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天的《奇葩說》辯題是「大學該不該開設戀愛必修課」。辯論過程不乏精彩,引人入勝。
場上觀眾起先一半支持,一半反對。反方獲得先發優勢,辯手以「鬼身上」的逗比風格,論述了開設戀愛必修課後的一系列荒誕現象:老師大講理論,學生們只想聽「如何快速脫單」,效果尷尬;如果博士老師自己都未脫單,有沒有資格來教人如何戀愛?課程內容也無法標準化,還會強化「戀愛是大學的必修」這類的焦慮……
幽默風趣的講述和東北「二人轉」的風格,反方贏得了滿堂喝彩,一下子拉回來絕大部分的票數,眼看要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幸虧正方不願服輸,以情動人,藉助女性坎坷的情感經歷,來強調通過課程為愛情掃盲的必要性,獲得了共鳴。在此基礎上,正方三辯又將戀愛課的意義引申為對人的「內在世界」的探尋和理解,將「學習戀愛」和「認識自己」、「保護自己」等同起來,扳回了局面。
場上對峙膠著激烈,雙方力戰到底,觀眾左右搖擺,連蔡康永都說,這是《奇葩說》第六季開播以來最有意思的辯論之一。最後,正方敗給了反方辯手邱晨那句「我們上了太多的課,卻錯過了整個人生」埋下的情緒伏筆,以及她最後結辯時「不反對戀愛課,反對的是『必修』」的一針見血的反擊。
如果這期要評出最佳辯手的話,邱晨當仁不讓。比起單純噼裡啪啦地指摘開課的外在弊端,她犀利地點出了蘊藏在其背後的一種簡單化的思維傾向,就是企圖以一門課程,一個理論框架,一種靠學分倒逼的強制機制,一種考不了高分就無法評優的競爭力量,來敦促學生快速地獲得某種技能,以解決個人的某種心智缺失和情感短路。
而過去恰恰是這種類似的機制,限制了人的價值選擇和自由意志,削弱了人的同理心和愛的自然能力,讓人變得不會戀愛,或難以承受戀愛失敗的痛苦。
作為辯手,為了力壓對手,挽回局面,邱晨的觀點裡難免有誇大渲染的成分。所謂技多不壓身,開一門課程而已,讓學生多學一點戀愛方面的知識,在愛情裡少走一點彎路,少受一些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之苦,似乎並無不妥。
而邱晨的聰明之處在於,她牢牢地抓住了「必修」兩個字,成功地引發了觀眾對於「強制」的反感。
畢竟,戀愛課再好,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需要。對於有的人來說,戀愛大過天,開課正中下懷;但在有些人的價值序列裡,戀愛並沒有那麼重要,與其聽老師講如何經營兩性關係,他可能更希望在實驗室安安靜靜地解剖小老鼠,或者聽聽一輩子都沒有結婚的康德,如何仰望星空,如何推敲出道德哲學的幾個層次。
對於這些有志於從事某一事業,不想在關係裡耗費過多精力的學生來說,有沒有必要以學分為牽制,強制其去上一門對他而言索然無趣的課程呢?
這一辯題,也讓人想起前一陣子的新聞——有些高校開設了勞動必修課。校內所有大學生,不論專業,都得扛著鋤頭下地幹農活,或者在校園裡掃地、清除垃圾。校方認為這有助於培養學生勞動意識和勞動精神。但旁人看來,總覺得小題大做,浪費教學資源,與我們理想中的大學教育相差甚遠。
(惠州某高校開設勞動必修課)
無論戀愛課,還是勞動課,從來不只是一個單純的課程設置問題,它關乎大學的定位,關乎人才的培養,關乎大學教育的精神。
2.
儘管每個大學的培養目標各不相同,但一般都致力於培養學生的認知能力和批判性思考能力,為他們未來走向社會、應對各種挑戰打下良好的基礎。比如:
在知識的廣博性上,學生能夠熟悉對所學專業及相關學科;在知識深度上,能夠精通某一專業領域並掌握從事高深研究的方法;
能從事一些創造性的活動,擁有解決問題和做出決定所需要的技能,能夠知道自己行為和所做決定的社會和倫理後果等;
能夠對本國和世界的文化有所了解,形成良好的公民觀念,對社會有責任心等。
總之,就是要培養學生的智慧、知識、研究、品格和思維能力。
大學的課程體系,自然是圍繞這些教育目標來設定。
學者劉瑜曾經提到一件趣事。她在哈佛大學做博士後期間,向教務處詢問本科和文理學院的課程介紹。原以為只是一頁紙上3到5行的介紹,結果工作人員丟給她一份1000多頁的手冊,上面列滿了密密麻麻的課程。
哈佛大學採取的是「核心課程+專業課程+選修課程」的模式。所謂核心課程,有點類似於我們「公共教育」,旨在是向學生展示「本科教育不可或缺的領域裡的知識,了解人類探索知識所需要的不同的分析手段及其使用方式、以及它們的價值」。
用劉瑜的話說,就是讓「學生在進入知識的細枝末節之前,能夠對他所置身的世界有一個框架性的理解和探索」,這樣當你日後走在某條細小的道路上時,因為早已將森林的地圖印在大腦上,不會輕易迷路。
哈佛這幅巨大的森林地圖分為八類,包括:審美和解釋性理解、文化和信仰、道德推理、生命系統的科學等。在劉瑜2009年得到的課程清單中,「道德推理」的課程包括——
民主與平等、正義、國際關係與倫理、倫理學中的基本問題、儒家人文主義……
科學板塊裡的課程有——
光與物質的性質;空氣;宇宙中的物質;觀察太陽與恆星、時間、愛因斯坦革命等。
課程的名稱非常誘人,內容打破了傳統的學科界限,體現著多學科的交叉和綜合。比如科學這一板塊,除了理科知識外,還加入了歷史、哲學、文化、環境等對科學發展的影響。劉瑜感嘆說,看到這些課表,感覺大學教育是「恢復人類的天真」,引導學生無窮無盡地追問這個世界的真理,以突破事務主義的短視,仰望璀璨遼闊的星空。
試想一下,如果在一個研究高深學問的學府,在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無限激發人求知慾的高大上課程名單中,出現戀愛課、勞動課這樣接地氣的科目,你會作何感想。就算有人允許它們出現,只怕學生一個個恨時間太少,縱使有三頭六臂,已有的課程都讀不過來,更無暇顧及它們的存在了。
把它們列為全校必修,在哈佛更是不可想像之事。哈佛全校必修的課程只有兩門——外語和寫作。
難道哈佛學生很閒?當然不是。大學四年中,哈佛的學生要完成三十多門功課,大約有一半的課必須用於專業學習,剩下的一半課程,必須在核心課程裡選擇,其他課程可以在哈佛各系開設的課程中任意選修。
想想劉瑜形容的那一堪稱「知識人的饕餮之宴」的課程單,就知道哈佛學子的選項有多豐富,選擇的空間有多廣闊了。
但自由並不僅限於此,哈佛還規定,如果學生不爭取做榮譽畢業生,可以減少專業課而增加選修課。
這種靈活性,並非哈佛獨有,國外許多高校都反對提供標準統一的課程產品,而是儘量滿足學生個性化的需求,提供多樣的課程套餐。
比如普林斯頓大學的化工主修專業,提供多個專門化方向供學生選擇。就算是數學、物理、計算、化學這類的專業必修課,學校也會安排有不同深度的、階梯式的課程,以契合每個人的能力水平和興趣需求。故而學生是以選修的方式來完成必修課。而耶魯大學將許多專業的課程計劃,劃分為面向就業和面向繼續研究深造兩大板塊,方便學生按照職業規劃來進行選擇。
層層細分下來,需要全校甚至全系學生一起上一門課的情況少之又少。何況,學校選修課的比例遠遠高於必修課。當然選修課也不是完全地任學生選擇,很多學校會規定具體的範圍和方向,或者安排專門的選課老師予以引導,有意識地為學生搭建一個較為全面的知識結構,克服選課的盲目和隨意。
這一龐大複雜的課程體系,自然會帶來很多麻煩和巨大的工作量。但在這些高校看來,只有保證學生充分的學習自由,才能激發他們的好奇心,拓展他們感興趣的領域,保持他們對知識的探索熱情。
相比國外,國內大學的必修課佔據了大半壁江山。有學者做過對比研究發現,不僅專業必修課將學生緊緊禁錮在專業選擇上,讓他們難以涉獵其他領域,限制了知識結構的延展,而且國內大學的全校必修公共課的比例,大大超過了美國大學,嚴重擠壓了選修課的比例。
而國內這些公共課的課程,內容雖然不乏豐富,但與國外名校的核心課程或通識課程相比,還停留在簡單的知識傳授上,課程與課程之間沒有內在的聯繫性,缺乏整體的一致性,學生學到的都是一些割裂雜亂的、亂七八糟的各類學科知識,難以形成整體的學術森林印象,也很難就某一個小的議題進行深層次的探索,培養真正的批判性思維能力。
這就能理解,為什麼「要不要開設戀愛必修課」,是一個天然利於反方的辯題。一是大夥對大學此類公共必修課的深度和啟發性,普遍不看好;另外,大部分學生更想要掙脫枷鎖,由自己來選擇,是仰望星空,還是俯瞰大地。
或許,這道辯題帶給我們的意義,不在於戀愛需不需要開課,需不需要學習,而是引導我們去思考,大學課程設置的標準是什麼,必修課與選修課的界限在哪裡,它們又該如何配合大學人才培養的目標,體現大學的精神。最重要的是,它讓我們有機會拷問,大學與「宇宙星空」、與天真的距離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