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開皇元年(561年),帝都長安的一座府邸裡,行將就木的庾信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他透過窗牖門縫,再一次將目光投向自己心心念念的江南。曾經的望穿秋水,夢囈鄉語,都將隨著自己的離開而成為此生的意難平。從靡麗綺弱的宮體詩,到帶有北國詩歌風格的蒼涼蕭瑟,北國的風霜雪劍切斷了庾信煙雨朦朧的江南夢,也切斷了他想回家的路。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北國的壯闊蕭瑟,無半點江南的婉轉秀麗,淚水從渾濁的雙眼中流出。這位被稱為「窮南北之勝」的南北朝最後一位優秀的詩人將在他鄉匆匆結束自己的一生,他所念的故鄉早已被鐵蹄踐踏,另一個輝煌的朝代也悄然開啟。
有人將庾信和徐陵所開創的文體稱之為「徐庾體」,而庾信也被認為是南北朝最後一位優秀的詩人,徐陵望之莫及。其實和徐陵相比,庾信多出了24年的異地他鄉。如果縱觀庾信的一生,你會發現,顛沛流離二十餘年,從靡麗綺弱到蒼涼剛健,他用血淚磨礪出千古名句,實現了自己詩風的蛻變,為唐詩的繁榮開先路。但在他內心深處,在歲月流失中,他最想念的還是江南的一抹春色,他只想回家而已。
唐代著名詩人杜甫在《詠懷古蹟五首》中曾言: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庾信那些以血淚和成的詩句,打動的不只是江關南北,還有一代代命運如浮萍般不由自主的詩人們。
作為南北朝最後一位優秀的詩人,庾信無疑是那個時代最後的詩壇明珠,但和他詩歌上的成就相比,他的命運可謂是一言難盡。
庾信出身於名門望族之後, 其家七世舉秀才、五代有文集,詩書傳家之風也依然得以延續。出生於簪纓世家的庾信,自幼便隨父親出入於蕭綱的宮廷,十五歲便入宮陪伴太子蕭統讀書,十九歲時又擔任東宮抄撰博士。恩寵禮遇之勝,一時之間,無人能比。 在南梁,他的前途可謂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祖上曾有著書作詩之傳統,庾信自幼聰敏,博覽群書,通曉《春秋左氏傳》,加之少年得志,在南梁的庾信可謂出盡了風頭。與同時代的徐陵置身東宮時所作的風格綺豔流麗的詩文共同稱之為「徐庾體」,每每寫成一篇文章,都受到京師的傳誦。
若沒有後來的候景之亂,庾信便可靠著祖上的庇護和自身的努力,在那江南溫柔富貴鄉裡安然無恙的度過一生。自古以來,流連他鄉的詩人不少,而鄉愁也是中國文人們繞不過去的情結。但像庾信這般大半生都被軟禁的詩人卻又少之又少。
南北朝一代,名士如雲,豪傑如雨,但如庾信這般出身名門、少年得志的人物就鳳毛麟角了。但儘管人生之路並不順暢,卻也並不影響庾信成為南北朝最後一位優秀的詩人。
從承聖三年起,庾信便開啟了異地他鄉的生活,這一待,便是24年。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活使得庾信更加思念南方的溫柔水鄉,儘管如此,庾信也從未放棄寫詩,跟一般詩人作詩的風格不同。庾信的筆下既有北方的蒼涼蕭瑟,也有南方的婉轉秀麗,粗狂中有細膩,褪去了靡麗的風氣,衝破了宮體詩的桎梏。
也正是在這樣「既有寒木,又發春華」的處境之中,庾信從徐庾體中脫離,開啟了只屬於庾信的高光時刻。
庾信流落長安的詩作多是表達他的鄉關之思。此時的庾信不僅忍受著氣候的不適,而且屈節做了西魏的官,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使得他更加思念江南的溫儂軟語。他流落長安時期的詩作的主要是抒寫自己的身世遭遇、屈節仕敵的慚愧以及懷念故國的感情。
「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以項羽自刎,比喻梁滅亡,表達了欲回故國而不得歸的心情。唯戀江南的一抹春色,可鐵蹄無情,那一抹春色也被踏破。春已至,卻無家可歸。
江南城的繁華早已湮沒在噠噠的鐵蹄之下,長安城的繁華也是踏著江南的春色得來的。曾將的醉生夢死,歌舞昇平,到現在的異地他鄉,背井離鄉,多少人讀起庾信的《擬詠懷》組詩都會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也不禁悲從中來,情難自已。
如果說《擬詠懷》是表達庾信對故鄉的思念之情,那麼《哀江南賦》則是庾信對過往生活的追憶之情。似水流年終成過往,故國早已不復存在,他無法力挽狂瀾救故國,也不能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他只能在敵國忍氣吞聲地生存下來,他不是個捨生取義的烈士,他只是個普通人,他只想在他的江南飲酒賦詩、尋歡作樂,他只想在亂世活下來。
羈留西魏都城不過三年而已,西魏政權便已衰落,庾信親眼目睹了西魏政權的覆滅,但庾信並沒有報復的快感。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舞臺之上,我想,庾信是無能為力的。自以為是、權力無邊的王侯將相,也不過是命運之神手中的玩物罷了,江南容得下的只是金戈鐵馬,容不下愛恨情仇,更容不下庾信的點點鄉思。
也許庾信的名聲太大,西魏政權覆滅之後,北周政權悄然取代。陳朝與北周交通互好,寄居他鄉的江南人士,都允許回歸故裡,陳朝請求放還庾信、王褒等人,北周未曾允諾。此後,庾信再也沒有回到江南的機會。
青年俊秀,文採驚人,少年成名。這樣的庾信,北周怎捨得放還?此後的庾信,人生仿佛開掛一般,與宇文王氏成員如同布衣之交,北周公卿的墓碑墓誌,也多託庾信撰寫。恩寵一時盛極朝野,身居高官。可高處不勝寒,世人只看得見他表面的風光無限,他背後的苦痛寂寞又有幾人能知?
周靜帝大象初年,庾信因病離職。
次年,北周靜帝禪位於楊堅,北周政權覆滅。楊堅,定國號為「隋」。
隋開皇元年,歷經四朝的庾信去世,享年六十九歲。
在他走後的許多年,即將迎來歷史上最為穩定和繁華的王朝,也許在這個王朝,他可以從長安出發,行至洛陽,前往建康,可以回到他令他魂牽夢繞的江南,可惜命運待他不公,他並沒有等到那一天。
二十四年的顛沛流離生活,也許早已使他絕望。他在長安,望不到江南,他在夢裡,回不了故鄉。
在庾信走後的131年,我國另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曾多次寫詩稱讚庾信: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 ——《戲為六絕句》「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東。」 ——《詠懷古蹟五首》「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春日憶李白》
同樣的顛沛流離,同樣的詩採驚人,同樣的客死他鄉。
杜甫懂庾信筆下的故鄉情思,也懂庾信筆下的回首悵然。
其實庾信本不必執意歸鄉,因為他的筆下,有無限的江南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