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流動的現代性中,社會學還可以幫著塑造文明的人嗎?
騰訊文化 崔瑩 發自英國利茲
英國利茲郊外,有一幢被綠樹花草掩映的英式小樓。90歲的齊格蒙·鮑曼和他83歲的妻子就住在這裡。小樓的每個房間裡都堆滿了書。
1925年11月19日,鮑曼出生于波蘭波茲南一個貧困的猶太家庭。二戰中,他參加了波蘭紅軍,後來因為反猶主義被逐出波蘭。他從1971年開始定居英國,在英國利茲大學教書。
鮑曼的第一任妻子雅尼娜·萊溫松是著名的波蘭作家。她關於大屠殺的小說給鮑曼的研究提供了很多靈感與素材。兩人共同生活了62年,有3個女兒。2009年,萊溫松去世。
此後,鮑曼和比自己小7歲的波蘭社會學教授亞歷山德拉·卡尼婭結婚,後者是波蘭前總統博萊斯瓦夫·貝魯特的女兒。在接受騰訊文化作者採訪時,鮑曼主答,亞歷山德拉·卡尼婭對問題進行了一些補充。
鮑曼與妻子合照 拍攝:崔瑩
社會學能在變化的世界中提供方向
鮑曼作品《社會學之思》
騰訊文化:在年輕的時候,你為何選擇成為社會學家?
齊格蒙·鮑曼:從戰場回到一敗塗地的國家,我決定改變年幼時想要探索神奇宇宙的興趣,而去關注人類社會的現實,探究為何有那麼多悲慘的事件發生。差不多70年了,我當時的動機早已失去了時效性,從事社會學研究已成為我的習慣。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社會學對我如此重要,我只能說我沒有嘗試過其他職業,或者逐漸失去了對從事其他職業的興趣、能力和意願。因為研究了很多年,社會學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偉大的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曾經有這樣的疑問:「我們講什麼話和出汗是因為同樣的原因麼?它自然而然就這樣發生了。」或許這就是我們的命運。然後他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爺爺聖赫羅尼莫在臨死前擁抱自己種的樹,和它們告別,因為他知道將永遠不會再看到它們。這是個值得學習的教訓。所以我也擁抱我寫下的文字,希望它們有長久的生命,並且後人會在我停下的地方,繼續書寫下去。」這其實也是我對你的問題的回答。
騰訊文化:你認為社會學的作用是什麼?你如何評價這門學科?
齊格蒙·鮑曼:在劇作家特倫斯·拉蒂根的經典舞臺劇《白朗寧版本》中,主人公安德魯·克羅克-哈裡斯目睹他教了多年的古希臘語和拉丁文被認為過時,新的學科如物理化學替代了它們。在被迫退休時,他向同事、學生和學生家長強調:「當我們不再相信文明的時候,我們如何培養文明的人?」
在某種程度上,社會學和古希臘語、拉丁文一樣,為人類的文明作出了貢獻,但社會學也越來越變成一門古老的學科。在流動的現代性中,社會學還可以幫著塑造文明的人嗎?從一開始,人類社會的文明就是由不斷的學習和忘記組成的,現在很少有人能講流利的古希臘語和拉丁語,也很少有人可以彈奏中世紀的樂器。進步和成功就意味著接受新的挑戰,舊的技能沒有多少用處的話,就需要新的技能——安德魯·克羅克-哈裡斯對古典的維護,實際上是在浪費他自己的生命。
社會學的職責是在變化的世界中提供一個方向,這個職責也只有在跟蹤這些變化及其結果,以及研究和思考人們針對變化所採取的對策中實現。我相信這個世界永遠都需要方向,這也是社會學在探求和給予的。
騰訊文化:社會學家是否可以幫助政府做出決策?
齊格蒙·鮑曼:社會學家當然很樂意這樣做,他們分析國家的現狀,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社會問題,但是很少有官員願意聽。在波蘭,社會學家被認為是智者,電視新聞節目經常會邀請他們評點最近發生的事情,他們受到媒體的尊重。但在英國,社會學家不具有這樣的地位。
亞歷山德拉·卡尼婭: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對政治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齊格蒙·鮑曼:是的,但是他的例子比較特殊,他是託尼·布萊爾的顧問(註:布萊爾曾受吉登斯影響,提出「第三條道路」)。他們之間的私交甚好,並經常討論各類問題,但是據我所知,安東尼·吉登斯的提議並沒有實現,他們不過是討論而已。
亞歷山德拉·卡尼婭:我認為決策者們不怎麼看書。他們可能會看些統計數據,但這些數據也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我忘記是誰說的了,「政客利用社會學,就仿佛是醉漢利用路燈」。他們不是為了獲得光亮而用,只是想靠在那裡,尋求支持。
齊格蒙·鮑曼:我個人並不希望為政客做顧問,我更感興趣的是為普通人做顧問,幫他們出謀劃策,對付由當權者帶來的這些糟糕之處。
亞歷山德拉·卡尼婭:有意思的是,在波蘭,比如波蘭的社會學家琵奧特·格林斯基(Piotr Gliński),他本人也是政客。
騰訊文化:那社會學可以讓人們變得更快樂麼?
齊格蒙·鮑曼:可以。如果看清楚了這個世界是如何變化,以及這個世界如何影響我們,人們會變得更快樂。假如選擇閉著眼睛,或者視而不見,人們也不會變得更快樂。短暫的快樂可能也會有,比如酗酒或吸毒,但是在清醒的時候,人們會意識到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
騰訊文化:社會學讓你變得更快樂麼?
齊格蒙·鮑曼:我一輩子都是社會學家,沒有可對比的對象。至於成為社會學家是否可以令人感到快樂,我只能用歌德的話來回答。在他和我差不多大歲數時,別人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回答:「假如讓我馬上回答的話,是的,我這一生過得很快樂,但是我卻想不起有一整周是快樂的。」
「我永遠是波蘭人」
思考中的鮑曼 圖片來源:網絡
騰訊文化:在你的著作中,你的分析多是根據你個人的經歷麼?
齊格蒙·鮑曼:很難講。但也很顯然,如果你是社會學家,在你的著作中,必然會有你自己的經歷。我們並非是能向上看的鳥,我們也是普普通通的人。
美國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C. Wright Mills)指出,好的社會學研究是對傳記和歷史的收集。傳記是主觀的東西,是你個人的經歷,但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參考歷史知識以及客觀的現實。這兩方面聯繫在一起,並互相交織。如果只是根據別人的經歷,那我也是在說謊。這些都是交織在一起的。
騰訊文化:在英國生活了45年,這段生活經歷是否對你產生重要的影響?
亞歷山德拉·卡尼婭: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的就是「英國的社會主義」。
齊格蒙·鮑曼:一方面我是在英國學習,一方面我是在這裡生活了45年。我不是英國人,我也從來不想做英國人,我是在英國居住的外國人。幸運的是,英國對於外來移民相對來說很友好。剛到利茲大學教學時我就體會到,即使你不想做英國人,別人也會接受你的外國人身份。如果你想成為英國人,模仿英國人,也會被接受。從這點看,英國很自由,我對目前的狀態也很滿意。我在英國生活居住,但我不屬於英國。
在英國生活了45年,我的確也改變了很多,比如我現在已經很適應並很喜歡英國的食物,我們家擺放的是英國的家具,我和亞歷山德拉經常看英國的電影……如果你問在英國生活的經歷是否會改變我的思想,我想我的讀者對這個問題更有發言權。我是齊格蒙·鮑曼,我寫的也是齊格蒙·鮑曼的想法,齊格蒙·鮑曼的想法受在波蘭生活四十多年的影響,也受在英國生活四十多年的影響。
騰訊文化:但你的內心,依然屬于波蘭?
齊格蒙·鮑曼:對,我是波蘭人,我死的時候也是波蘭人,這一點不會改變。我們總是反反覆覆地糾結於這一類的問題,因為受父輩的教誨,我們內心認為移動地方就是離經叛道,就是巨大的動蕩。但在今天,人們在世界各地旅行,移民是很普遍的現象。比如亞歷山德拉的所有孩子都在美國生活。家庭更分散,但是因為有電話、網絡等,你可以輕而易舉在一個地方和處於另一個地方的人通話。因此地域之間的界限已經不那麼明顯。目前約有150萬波蘭人在英國和愛爾蘭生活,在英國,波蘭語是除了英語外第二常用的語言。
亞歷山德拉·卡尼婭:再過幾年,第二常用的語言可能是漢語。在機場,我們經常會遇到很多飛往英國的中國學生,我想他們目前在英國讀書。在英國的中國人的比例將會越來越高。
齊格蒙·鮑曼:上世紀90年代初,很多波蘭人移民到英國;當波蘭加入歐盟時,又有很多波蘭人移民到英國。然後大批波蘭記者來到英國,問這些波蘭人:你們為什麼移民?你們考慮過自己的處境麼?你們來這裡掙夠錢然後回波蘭嗎?你們是否認為自己是移民?這些年輕人不知道怎麼回答,也就是說,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對於他們,「移民」已經是很古老的一個字眼。
有一次,我在澳大利亞做訪問教授,遇到一位在坎培拉工作的教授。我問他從坎培拉到雪梨有多遠,你知道他怎麼回答?他回答:「10美元!」他是對的,就是這樣,如果有足夠的錢,距離不過就是一張飛機票或一張火車票,旅行不再有多困難。
騰訊文化:你認為什麼樣的社會是好社會?
齊格蒙·鮑曼:我所認為的好社會是:一個不認為自己足夠好、並一直想成為更好的社會。那個社會隨時期待變化。我曾經構想了無數種好社會的模型,但後來發現這些模型又都各有缺陷,我意識到,我太專注於尋找每個社會的缺陷,而不是每個社會的優點:實際上欠缺的是一種批判性建構的精神。
騰訊文化:你被譽為當代最著名的社會學家之一,你如何看待這樣的讚譽?
齊格蒙·鮑曼:給你講一個我親歷的事。我去西班牙的奧維耶多領阿斯圖裡亞斯王子獎(註:由西班牙阿斯圖裡亞斯王子基金會創立的一個國際獎,被歐美科學文化界頗看重)。當時我很緊張,擔心酒店門口擠滿等我籤名的人,但這種恐慌只持續到另外一位獲獎者的出現——他是西班牙國家足球隊的隊員。等著籤名的人都不認識我,都忙著要足球明星的籤名。
感謝學者鄭莉、楊渝東為本文提供的大力幫助。本文系騰訊文化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