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長租公寓頻現「爆雷」背後的龐氏騙局)
採寫/李晶晶
受「適享科技」跑路長租公寓「爆雷」影響的房東和租客人數達1萬7千多人
「9月15日必須搬離。」這是房東給劉曉玲一家下的最後通牒。而一個月前,她才通過杭州一家租房中介公司——杭州適享科技有限公司,交了整年的租金租下了這間位於杭州郊區三室一廳的房子。
直到被告知中介公司8月30日跑路,劉曉玲才知道,中介公司提供的並不是一次普通的租賃服務,而是一種長租公寓在「高收低租」、「年租月付」模式下的高風險經營。
當中介公司「金蟬脫殼」後,留在原地的租客和房東身陷維權困境,前者因被套走了整年的房租而要求繼續居住,後者因拿不到此前中介承諾的月付租金而驅趕租客。
矛盾在他們之間愈演愈烈,而他們又同是長租公寓「爆雷」後的受害者。
據悉,受此次杭州長租公寓「爆雷」影響的房東和租客人數已達1萬7千多人。而據廣州市房地產租賃協會統計,今年以來全國「爆雷」的長租公寓達26家,僅8月,全國有15家長租公寓倒閉。
房東和租客之間矛盾升級,有房東強行驅逐租客,也有租客為了保住房屋換鎖
身陷困局的租客與房東
8月30日,杭州一家餐館內,正在過生日的劉曉玲被租房中介——杭州適享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適享科技」)的員工拉到一個微信群內,被告知:公司老闆跑路,自己已經兩個多月沒發工資了。
劉曉玲聯繫上房東,看了合同才知道,租房中介公司承諾以每月4100元的價格月付租金給房東,而自己是以每月2600元的價格付了整年的租金租入,並且多交了一個月的房租作為押金。8月17日,她和丈夫帶著公公婆婆和兩個孩子入住,除去打掃衛生的時間,正式入住僅僅只有一周。
房東限她9月15號搬離房屋。她求助律師和警方,得知如果房東上門以暴力手段驅逐就可以報案,她也可以起訴房東,但是起訴的話要搬出此房屋另找住處。「房東上門的話我怕嚇到老人和孩子,這個注我賭不起,如果要起訴搬離這裡,那我這段時間住哪?」 劉曉玲說。
做財務工作的劉曉玲每月5000元收入,適享科技的「爆雷」,相當於捲走了她近7個月的工資。怕家裡老人們承受不了這件事的打擊,她一直瞞著他們,希望能繼續住在這裡。她想,很有可能到頭來還要再給房東交一遍房租,等於自己只住一年卻要付兩年的錢。
9月4日晚,她把老人和孩子支出家門,獨自面對上門的房東。但溝通的結果並不好,房東不肯按照市場價3000元的價格租給她。
此次適享科技長租公寓「爆雷」涉及的人數遠超此前在杭州「爆雷」的友客公寓,總人數已達1萬7千人。目前,房東和租客已建立20多個維權微信群,群內訴說著一個個無奈的故事,有剛畢業的大學生刷信用卡支付了一年的房租,曾因此產生輕生的念頭。
「(長租公寓)租房群體以剛畢業的大學生群體為主,真有錢的人是不會在乎季付和年付便宜多少錢的,這些學生特別在乎。」適享科技的業務員吳波說。
剛畢業一年的宣金梁在9月10日被房東趕出了家門,房東一邊扔東西一邊對他說:「我是孕婦你跟我起衝突是要付法律責任的。」 宣金梁看著東西被扔滿了樓道,堵住了公寓口。房東在屋裡閉緊房門,他在外面守了一夜,找開鎖公司,與房東爭執,不想讓自己4萬5千多元的房租打了水漂。
回想兩個多月前租下適享科技提供的房子,宣金梁才警覺「年付真的是個坑」。警察來了告訴他,「(和房東之間的)民事糾紛還是要協商解決」。他提出損失五五分的提議,房東沒有答應,並被放話:「不怕來告,告你也得搬出去。」
「房東就是一群有錢又狠心的人」,來自雲南昆明的房東王素在長租公寓「爆雷」後經常聽租客這樣評價房東。「爆雷」前,王素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房租,知道中介跑路後,她想上門找租客協商解決:無論賠多賠少,租客和房東都是受害人,應該協商解決。
直到試了數次鑰匙依然打不開自家的門,王素髮覺租客可能並不想協商解決問題。「被中介騙了我們也有損失啊,將近一年收不到房租,很多房東也是需要租金來還房貸的。」王素說。
王素諮詢過律師,從法律角度來看,房東在這次「爆雷」中並不佔優勢,如果房東與中介公司籤訂了託管協議,那麼中介公司就相當於房東的代理人。
中介公司「爆雷」之後,房東和租客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房東為了驅逐租客,停水停電,甚至在租客的家裡安裝監控。
被停水停電的租客徐巖白天只能拿充電寶在公司充好電,插個小燈管回家做照明用,而充電寶的電量只夠小燈管照明兩個小時,他必須在燈滅前處理完所有的事情上床睡覺。因為停水,徐巖要買一大瓶礦泉水簡單洗漱,如廁只能去步行10分鐘的公廁解決。
房東與杭州適享科技有限公司籤訂的合同
「金蟬脫殼」的中介公司
8月29日,正在外面跑業務的吳波發現適享科技下沙分部的微信群突然解散了,他的第一反應是:「完了,這兩個月的工資沒戲了。」在吳波看來,受此次適享科技「爆雷」影響的員工大約有500人,他的經理也在其中,不僅損失了兩個月的工資,還因年租了公司的房子也成了受害租客。
「如果知道中介公司是高收低租,我才不跟他們幹這事」,這是租客、房東和中介員工共同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吳波從事的是為租客租房的工作,對公司年付便宜的做法表示理解,「買東西也是量大優惠的,一次性年付優惠我覺得這沒什麼」。但關於公司「高收低租」的做法他表示之前並不知情:「公司的收房和租房是兩個不同的系統,我只負責租房,也是出了事才知道從房東那兒收的房費這麼高。」
事發後,吳波被公司的財務拉黑。報警後,根據警方的建議他需要去申請勞動仲裁才能要回工資,申請後他仍在等待結果。眼下,他做起了個人房屋經紀人,朋友圈中,他每發一條租房信息都會格外註明:「房東直租,和房東籤合同。」
「爆雷」前,長租公寓中介公司像是一面牆,隔開了底層業務員、房東和租客,當這面牆倒塌後,房東、租客和業務員的矛盾開始顯現和激化。
租客劉曉玲仍在懷疑中介業務員:「他們公司的另一個業務員當天還在給我推薦房子,拉房東和租客進微信群說公司跑路,可能只是他們應對租客的一個話術而已,事後他就把我拉黑聯繫不上了。」
房東和租客在託管和承租之初相互不知道中介是以多少錢的價格來租和收房子,多數租客和房東表示,如果當時知道中介是「高收低租」的方式,是怎麼也不會答應籤合同的。
但也有房東在適享科技的房東受害群內說:在籤約之前就明白這種模式遲早會出問題,但為了高額利潤,還是願意把房子租給這種託管公司,「因為房子是自己的,我想收回就能收回來」。
「爆雷」後,大批租客和房東聚集在適享科技杭州總部巢客進行維權,而公司早已人去樓空。
在房地產行業工作近10年的合肥房東孫亮是長租公寓「爆雷」潮中的幸運兒,他差一點就中了招。今年4月,孫亮將自己的房子放到「58同城」的租房平臺後,沒多久就有中介頻繁來電,孫亮查其公司的背景,有工商資質且合規,就將房子交出。但第二天孫亮發現不對勁——有租房的人打電話問他:「為什麼在租房平臺上面的租金是1400元,在小區裡看到的(此前招貼的)招租小廣告是2800元?」
孫亮想,對於「高收低租」的1000多元的差價,「他們不可能填得上這個窟窿,一戶就補貼1000元,一萬戶呢?託管公司又不是做慈善,這不擺明了要圈錢跑路?」孫亮隨即毀約,並交了一個月的房租作為違約金。
今年8月,孫亮曾經託管的海南每天房屋租賃有限公司「爆雷」,「我這種長期從事房地產工作的人都差點被騙,遑論那些沒什麼經驗的房東和租客。」
「曾經找過我的房屋中介員工又換了另一個公司工作,換了個馬甲繼續行騙,但是公司的員工就還是原先那些人,他們會隨便找個什麼人的身份證來變更法人,『爆雷』之後換個新平臺重新再來一次,然後再次行騙收一波韭菜。」孫亮說。
「爆雷」企業之間的關係網
長租公寓與龐氏騙局
適享科技的租客王潔回想起看房子的時候,父親騎著電瓶車帶著她在杭州下沙走街串巷,小廣告上的房東電話打過去,房屋不是已經出租就是託管出去了。無奈之下她只能去找中介租房子。
王潔在杭州適享科技租的房子每月租金2800元,年付。在別的中介那裡同類型的房子月租價3500元。王潔說:「我們找不到房東直租的房子,因為附近的區域房東直租的房子幾乎都被中介壟斷了。查了中介徵信與房東的委託書,看沒問題也就放鬆了警惕。」 王潔不認為選擇經濟實惠是過錯:「疫情過後本來租房市場就低迷,年付就更便宜了,量大從優這在任何平臺上都是成立的。」
來自合肥的房主孫亮和昆明的房主王素也證實了這種說法:租房平臺上看到的房子排在前面的都是中介的房子,因為房東很難時刻盯著平臺去給自己的房源置頂帖子,如果帖子下沉就沒有租客來問詢,為了省時間也減少房屋空置率,只好將房屋交給中介,而且當房東的房子掛上租房平臺後,就會有中介反覆來打電話收房子。
頻頻「爆雷」的長租公寓有共同特點——高收低租。通過高價從房東那裡收房子,再租給租客,中間的差額達1000至1500元。一位來自「我愛我家」的業務員說,「一般的中介公司運營模式是從房東那裡租過房子,裝修後適當溢價再租給租客,收取管理費,高收低租這種模式不穩定,風險特別大。」
易居研究院智庫中心研究總監嚴躍進認為,部分長租公寓年租月付「空手套白狼」的行為就是一種「龐氏騙局」,即利用新投資人的錢來向老投資者支付利息和短期回報,以製造賺錢的假象進而騙取更多的投資。
8月份以來,除杭州適享科技有限公司外,多地都發生了長租公寓「爆雷」的事件,上海、杭州、廣州等7個城市先後發布風險提示或住房租賃資金監管措施。重慶首資科技有限公司、上海嵐越科技有限公司、成都首資科技有限公司、巢客遇家(成都)科技有限公司、四川悅冠商務管理有限責任公司、鼎家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等多家長租企業也遭到消費者投訴。他們皆是「高收低租」模式,一次性收取租客長期租金,再月付給房東,通過時間差獲取資金流。
巢客最早成立於2018年10月,最早的公司名為「杭州巢客房地產代理有限公司」。2019年7月,公司更名為「杭州巢客遇家科技有限公司」。2020年3月,公司更名為「杭州適享科技有限公司」。
不少「爆雷」的企業相互之間存在經濟關聯,如巢客的關聯公司杭州適享科技有限公司由上海雲棲物業管理有限公司100%控股,而適享科技又是上海寓意物業管理有限公司的全資子公司。其中,上海寓意物業管理有限公司也曾於8月出現長租公寓「爆雷」,且人事變更次數在公司成立的一年多中多達21次,適享科技目前的法人陳挺對這兩家公司擁有實際控股權。
天眼查顯示,杭州適享科技有限公司目前擁有武漢巢客、成都巢客、合肥寓意三家全資子公司。而武漢巢客曾於今年4月份「爆雷」,成都巢客與合肥寓意也出現過「爆雷」。目前與適享科技相關的訴訟信息(含杭州巢客、巢客遇家及子公司)已多達132條,其中97條發生在今年5月之後。
今年以來,杭州適享科技共發生兩次法定代表人變更,4月,原法定代表人張嘉龍退出,由黃大坤接任;8月14日,黃大坤退出,由陳挺繼任。目前,黃大坤仍擔任上海寓意物業管理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且持股99.5%。天眼查顯示,由此三人控股或執掌的全國寓意系列、巢客系列都出現過不同程度的爆雷現象,股份和法人的變更皆為三者之間的「換法人遊戲」。
陳挺擔任法人深圳寓意物業公司成立於今年5月13日,於9月「爆雷」。在陳挺的天眼風險預警中顯示,他擔任過法人的公司有:上海寓意物業管理公司、上海雲棲物業管理有限公司、杭州適享科技有限公司、蘇州寓意物業管理有限公司,都被打上了「高風險」標籤。
而黃大坤的身份證信息顯示,他是安徽省宿州市某村人。據《第一財經》報導,黃大坤家是當地的普通農戶家庭,父母現仍在村裡務農。另外,巢客遇家(成都)及多家公司法定代表人艾兆璐,同樣是一位農村青年,今年只有22歲。
深一度記者發現,在杭州適享科技「爆雷」後僅半個月,2020年9月7日,適享科技(廈門)有限公司成立,法人再次換新。
據廣州市房地產租賃協會統計,今年以來「爆雷」的長租公寓達26家,剛剛過去的8月,全國有15家公寓倒閉。
在易居研究院智庫中心研究總監嚴躍進看來,「高收低租」、「年租月付」這種打時間差的模式存在著巨大風險,「當前長租公寓不是單純的『房東租客』的關係,而更多是涉及到了金融因素,監管才是最重要的一環」。
杭州市住房保障和房產管理局曾在8月17日發布《關於進一步落實住房租賃資金監管相關工作的通知》。要求自8月31日起,住房租賃企業向房屋委託出租人支付的租金以及向房屋承租人收繳的租金、押金和利用「租金貸」獲得的資金等租賃資金均應繳入租賃資金專用存款帳戶管理。9月30日前,「託管式」住房租賃企業對2020年新增委託房源,應將對應房源的風險防控金繳交到位;對存量委託房源,應繳納風險防控金30%。
維權的房東和租客
「爆雷」之後,僵局無解
2018年,我愛我家研究院院長胡景暉曾對「高收低租」的長租公寓模式進行過質疑:「違背市場規律的運營必將受到市場的懲罰,一旦大規模的長租公寓資金鍊出現斷裂,將會出現業主驅趕承租人的情況,幾百上千萬人將無家可歸,後果比P2P爆雷更為嚴重。」
9月3日,杭州適享科技「爆雷」後,受害的租客們去杭州市公安局下沙分局報案,目前警方已經立案。對於案件性質,目前暫無定論。在深一度記者的採訪中,北京萬騰律師事務所律師張華利表示:「如何界定是(房屋中介)經營不善還是詐騙,主要是看經營者在經營過程中是否是以非法佔有為目的。」
針對杭州適享科技這次的「爆雷」,杭州公安局下沙分局的警方給租客和房東的解決方式是:由於雙方都是受害人,首先應當進行協商,雙方共同承擔損失,通過法律途徑將損失拿回之後再進行協商分配。
眼下,深陷長租公寓「爆雷」困局中的房東在等待和租客協商並拿回租金,而一些被房東趕出的租客準備起訴房東。
房東王素願意和租客協商解決,但租客不同意,王素說:「如果走訴訟的程序,周期可能要一年,我的房子就會損失一年的房租。」作為房東,她不敢強行趕出租客,一旦走法律程序,房東很可能要賠償租客的誤工費、臨時住宿費、退還租金以及中介費等。
租客劉曉玲9月10日被房東斷水斷電,在家摸黑的幾天,孩子不得不去賓館寫作業,吃飯只能在飯店解決。最終,她以3500元急租了新的住處,「老人和孩子耽擱不起只能急租,其他的交給法律解決吧」。搬出來後,劉曉玲起訴了房東。
不少房東和租客也仍在僵持中。
剛畢業的學生木子無法接受房東的「五五開」協商方案,他現在還在實習,不僅要交實習費,還沒有工資,年付的租金還是父母給拼湊出來的,「我明明已經給中介年付了租金,中介是房東(委託)的,『五五開』承擔損失我是不願意的,不然大學剛畢業這一年都是在給房東打工了,我承受不了這樣的結果。」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吳波、木子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