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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復生」、「超早產兒」,這兩個詞並列出現,構成了河南商丘一起離奇的醫療糾紛事件。然而,當看看新聞Knews記者持續關注這起糾紛後方才發現,事件並不能簡單地用「死而復生」來概括。這起醫療糾紛,關乎超早產兒救治的難題,更關乎一個家庭的命運。2019年9月17日,是小寶出生的那天,也是他開始住院的日子。到今天為止,小寶從來沒有離開過醫院。
最初的7個月裡,小寶一直住在新生兒重症監護室裡,靠呼吸機來維持生命。上呼吸道感染、支氣管肺炎、腦癱高風險兒、左額腦穿通畸形……醫生在病情告知書上,羅列出了小寶身上的13種病症。不能獨立坐著,翻身時需要他人的幫助,哪怕是父母支撐著站立時,小寶的雙腿也是彎曲著,搖搖晃晃。小寶吞咽很慢,150毫升的奶,他不停地喝,也需要將近半個小時。儘管已經一歲多了,但小寶尚不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哭的時候聲音也很小很小。但是,小寶很愛笑。爸爸許林輕輕搖晃手中的玩具,小寶扭頭看著爸爸,咧開嘴,眼睛眯成彎彎的兩道小月牙。他的笑,無聲,但純淨。
看著笑眯眯的小寶,媽媽丁鳳禁不住流淚了。回憶這一年多的經歷,丁鳳形容「好像死過了一回。」「死而復生」的孩子去年9月,懷孕近6個月的丁鳳出現了腹部疼痛、陰道出血等症狀。擔心孩子有意外,他們就近在商丘市第四人民醫院初診後,馬上轉院至當地唯一的一家三甲醫院——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經醫生診斷,丁鳳「胎膜早破、難免流產」,不建議繼續保胎。「就像天塌下來了一樣。」許林向看看新聞Knews記者描述了當時的心情。許林有一個7歲的女兒,夫妻倆一直期待著有一個二寶。為了懷孕,丁鳳暫停了在廣州的工作,回到了商丘老家和丈夫團聚。「我們提前一年鍛鍊身體,就想生下一個健康的寶寶。」
事發當天的16點和18點17分,許林兩次在病情告知書上簽字「要求保胎」,拒絕聽從醫生的建議。但到了晚上,妻子的情況進一步惡化,體溫也升高到了37.6攝氏度。醫生再度告知夫婦倆,情況危急,必須儘快手術,或者轉到上級醫院。從商丘到鄭州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擔心途中發生意外,許林沒有考慮轉院的方案。在「保大」還是「保小」的抉擇中,最終許林選擇了放棄胎兒。隨後,許林按照院方提供的模板,手寫了一份保證書:「要求行剖宮取胎術,保證日後不因手術與醫院發生糾紛。」並選擇了「死胎自行抱走」的處置方案。「即便孩子活不了,那也是我自己的孩子,我肯定要拿回家。」
當晚12點左右,手術開始。許林告訴記者,在手術中曾有醫生出來告訴他,剖出了一個男胎,已經死亡。同時醫生告訴許林,不建議夫妻倆再生育,否則妻子將會有生命危險。接連的壞消息,讓許林陷入了絕望。1小時後,醫護人員將丁鳳從手術室內推出來。醫生從丁鳳的腳邊拎起一個黃色的袋子,說裡面是已經死亡的胎兒,並將袋子交接給了許林。袋子繫著口,許林沒有敢打開看,然後裝進了自己提前準備好的袋子裡。隨後,許林把妻子推回病房,並將裝有胎兒的袋子暫時放在了病房門口的垃圾桶旁。安置好妻子後,許林呆呆地坐在病房裡的凳子上,陷入悲痛之中無法自拔。一個小時後,他拎起袋子,準備把孩子帶回去安葬。這時,「奇蹟」發生了。走到醫院側門的銀行門口,許林踩到了一個井蓋,井蓋發出了響聲,袋子幾乎就在那一刻就動了一下。許林將袋子拎起來,聽到了微弱的哭聲。許林來不及抹眼淚,轉頭衝向醫院的急診室。急診醫生發現胎兒還有心跳,立即將其送往新生兒重症監護室進行搶救。接著許林電話通知家人,說孩子「活了」,然後報了警。時候許林回憶,當急診科醫生打開袋子時,他竟發現孩子的臍帶沒有扎,還在肚臍上翹著。許林認為,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醫生存在嚴重誤診,將有心跳的孩子當死胎處理。事發後,他多次要求追究醫院的責任。時隔一年,經過當地媒體報導,這起離奇的醫療糾紛開始受到全社會的關注。超早產兒的救治困境事實上,許林和丁鳳的這個孩子胎齡為25周加5天,按民間的算法,差不多是6個半月,剖出時體重只有750克。在醫學領域,胎齡滿28周但不足37周的胎兒屬於早產兒;像小寶這樣胎齡未滿28周,體重不足1000克的胎兒,則屬於超早產兒。對超早產兒的救治,是新生兒科領域由來已久的難題。
2020年8月,中國新生兒協作網、國家兒童醫學中心新生兒專科聯盟和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聯合發布了一份報告。報告將2019年全國57家醫院的10823例早產兒(小於32周)數據納入分析。結果顯示,25周的超早產兒,可以在本院成功出院的不足百分之五十。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新華醫院新生兒科主任醫師夏紅萍介紹,由於超早產兒器官系統發育未成熟,可能發生支氣管、肺發育不良,腦損傷、視網膜病等多種嚴重疾病,救治往往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即使存活,遠期可能並發腦癱、智力障礙、視力和聽力障礙等疾病,也會嚴重影響生存質量。因此,對超早產兒究竟是救治還是放棄,一直都伴隨著理性與情感,甚至是倫理上的爭議,既需要醫生的專業評估,也需要家屬慎重抉擇。
在商丘超早產兒的這場糾紛中,一個關鍵問題是,醫生在手術前是否曾告知產婦和家屬,引產出來的胎兒可能是有生命體徵的;進而在手術之後,是否發現胎兒存在微弱生命體徵,並及時告知。許林說,自己在做出「保大」還是「保小"的兩難抉擇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還有第三種可能。「沒有任何一個醫生告訴過我,胎兒取出來之後可能會是存活的,也沒有人告訴我孩子還有搶救的可能。」今年9月1日,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對此做出回應,指出「因胎兒孕周小、各器官發育均不成熟,後期可能出現一系列疾病,嚴重影響生存質量。並表示與患者及家屬商議後,要求進行急診手術終止妊娠且決定放棄胎兒、不再搶救。」
在許林兩次籤字「要求保胎」的手術知情同意書上,丁風於當晚23點46分,也就是在手術之前籤下了「放棄胎兒,拒絕搶救」8個字,這也是在許林提供給記者的所有的診療記錄當中,唯一一份關於和胎兒有關的文件,也是唯一一份由丁鳳本人籤字的文件。但丁鳳告訴看看新聞Knews記者,當時之所以寫下「拒絕搶救」四個字,是因為醫生曾告訴她,孩子生下來是死胎。丁鳳坦言,當時籤下這個字時,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些字意味著什麼。「因為他們說,孩子一剪斷臍帶就是死的,我當時因為很難受,沒有思考這些問題,也沒有多問。」事發十幾天後,許林拿到了妻子的病歷,才看到了她手術前籤下的這些字。許林感到不解,自己當時在手術室外等待了3個小時,為什麼沒有醫生來徵求他的意見。在這起事件中,將胎兒裝進袋子這種「簡單粗暴」的處理方式,也觸動了大眾的神經。直到現在,許林都無法接受術後醫院對孩子的處理方式。新生兒專家夏紅萍認為,哪怕是在父母雙方都同意放棄胎兒的前提下,醫院對胎兒的處理也需要人文關懷。夏紅萍告訴記者:「規範的做法應該是做心電監護,或者心電圖,確認臨床死亡以後再按規範的流程處理。如果胎兒出生以後有生命體徵,則不能將其作為死胎對待。」對於目前孩子的健康狀況是否與沒有得到及時救治有關,夏紅萍則認為,相關問題都需要進行綜合、專業的鑑定。2020年9月1日,商丘市衛生健康委員會發布聲明,將組成調查組對相關事件進行認真調查核實。待有關醫療鑑定報告出具後,依法依規界定並追究責任,絕不姑息遷就。醫院的相關負責人也對看看新聞Knews記者表示,在此次事件當中,院方與家屬及產婦的溝通確實存在不到位的地方,對胎兒的處理也缺乏人文關懷,目前醫院已經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整改。對於在手術過程當中是否存在其他的問題,醫院表示在衛健委的調查結果明確之後,將會依法依規承擔相應的責任。未知的未來小寶在袋子裡哭了的那一刻,許林大腦一片空白。出於作為父親的本能,他果斷選擇了救孩子。那時,他單純的以為,孩子活了,一切又都有了希望。
「當時,我沒有意識到救這個孩子需要花多少錢。孩子哭了,我感覺他在呼喚我,他是在給我信號,『我沒有死,我還活著』。所以不管怎麼說,我都要救他!」如果說,許林夫婦當時聽從醫生的建議放棄這個孩子,是含淚作出的決定;那麼「死而復生」的反轉對於這個家庭的命運來說,卻又是另一個無比沉重的結果。十三個月來,小寶的治療費用共計29萬餘元,這些錢,許林夫婦一直欠著醫院沒有繳納。許林一直在追問,孩子出現這樣的後果,究竟該由誰承擔責任。院方身處輿論漩渦,人人對此事避而不談。如今丁鳳24小時在醫院照顧孩子,許林則一邊獨自照顧7歲的女兒,一邊四處奔波、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天真、懵懂的小寶每天需要接受兩個小時的康復訓練,還隨時面臨著重新進入重症監護室的風險。未來,他能否能如父母所願恢復健康,享受有質量的生命?這個問題,目前誰也無法給出答案。(根據被訪者要求,許林、丁鳳均為化名。)(看看新聞Knews記者:楚華 劉寬漾 編輯:範燕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