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擺渡人》
三月的春,是細嫩的,
淡淡的黃裡,透著淺淺的綠。
新生的那些生命,含著不可名狀的喜悅之意,
生命那蓄勢已久的力量,
默默地迸發著,勢如破竹又悄無聲息。
晨霧漫過河水、遠山和村莊,
下著雨,淅淅瀝瀝的,
潤溼了枝丫,潤溼了新葉,潤溼了河邊的石板路,
也潤溼了如碧的河水、飄渺的遠山和嫋嫋的炊煙。
雨,如叩門的指,
滴滴咚咚的,
敲醒了沉睡的大地、樹木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
飽含著希望,打落在河面上。
靜如止的水,泛起點點漣漪。
漣漪蕩開來,交錯著、碰撞著,此起彼伏的。
靜聽之下似有些聲音,隱隱約約,
消失在著清晨的霧靄中……
新的一天,就在這細雨的晨霧中開始了。
河岸邊的渡口,
簡簡單單的,幾塊木板搭在岸堤上。
一隻渡舟隨意地橫在伸向河心的木板旁,
任起伏的漣漪撞在它身上,
卻自顧自地橫在那裡,穩穩的,若無其事,
像個初生的孩子,
熟睡在母親的懷中,
靜的,甜的。
遠處傳來了笛聲,
划過溼漉漉的晨霧,
悠悠揚揚,
和著樹丫、青石板路、漣漪的河水和渡口的扁舟。
牛背上坐著個童子,
嘴邊橫著笛,徐徐地吹著,
一如那慢慢走著的牛。
牧童與牛,笛子與聲,
慢慢地近了,近了。
渡口的木板上獨坐一人,
穿著蓑衣,鬥笠壓得很低,
看不到面與目。
牧童:你是誰?
那人:擺渡人。
牧童:做什麼?
那人:擺渡人。
牧童:去哪裡?
那人:去彼岸。
牧童:為何去?
那人:尋東西。
牧童:尋什麼?
那人:尋自己。
牧童:尋自己?先生是在說笑嗎?
那人:汝不尋,因未識。
若識了,便會尋,尋自己的自己,自己尋自己。
牧童仰頭看向從天而落的雨,
雨依舊淅淅瀝瀝的。
片刻,
童子繼而橫起笛子,
悠揚的笛聲中,牛尾巴左左右右地擺著,
頭也不回,走了,身影漸遠,
消失在石板路的拐彎處,朦朧的晨霧中。
那人仍坐在渡口,
鬥笠壓得很低,看不到面與目。
河面上的獨舟自顧自地橫在那裡,
本來散在水中的纜繩,漸漸繃直了,
蠢蠢欲動的,船頭調轉向著彼岸的方向,
水面上,雨落下的點點漣漪,激起陣陣的蕩漾。
春雨,
潤著萬物,悄無聲息。
萬物,
因著春雨而蠢蠢欲動,
這是生命的悸動,
噗通噗通……
敲醒萬物的春雨,貴如油。
幾粒豆大的汗珠子,
噼裡啪啦地,
趟過黝黑的臉,
趟過黝黑的胸膛,
砸落到腳下的舢板上,
不大功夫就蒸發乾了。
日頭才剛過頭頂,
腳下的影,黑黑的只一團。
抬起頭,手搭著「涼棚」,
眼睛也要眯成一條線,
才可望得見天。
這天,沒有雲,
被太陽耀得藍裡泛著白,
光亮亮一大片。
昨天,才過了大暑,
後天,可才到中伏。
今年的暑伏天,是真的熱,
尤其是在這當午的時分。
船,才渡過了河中的大石,
遠遠地望去,渡口處已經有人在等。
本想著渡過去就能歇一歇,
吃口饃填填肚子的。
往常這時分,該是沒人過河的,
正想著今天是啥子日子,
船猛地一簸,
船家竟不自覺地抓緊了手中的船櫓,
緊搖緊趕了幾下,船才穩當了些,
徑直著,向渡口而去。
黃土坷的河岸,
零星的長著幾叢矮草,
這大日頭下,也都無精打採地低垂著葉子。
沒有樹,亦沒有樹蔭,
空蕩蕩的渡口,只見一介書生。
竹青色的圓領長袍,鴉青褲鴉青靴,
縹巾包著髮髻,一隻翠簪橫於髻間,
像春雨潤過般。
身後的箱籠,是新竹所制,
依稀泛著斑斑的翠綠和淡淡的竹香。
見船駛來,
書生墊起腳,使勁兒揮著手,
寬大的袖,垂向肩頭,
露出袖中白色的中衣,
和一段細嫩的手臂,
料想,定是家中父母的心頭寶。
顧盼兩旁,渡口只此書生一人,
並無小廝、雜役,亦無馬匹輦重,
莫不是一人獨自出門而行?
正思量,船已然到了岸,
似停非停,似穩非穩間,
書生便一個跨步跳上了船。
這突如其來的一躍,
船在水中承受著,
晃來蕩去,左搖右擺。
「啊~~」,
書生驚惶,
兩手在空中猛搖著,
像鴨子出水展開的雙翼。
船家見狀,忙雙腿發力,
定了定水中搖擺的船,
笑著說:「莫急,莫及啊。
莫是未曾坐過渡舟?」
書生不答,
背過了身子,漲紅了白嫩的臉頰。
船家笑著,搖櫓離岸。
船家:「敢問,這是要過河去往哪裡啊?」
書生:「進京。」
船家:「進京做甚?」
書生:「趕考。」
船家:「春闈殿試怕是都已結束了吧!」
書生:「那就來年再考。」
船家:「怕是要再等三年。」
書生:「三年又如何?人生六十載,三年不過彈指之間。」
書生有些急,忙不迭地說。
船家:「為何要考舉?」
書生:「大丈夫,功名利祿,為國利民。」
船家:「然後呢?」
書生:「衣錦還鄉,上孝下慈。」
船家:「再然後呢?」
書生:「再然後……古人日以遠,青史字不泯。」
船家:「瞧這河水,日日地流,又留下了什麼?」
書生:「大浪淘沙,你怎知我不是那沙中金?」
船家:「金又如何?沙又如何?」
書生:「你不求金玉滿室、榮華富貴?」
船家:「一天一地,一茶一飯,以舟渡人,足。」
書生不語,
背過了身,漲紅的臉頰氣得更紅了。
望著河中,水花滾滾,
有的向前滾著,有的迴旋滾著,
有的左右,有的上下。
更不說滿河的水,滿河的沙,
以及歲歲年年中那些色色型型的渡河人,
水與水,沙與沙亦不同,況人乎呢。
書生:「先生有先生的活,吾自有吾的生。不求苟同,乃真生活。」
船家:「活有不同,唯生一以貫之。」
書生:「何謂一?」
說著,書生起身行一揖。
舟行河中,搖晃了下。
書生篤定,身未動。
船家:「曰思無邪,曰生向上,曰求得己」。
書生:「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學生在《論語·為政》中讀過,不知這』生向上、求得己『出自哪裡」?
船家:「自我日日渡人之汗水,自同舟抵岸時之暢快,油然而生。」
書生:「莫思量?油然而生?」
船家:「莫思量。思量亦惘然。且行路,道自油然生。」
話語間,舟抵彼岸,停妥當。
書生起身,深深一揖。
禮成,置箱籠於身後,一個跨步上了岸。
眉宇間,是思量,
欲禁住,卻又想:
怎個「莫思量,且行路」?
身後是河,河的那岸黃土坡上,
是大片大片的高粱,
剛接的穗子綠綠油油的,向上生長著。
滾滾的河,
黃黃的沙,
河水奔湧,黃沙裹挾,
思無邪,生向上,求得己
一刻不停息,
一刻不曾停息,
一刻不會停息……
風過堤岸上,
樹影婆娑,
譁譁譁,沙沙沙……
雲橫在西面的天空,
是風過的痕跡,
長長的連成片,
繽紛著,
火紅、明黃、靛藍、墨青……
西山慢悠悠地向上升,
而火紅的日,
卻努力地扒在山的頭上,
不情願被山遮住,
真的是不情願,
掙扎著,
將自己最後的光芒照向這片土地,
那從清晨照耀到現在的土地,
山從這片土地上升起。
怎卻,
世間事事與願違,
空落寞寞在人間。
雲望著山,
山蔽著日,
日扒著峰,
峰笑著,
一個閃身,
擋住了最後一絲日光。
遠遠望去,
光芒中是那山那峰的剪影,
還有天上的七彩雲霞,
有風颳過,
真的美。
連降幾日的大雨,
今日終得放了晴天。
雨過,
河水湍急,
急得將河上那座不知何年修建的石橋,
都給衝毀了。
兩岸之間,便只得這扁舟一葉,
往返擺渡著兩邊的有無,
一來一回,一人一物。
抬頭望,
風過彩霞映餘暉,
山長峰高遮日光。
渡口的船家,
已知時候不早,
要快些渡河歸家了。
躬身正收拾著,
忽聞有人喊:「船家慢走,我們要過河~~~」
抬眼見遠遠的塵土四揚,
車、馬、人,熙熙攘攘,
幾人抬著的大轎正快步向渡口而來,
而先前那騎馬之人已然到了跟前。
「河水衝橋,我們只得渡船過河。一路尋來,只見得你一個船家,快快送我們過去」騎馬的人高高在上,扯著嗓嚷著。
「這位大人,我的船小,一次只能載一人一物過河。且這河,日落後水流詭異,便渡不得了。日落西山,我正要渡河回家。」船家口上說著,手卻不停,忙著收拾,他知道這河水不等人。
就在船家跳上船,正欲解繩渡河之時,大轎子到了跟前,幾個抬轎人卸下肩頭的抬槓,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轎中走出一人,一身紫紅色的錦緞寬袍,金帶玉佩,約莫四十有五的年紀,貴氣凌人。有人迅速上前稟了情況,那人眉間閃過一絲愁疑,轉瞬便逝了。見船家欲行,便上前幾步,向著船家說道:「船家,我們有急事現在便要過河去,不知可否載我們過河?」
船家:「這位大人明鑑,船小水急,一人一物已是上限了。」
貴人:「可我們十數人,轎馬箱物繁多,如何是好?」
船家:「日已落,最後一渡,走或不走?」
貴人:「走,走,容我思量。」
船上燈已掌,解繩,離岸,
船比平時更快地走著。
那貴人懷抱著一布包,
隻身坐於船中,
扭著身,回望來岸。
岸邊,
妻女相依,掩面而泣。
身後是幾車的大木箱,
拉車的馬淌著汗,車轍深深入土。
轎夫癱坐在地上,在抱怨著什麼,
騎馬的人吼著轎夫,聽不清說些什麼。
船家:「貴人,您這是去往哪裡啊?」
貴人:「家母重病,不得已捨棄城裡的營生,舉家歸鄉。」
船家:「懷胎十月,得母而來。如此,是要歸來,要歸來。」
貴人:「哎,可惜了我城裡的房宅、店鋪、生意,結交的達官顯貴、人脈關係啊,數十年來的浸營,實屬不易啊。」
船家:「那些東西,好是好,可惜連在天地間,帶不走啊。」
貴人:「還有那幾大箱變賣的錢財銀兩、金絲玉緞啊,就這樣落在岸邊,真是捨不得啊。」
船家:「人能儘早過河,速速歸家才是最重要的。」
貴人:「不甘心,不甘心啊。你說我此生為何如此命苦?苦讀了十餘年寒窗,又辛苦十餘年商賈,好不容易攢下的家當,捨不得啊。」
船家:「我這一輩子都未曾離開過這河,粗茶淡飯、風雨不歇地渡人過河,卻不曾覺得苦。您又何苦之有?」
貴人於舟,舟行於水,水流於地,風行於天,日落於山。苦思量,萬事皆歸於道,什麼道?
貴人:「未曾得,未可失。若不失,亦不得。得不得,失不失,得得失,失失得。」
船家:「貴人,到了。」
「哎~」貴人不甘地嘆了口氣,
緊緊抱著懷中的布包下了船。
難離去,站在水邊遙望來岸,
那一片,
黑的天,黑的水,
黑黑的對岸,
淹沒了所有。
那貴人,
亦淹沒在這黑暗中,
不見了繁花似錦,
不見了貴氣凌人,
不見了影蹤……
皓月當空。
陰曆十六的滿月,
滿滿的,
一如滿月這名。
月光,
混在大片的雪花間,
如銀般傾瀉下來,
一切的一切,
都籠在這銀白色裡,
遠山,近村,
凝滯了的河,
還有渡口邊的那舟。
黑的夜,白的月,
皚皚的大地間,
一襲黑影獨坐於舟旁,
蓑衣上層層的雪,
更襯出這影的黑。
天,
幾近於黑中一點白,
地,
幾近於白中一點黑。
無黑,亦無白,
無白,亦無黑,
黑中含著白,
白中混著黑。
久了,
黑成了白,
白亦是黑。
天地間,
幾近於止而不動,
靜靜的遠山,
靜靜的村落,
靜靜的河和靜靜的舟。
所動的,
唯有如銀般傾瀉的月光混著雪,
和鬥笠下暖的鼻息。
夜已如此深,
擺渡人為何獨坐於舟旁?
不曾記多少寒暑交替,
亦記不清渡了多少人家。
不曾記當初因何而做,
亦記不清現今為何而為。
晨出夜歸,春去冬來,
日日復日日,年年又年年。
擺渡的人生,
亦是人生的擺渡。
渡的是他人,也是自己,
渡的是人身,也是人心,
渡的是歲月,也是此刻,
渡的是彼岸,也是今生。
孩童時,
悠哉樂哉,
滿是好奇,
對天地,也對山河,
渡口的扁舟,
拴不住向上而生的心,
彼岸,遙而不望……
年少時,
奮發圖強,
滿是求勝,
對他人,也對自己,
渡口的扁舟,
承不起似錦前程的心,
彼岸,路過而已……
成年時,
急功近利,
滿是欲望,
對名位,也對利祿,
渡口的扁舟,
載不動慾壑難填的心,
彼岸,早已忘卻……
中年時,
閱遍千山,
滿是悔意,
對物事,也對人生,
渡口的扁舟,
渡不了追悔莫及的心,
彼岸,心所向之……
待到年老,
皓月當空,
月光,
混在大片的雪花間,
如銀般傾瀉下來,
擺渡人獨坐,與舟伴。
擺渡人:「老朋友,時光荏苒,歲月幾何?」
舟:「……」
擺渡人:「春去冬來,晨出夜歸,渡了一輩子人,所渡乃何人?」
舟:「……」
擺渡人:「你說這人,渡去彼岸為甚?轉頭,還不是又渡回來,家在此,終是要歸。」
舟:「……」
擺渡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走這一遭呢?寒暑冷暖,除卻四季,亦有人間啊。」
舟:「……」
擺渡人:「想來是需得經歷了這一遭,方體會的了這人間的煙火。」
舟:「……」
擺渡人:「可這煙火,到頭來終不過是煙火,燃盡了也就盡了。」
舟:「……」
擺渡人:「那這人生的彼岸,是何究竟呢?」
舟板,「咔」的一響,
在這深的夜中,
聽來是格外的響亮。
擺渡人:「春分到夏至,白露至大寒。大寒過後,便又是立春。還有啊,紅日今夜西山落,明晨卻又東海升。暮暮朝朝,歲歲年年,這輪迴怕是無窮盡吧?」
舟:「……」
擺渡人:「那人生有窮盡嗎?」
舟:「……」
擺渡人:「你說,這人生的彼岸,是死嗎?是復生嗎?是和尚說的輪迴之外嗎?是道士所言的飛升仙班嗎?」
舟:「……」
擺渡人:「所抵彼岸者,是身?是心?」
舟:「……」
擺渡人:「我的彼岸,與你的同嗎?我與你,同嗎?我,是何究竟呢?」
鬥笠上的雪,
啪啦一聲,
砸在擺渡人的腳上,
低頭看,
白色的雪,漸漸融在了黑色的鞋中。
擺渡人:「今之日,與昨日同嗎?……不同,也同吧。」
舟:「……」
擺渡人:「縱使各色萬千人,卻也都乃渡河人。這人生的河啊,恐不由得舟來渡。」
舟:「……」
擺渡人:「人生之河,在人生中嗎?人生,在人中,還是在生中呢?約莫是在人中吧?」
舟:「……」
擺渡人:「人生在人中,而人在生中,心在人中。人生之河,便是在心中了。以舟渡河,何以渡心呢?」
舟:「……」
擺渡人:「心在人中,人在生中,難道是以生渡心?」
舟:「……」
擺渡人:「彼岸之彼,因地有此。達彼岸,是終?還是為返此地,故達彼岸?我願,因有此地,故達彼岸,達之彼岸是為返。」
舟:「……」
擺渡人:「此生此地,此地,亦此生。人心人生,人生,亦人心。他心己心,己心,亦他心。黑成了白,白亦是黑……」
河面上的冰,咔咔作響。
夜黑雪白,看不見冰的裂痕。
然看不見的,便是無嗎?
擺渡人:「擺渡人的擺渡人,所擺渡的,不是遠山,不是村落,不是河,不是舟,亦不是過河人,而是擺渡人自己。」
舟:「……」
擺渡人:「是遠山,是村落,是河,是舟,是過河人,卻不是擺渡人自己,自己豈能渡自己?」
舟:「……」
擺渡人:「憶起一生,兒童時的竹笛,少年時的書箱,成年後的府宅、車馬、笙簫酒色,像極了春雨時節所遇的牧童,夏午時分對談的書生,還有秋瑟晚渡嘆氣的顯貴達人。這究竟,是自己的人生,還是他人的?」
舟:「……」
擺渡人:「我為牧童時,誰人在渡口?我為書生時,何人與對談?我為顯貴時,何人於我夜渡呢?我的人生中,亦有他人的人生啊。己與他人,合而為生。 莫這人生,便是與人而生?所謂,合則生?
舟:「……」
擺渡人:「彼岸,原在此地,在此生,在此心,亦在與人合,在他己之心相合之間啊。」
當空的皓月,
滿滿的,
黑的夜,白的月,
茫茫此生,
彼岸卻在他己之心間……
- 大家,下回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