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旖旎,紙醉金迷,1921年的舊上海異常喧囂。
這個年代的不眠夜,有大都會的商人、政治家和軍閥,也有充滿著腐爛,惡臭的地下過道中吸食鴉片的人,他們慵懶的身子往牆壁一靠,眼中布滿渾濁。
熱鬧程度相當的,還有秦樓裡的妓女們。
吳儂軟語,窈窕婀娜,那時候這裡的美人們流行帶著金絲框眼鏡,為的是突顯氣質。
一位名喚露露的女人,眼神甚是奪人,引起了芥川龍之介的注意。
露露天生聾啞,長相頗具媚態。
美人們說露露會看命,在一旁友人的起鬨下,芥川龍之介抱著懷疑的態度,開始向露露提問,誰知露露像是被附身一樣,講出了與龍之介腦海中女子一模一樣的話。
舉動嚇壞了龍之介,卻逗笑了周圍的客人們。
為了緩解尷尬,龍之介讓露露出去買煙,可是走了一整晚,都不見人回來,龍之介懷疑露露可能是個騙子。
第二天一早,露露就將煙給了龍之介,原來這是露露跑了大半個城才買到的。
露露聰明、善良,至少芥川龍之介是這麼認為的,儘管他的朋友多次提醒他,妓院裡的人總愛玩套路。
此次之後,龍之介與露露結下了緣分。
後來他發現,露露竟是一名男妓,據說曾經家世顯赫,衰落後被賣到妓院。
「君尚青年,勤勉苦學,定有好職」
雖處風塵之地,得知露露好讀書寫字,龍之介語重心長鼓勵他認真讀書,露露但笑不語。
某天,當芥川龍之介再次來到妓院,想把買來的書贈與露露時,卻得知在一場工人起義的活動中,露露被憲兵活活打死。
妓院裡一名叫做玉蘭的女子,帶回了沾滿了露露血的桃酥。據說將桃酥沾滿露露的鮮血,分而食之,仿佛親人的血液會一直在吃掉它的人的身體裡流淌。
這是電視劇《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所描繪的一個日本人眼裡100年前的中國。
短短70分鐘,世態炎涼,人性冷暖,都隨著漫長的畫卷徐徐展開。
民國年代底層人物的命運,日本人都覺得慘
吃著油條,看著《新青年》,龍之介端坐在叫囂的舊上海鬧市。
日本文豪的身份並沒有在這樣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
誰也不知道他是芥川龍之介,日本知名作家,夏目漱石愛徒。更不知道著有包含《羅生門》、《竹林中》(這兩部更是世界級經典名作)等150部小說。
日本大正十年,彼時正是中國的1921年,芥川龍之介作為日本大阪新聞的記者,歷時四個月,遍遊上海、杭州、蕪湖、九江、武漢、長沙以及京津一帶。
《中國遊記》記錄了芥川龍之介一路的所見所聞,也展現了他的博學和文思。上海作為初始站,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初遊中國,與芥川龍之介閱讀的文獻中的中國有些差距,表面上的繁華令人迷醉。
有高樓大廈,還有紛雜的商戶租鋪,街道上各種擺攤的小販熙熙攘攘,龍之介覺得這番景象倒是與日本的廟會很相似。
窄窄的小徑兩側,鱗次櫛比排列著眾多小店。
酒店之內,歌舞昇平,令人眼花繚亂。
世界級的管弦演奏。
鑼鼓喧天的京劇表演。
它向人們展示著舊上海的繁榮風貌,同時又彰顯著西洋化的一面。
但表象的背後,卻是陰暗、潮腐,以及數十萬人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來到上海,朋友教他的第一個詞,讀作「buyao」,寫作「不要」。
芥川龍之介從上海碼頭出來時,被一群車夫和小販團團圍住,陣勢之大,讓他立刻感受了「不要」一詞的內涵。
歌廳中,一個年過七旬賣花的老太太,被有錢人推搡在地,玫瑰花被踐踏,老太太悲憤卻又無可奈何。芥川龍之介覺得老人可憐,便主動買了一束花。
哪成想芥川前腳剛出門,後腳老太太就跟了上來。
「2角錢這些花,您全都拿走吧」。老太太一邊苦苦哀求,芥川一邊忙說著「不要」,「不要」。
不是不想幫,只是像老太太這樣貧苦人太多太多。
比如,風餐露宿的乞丐們。
芥川龍之介對乞丐有著神奇的幻想,覺得他們一定是仙風道骨。
「總的來說,乞丐是一種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人。在中國的小說裡,神仙們常常會化身乞丐。或許便是發源於乞丐的一種浪漫主義。」
當他親眼看到,一個蹲在洋樓大理石下的乞丐,正舔舐著自己腐爛的膝頭,被神化的乞丐形象瞬間在他腦海中顛覆。
而另一名乞丐,帶著一副墨鏡,常年坐在破舊的臺階上,身後寫著他的身世背景。
芥川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目睹眼前的不幸,但更悽慘遠不止這些,人性的冷漠讓他心生戰慄。
「你隨便找個農村看看,還有人在路邊賣嬰兒,小點的三塊錢,大些的5塊錢,想要更大一點的孩子,那家的姑娘15歲,50塊帶走」
如今我們痛惡的人口販賣,在那個年代成了大家司空見慣的事,自家的孩子就像一件物品,明碼標價,任人選購。
原著《中國遊記》裡,芥川龍之介認為比起景觀的富麗堂皇,民國給龍之介留下的則是一個猥褻、殘酷、貪婪的印象。
芥川龍之介,來華歷經四個月的遊歷,見識到了中國的地大物博,也見識到了軍閥徵收掠奪,奸淫擄掠。
黃包車夫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搶劫的盜匪,青樓裡的妓女們偶爾會說一兩句日語,例如阿娜達(親愛的)、「撒一勾」(跟我來)。
據說「撒一勾」這個詞原是日俄戰爭時,日軍抓中國女人將她們帶到附近高粱地時的叫嚷,後來流傳開來。
諸如文獻中所描述的杜甫、嶽飛,抑或是王陽明、諸葛亮似的人物,蹤影全無。在他眼中古時候中國的風韻飄散,詩情畫意不再,留下的只是滿目瘡痍與道不盡的心酸。
不由想到,鬱達夫先生在《傷感的行旅》一書中寫到:江南的風景,處處可愛,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
電視劇芥川龍之介上海篇,看似溫婉的畫風,實則用犀利的鏡頭語言,揭露晦暗的人性。
中國之行後,日本學者為何自殺?
電視劇中描繪道,上海是全國最充滿罪惡的城市,因為這裡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據統計,1921年中國共產黨建黨的時候,上海的城區面積比1843年擴張了10倍。人口也隨之大幅增加,從原來的23萬人, 發展到了200多萬人。
鴉片戰爭之後,上海已有英美法三大租界。
1845年在蘆葦叢生的外灘,建立了英租界。1848年,美國要了虹口的一塊地,建立了美國租界。又過了一年,法國人在上海的護城河,一個狹長的地方建立了法租界。
於是,上海的三個租界就這麼建立了,八國聯軍侵華後,上海人數倍漲。他們一面帶來了先進的文明洗禮,一面又摧毀踐踏著傳統的中國與無辜的百姓。
芥川龍之介所著《中國遊記》又名《支那遊記》,全書中中國這個詞用的是「支那」,後來譯者將支那改為中國。
事實上用「支那」作為正式名稱稱呼中國,當始於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建立之後。
從小受中國文化薰陶的芥川龍之介,來到上海後,發現與他想像的中國完全不同。百姓生活場所破敗不堪,社會動蕩,過去輝煌榮耀的泱泱大國,如今只剩愚昧、墮落、麻木……
上海之行,讓原本不談論政治的他,對如今中國的時局憂心忡忡,準備要離開上海的芥川,臨走時訪問了一些中國的學者。
前輩們的對中國當前的態度,很觸動人心,芥川龍之介小心翼翼記錄,但尋訪中途他也善於觀察周遭的事物。
第一位拜訪則是章太炎(又名章炳麟,民主革命家、思想家、樸學大師)。
「不應該以一個主張去推演,而應用無數個事實去歸納」
門外大雨滂沱,體弱的芥川跟著咳嗽了一下,翻譯問他是否讓章先生點燃爐子,芥川說讓一個文學大家做這樣的行為不太禮貌。
房間的陰冷總是讓他的思緒飄忽不定,於是他將目光鎖定在老爺子牆壁上掛著的鱷魚。
離開章府後,那條鱷魚依然讓他心心念念。
第二位拜訪了在清朝想要改革卻被罷黜的政治家鄭孝胥(偽滿洲國總理,中國近代政治人物、詩人、書法家)。
翻譯說自從被貶黜後,鄭先生過上了安貧樂道的生活。
由於前一次經驗,要見這種「清貧」的政治家,芥川故意穿得很厚。
但走到大門口才發現,所謂的「清貧」政治家,原來竟然住的是豪宅。他打趣人家,這樣安貧樂道的生活他也很願意過。
這次,大廳裡不僅升起了爐子,採訪過程中,芥川拿出的香菸還沒來得及點上,鄭孝胥竟然上前給他劃了火柴。
他告訴翻譯,他完全沒有想到一位政治家竟然會給自己點菸,這樣的行為在日本是完全不存在的。
「待客理應如此」鄭孝胥說。
鄭孝胥談到如今中國現狀,很刺耳,卻又很真實:「目前,中國正處於絕望之中,擺脫當前的困境,只有等待英雄的出現,而等待英雄的出現則是等待奇蹟的出現」
最後芥川拜訪了李人傑(李漢俊,中共一大代表),也是芥川龍之介非常欣賞的一位。
李人傑精通日語,話聊間關於時政的看法,都被芥川仔細的記成筆記寫入遊記中去。如「現代之中國無民意,無民意則革命不生」。
簡單兩句話,鏗鏘有力,將中國的核心困境說明。
期間通過與章太炎,鄭孝胥、李人傑的接觸中,芥川越來越明白中國已經陷入巨大困境,但好在一部分青年意識覺醒,這也催生了芥川的反戰意識。
後來,第一次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在李人傑家中舉行,最終與會人數13人,六年後,李人傑被軍閥殺害。
在李人傑遇害的五個月前,1927年7月24日,芥川龍之介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年僅35歲。
很多日本作家認為,龍之介的中國旅行使他原本柔弱的身體更糟,也帶來心理打擊大。
因此,中國之行也成為芥川藝術道路的分水嶺。
比如批判軍國主義思想、對下層士兵寄予同情的《猴子》和《三個寶》,以及《玄鶴山房》裡描述的貧富懸殊的社會現實的幻滅感。
再後來的《河童》,開始抨擊吃人的資本主義制度。
天才的不幸
芥川龍之介,他是天才,短暫的一生充滿著不幸。
1982年3月1日,芥川龍之介生於日本東京。父親新源敏三是一位小有成就的牛奶商人,性格比較急躁。母親富久則內向寡言。因他生於辰年、辰月、辰日、辰時,故而被命名為龍之介。
出生僅9個月後,母親富久精神失常,舅舅芥川道章將龍之介接回芥川家撫養,十年後母親去世,又過了兩年,十二歲的龍之介正式成為芥川家的養子。讀書期間被迫與初戀分手,對他是一次沉重的打擊。
受芥川家深厚文化底蘊影響,他學習成績頂尖。大正五年(1916年)從東京帝國大學英語專業畢業後,連續不斷在《新思潮》期刊發表自己的作品,之後在海軍機構做了臨時教官,後又從事《大阪每日新聞》記者。
中國一遊,對他精神影響甚為深刻,作品風格轉變極為明顯。
同時身體上,芥川飽受神經衰弱、心跳過速、胃痙攣、腸炎、皮疹等疾病困擾。
再後來,被逼承擔養父母、親生父母的贍養,二姐一家突遭變故背負巨額債務後的投靠等,生活上的不順使他萌生自殺念頭。
「人生悲劇的第一幕始於成為父母子女。遺傳、境遇、偶然。掌握我們命運的,終究還是這三種東西。」
芥川本想尋覓現實生活中的「真善美」,然而,殘酷的現實使他一次又一次失望甚至麻木,以致於他無法直視鮮活明亮的人生。
短短12年的創作生涯,芥川龍之介寫了148篇小說,55篇小品文,66篇隨筆,以及大量的評論,遊記,詩歌等。
關於這部劇,不少人看完會覺得芥川龍之介不加修飾,不帶任何有色眼鏡去從另一個旁觀者身份的角度看待當時中國的社會情況。
但看過原著之後,會發現遊記中芥川的文集,很多關於中國的描述存在爭議。光是「支那」這一詞,就引得許多中國人不滿,而且書中還大談對中國經濟、政治、文化、人文的諷刺。
電視劇相比於原著更為平和,減少了很多作者主觀的想法,不過我們也知道時代的局限性,造就了當時的日本幾乎不可能出現劇中完全理性的日本人。
NHK電視臺,雖儘量以客觀的視角闡述,但依然是站在他國立場,對電影、對芥川龍之介都進行了一定的美化。
不管是原著還是電視劇,芥川龍之介以一位異鄉作家敏銳的眼光捕捉了過去時代的灰暗,一定程度上對過去歷史進行還原。
批判的聲音也提醒著我們:銘記歷史,吾輩自強。
參考文獻:
【1】 鳳凰網讀書:《芥川龍之介遊歷中國,為何百般失望?》
【2】 烏鴉電影:《有人罵這部電影辱華,那就誤會大了!》
【3】 芥川龍之介:《上海遊記》
【4】 百度百科:芥川龍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