狀一一對應。
「不知道原因,我很困擾;當我知道的時候,我太高興了!」餘靜佳終於明白下一步應該做什麼了。
她繼續研究。每個漢字都是集聲音、外形和意義於一體,而讀寫障礙兒童正是在掌握這三者之間的聯繫時出現延遲或信號丟失。他們大腦中處理語言文字信息的部分與一般孩子不同,並非智力缺陷,而是腦部成長過程的異常特徵。遺傳、早期培養等諸多因素都可能導致讀寫障礙。
這時,餘靜佳才突然意識到,作為欣欣的母親,她自己也有著讀寫困難的徵兆。
小時候寫作文能得九十分,但因為錯別字就要被扣掉二三十分。「鄭」字的偏旁,她到現在還記不住那個耳朵在哪一邊……在快50歲的時候,她才為自己求學時的艱難歷程找到一個遲到的真相。
愛迪生、愛因斯坦、達·文西、邱吉爾、湯姆·克魯斯……餘靜佳還看到一長串的讀寫障礙名人名單。她想起欣欣入學時,自己代表新生家長所作的演講,「家長一定要相信你的孩子,相信孩子一定有某方面的天賦。如果老師說你的孩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應該說,很慶幸,我有一個『愛迪生』,我要把孩子帶回家去養。」
後來,餘靜佳常常以此自嘲:「沒想到我就中獎了。我就有個『愛迪生』!」
聰明或愚笨
2011年的這個暑假,欣欣和姐姐一起,去了臺灣的外公外婆家。每天晚上,餘靜佳都能從父母口裡聽到姐妹倆每天發生的故事。
有一天,外婆出門買了兩碗面給姐妹們做早飯。姐姐不喜歡吃麵,怎麼也不樂意。外公勸著姐姐,今天外婆身體不舒服,還是冒著大雨出門的……聽了這話,姐姐終於拿起筷子,不過只吃了兩口,還是放下了。
欣欣沒說話,走過去把姐姐剩下的面吃完。「欣欣真是個貼心的孩子。」外公說。
餘靜佳一直以小女兒為傲。欣欣成長於寬鬆開明的環境中,天性溫暖,易於感染旁人,從小便讓媽媽收穫很多讚美與羨慕。
「她能感受到別人的心情。」班主任鄭鑫老師如此評價。她收到過欣欣的一份手工禮物。在欣欣家人合照的背面,欣欣用彩色鉛筆畫了小小的心型圖案,旁邊寫著「因為愛,我們認識」。欣欣包裝好,鄭重地送給老師。
幾乎沒有老師和同學不喜歡欣欣。然而,她還是被從班長的位置上撤換下來——因為考試成績不好。學期末的「三好學生」評比,也沒有她。
漸漸地,欣欣變得沒有那麼聽話。她在考試前一晚蹭到媽媽的床上,吵著要和媽媽一起睡。她還埋怨作業怎麼也寫不完,煩躁起來又是哭鬧收場。
只有媽媽餘靜佳明白,欣欣害怕了,正在一點點喪失自信。
她投入更多的精力親自輔導欣欣。為容易混淆的詞語編寫口訣,將兩個步驟的數學計算簡化成兩個問題。欣欣的一次數學考試只考了43分,餘靜佳將卷子抄寫一遍後讀題給女兒聽,重做一次的結果竟是95分。她將兩張卷子訂在一起,讓欣欣帶給數學老師看。
她還支持欣欣學體操、學畫畫,「一切努力,都是要在其他方面加強欣欣的自信心。」
餘靜佳開始向老師和學校尋求幫助。學校副校長藍瓊,直到這時才第一次知道什麼是讀寫障礙。她學的師範專業,普通心理學和教育學教材中,沒有出現過這個名詞。
在餘靜佳的建議下,學校請來北京一家學習潛能開發中心,為300多位學生提供免費測評,結果顯示,竟有30名左右的孩子存在不同程度的讀寫困難,這大大超出藍瓊副校長的預料。
而願意參加測評的,還只是部分學生而已。有的孩子,老師感覺像,與家長商量時卻遭到拒絕。「我的孩子沒有問題。」家長這樣說。
幫助、互助與自助
「孩子們不是有問題,而是需要幫助。」蘭紫老師曾是廣播電臺讀書節目主持人,後轉行親子閱讀出版行業,接著在2007年主導創立了一家學習潛能開發中心,致力於改善讀寫困難兒童能力和環境。在國內,比較知名的類似機構只有三四家而已。
蘭紫更樂意將讀寫障礙推廣為「讀寫困難」,正是考慮到中國家長們的接受程度。她接觸過的讀寫困難兒童的媽媽,有的一心離婚,有的甚至不想看見自己的孩子。像餘靜佳這樣敢於面對並積極解決問題的家長並不算多。
從欣欣二年級起,蘭紫老師和她的團隊每周到校兩次,為孩子們提供矯治訓練。她和學校老師都不會提起「讀寫困難」這個詞,只是告訴孩子們,他們應該參加一個閱讀班。
餘靜佳告訴欣欣,你也要參加這個班,做腦力操和其他練習。
欣欣不理解:「媽媽,我為什麼要做腦力操呢?」
媽媽回答:「因為你太聰明了,聰明得都有點不平衡了。」
欣欣更奇怪了:「那是要把我弄笨嗎?」
腦力操有十多組動作項目,比如「山立」一節,是以特定的姿勢雙手拋沙包,視線跟著沙包運動,同時倒著數數。這是一種以運動刺激腦部語言區的方法。
欣欣還可以觸摸到一個漢字的立體模型,或是在老師的幫助下用手在砂紙上慢慢地寫字。手是運動覺、眼睛是視覺、再加上聽覺,當多感官之間的聯繫過程加強,欣欣才可能記住一個字最終成形的樣子。
欣欣和30多位同學組成閱讀班,餘靜佳也開始為家長間的互幫互助而努力。在她成長的臺灣,學校均成立家長會或家長委員會,各地區和全臺灣還有家長聯盟。家長會代表可以參加教師評審委員會,甚至可以參與校長遴選。她決定,將學校裡有共同困難的家長們聯合起來。
在她的主導下,2009年國慶假期裡,30多位家長們召開了第一次家長支援會。地點就在學校,主題是關於孩子們的讀寫障礙。
起初,餘靜佳是不希望將這次聚會變成媽媽們大倒苦水的「怨婦會」的,然而,似乎只有傾訴過後,媽媽們才有勇氣和力量面對。
一位媽媽說,她找回了一個兒子。在不知道讀寫障礙以前,她認為大兒子完全是一個壞孩子,於是把所有母愛都轉移給老二。直到得到大兒子的測評結論,她才在時隔很久後再次擁抱被自己忽視與責怪的孩子。
聽著的媽媽們都在抹眼淚,餘靜佳也哭。然而,家長會的成效還是讓她非常開心,「因為家長通過這樣的認知和努力,重新與孩子建立了關係」。
家長支援會希望做得更多:以更好的詞彙描述讀寫障礙;對老師們進行更多培訓;邀請部分老師參與;建立育兒共享通道;對校方提出需要配合的要點或請求。
餘靜佳第一個想要為孩子爭取的權益是,獨立考試的機會。
在美國、香港等特殊教育制度完備的國家和地區,學習障礙兒童是可以獨立考試的。此外,孩子們還可以享有更長的考試時間和字體更大的試卷。餘靜佳首先希望從學校層面,為女兒爭取一些「補償性的公平待遇」。
「除非你有這樣一個孩子,你才會知道家長有多辛苦。不管是你要幫助她,或者是你要理解她,你要幫她抵禦各方面的壓力,或者你要幫她找到出路,都很難。」餘靜佳說。
她一位朋友的女兒,在聽她講過讀寫障礙概念後,才發現自己也有這個問題。這位女孩重新規劃人生,發現自己有繪畫的天賦,於是申請進入美國最好的藝術學院,最終如願以償。
「我們將面對著艱巨的任務,繼續陪著我們的孩子,直到他們能以自己的形式展現自我,找到自己的人生舞臺。然而,在這個過程中,讀寫障礙家長們共同的擔憂是,我們能堅持多久,孩子又能堅持多久?」
進步與挫折
三年級上學期的期中考試,欣欣是在一個單獨的屬於她的「辦公室」裡考試的。一位老師專門為她朗讀題目。讀寫障礙兒童的表現各不相同,欣欣的聽覺並沒有問題。
這次考試成績比欣欣平時成績平均提高了20分左右。
事實上,欣欣並不樂意接受這樣的照顧:「媽媽,為什麼我要和別人不一樣?」
在此之前,餘靜佳已向學校請求,允許欣欣缺席下午兩堂課,由家教幫助她完成作業。隨著課業一年年變難,欣欣做作業的時間越來越長,餘靜佳不得已請求這樣的特殊安排。
學校表示支持,特意為欣欣安排了一間空房間。
欣欣還是不樂意:「媽媽,你是想讓全校人都知道我有問題嗎?」
「抱歉,媽媽還沒有考慮到這一點」,餘靜佳想了想說,「要不你先試一個星期?如果你不喜歡,媽媽也不堅持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過了幾天,欣欣開心地主動向媽媽誇耀起她的「辦公室」來。裡面有一張搖床,還有一張大沙發,就連靠枕也是卡通圖案的。她帶同學們參觀,「別人都羨慕得要死」。
餘靜佳除了請家教,她還帶著欣欣參加了教育機構矯治。孩子每季度還需要直飛深圳一次接受培訓。只要有時間,臨睡前她也陪著欣欣一起閱讀。
然而,兩年多過去了,欣欣的讀寫障礙矯治效果卻不怎麼明顯。即便得到特殊安排,從下午就開始寫,她的作業還是要到晚上八九點鐘才可以完成。
讀寫障礙不是疾病,沒有藥方也不可能治癒,只能通過長時間的訓練得到緩解和克服。對欣欣來說,一切都還只是剛剛開始。
「她只是在逐漸認知,自己不是容易考100分的孩子。不管多努力,她就是經常只能考60分的孩子。」
欣欣還不知道什麼是讀寫障礙。她有次問媽媽:「為什麼你要求姐姐考100分,卻從不要求我呢?」
餘靜佳回答說:「別說你考60分,只要你付出了努力,你考零分都是很棒的。每個人的強項不一樣,你是特別的孩子。」
欣欣卻不依不饒:「媽媽,我就要考100分!」
終於有一次,欣欣的數學突然考了99分。她回家大哭一場:「媽媽,我就差一分就是100分了!」
餘靜佳一陣心疼。她總是為好勝而堅持的孩子心疼——當女兒好幾天都記不住一個簡單英文單詞的時候,當女兒問她自己為什麼不能當學習委員的時候,當女兒拿回試卷不願說分數的時候,特別是,當女兒堅持以100分為目標的時候。
「我不知道二年級是苦的,一年級是甜的……我愛的是甜,苦我不喜歡。」這是欣欣的一篇日記。這個不到10歲的孩子,將標題取為《我的苦》。
「學校和老師都已經很配合我了,但是整個教育體系並不適合這樣的特殊孩子」,餘靜佳終於決定,在四年級將兩個女兒都轉入國際學校就讀。
在那裡,或許欣欣的繪畫天斌可以被更加充分地發揮。上課時做筆記,別的孩子用單詞,她用圖畫。襯衣、褲子,用符號記錄意義,「用特別準確、簡單的圖示,不像別的孩子一畫就複雜了。」
欣欣起初想做獸醫,最近想做服裝設計師,偶爾還會說繼承媽媽的事業做一名建築師。她的體操練得很好,單手倒立是班上活動時的保留節目。
她也仍然很努力。
餘靜佳正在籌劃,建立一個民間公益機構,幫助更多類似問題的中國孩子。與自閉、多動等其他障礙相比,讀寫障礙兒童的基數更大、表現卻更不明顯,特別值得關注。
有一次,欣欣問媽媽:「為什麼別人播種都馬上開花了?為什麼我播那麼多種子,都沒有開花啊?」
餘靜佳忍住眼淚,微笑著回答:「種一粒種子,就會收一粒果實。有的人很多時候都沒有收,但是突然有一天,哇,她收了很多很多的果實。欣欣,你的那一天還沒有到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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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芬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