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劍來》關於「福地」等級的定義,中等福地差不多能維持收支的平衡,上等福地則可以當成「聚寶盆」,他們對於「宗門」的意義不可同日而語。「蓮藕福地」就要晉升為上等福地,是未來「落魄山」中興的根基,而「狐國」被安置在福地裡,它的忠誠就事關重大。裴錢天賦神通眼蘊日月,可以無視所有偽裝,直視人的內心世界。只要她走一遭狐國,就能徹底清除「奸細」,乾淨利落的解決福地隱患。
裴錢能想到「奸細」,朱斂自然也能想到,他還知道更多。「沛湘」沒有坦白「文運」,「文運」才是狐國的最大價值,也就是說,她個人信任朱斂,帶領狐國加入了落魄山,但她對「落魄山」的朱斂仍有戒心,朱斂和落魄山的朱斂之間有微妙差異。裴錢聽了朱斂的解釋後仍然猶豫,並不是不信任朱斂,而是有些吃不準是沛湘朋友的朱斂。人總有很多的角色定位,彼此之間利益並不總是一致的。就像裴錢的猶豫,其他人對狐國的看法,都對到落魄山的朱斂有影響,沛湘對落魄山朱斂有些戒心才是對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沛湘如果是一個「人」,事情可能要簡單很多,可她背後是整個的「狐國」,容不得她完全感情用事。沛湘姑息狐國內的「奸細」,不過是這種擔心的具體反應。
怎麼對待這種合理的戒備心?按照裴錢原來意思,就是徹底清理「奸細」,不給沛湘一絲模糊的空間。朱斂則講了一個道理。如果落魄山仍是初創,禁不起任何的意外,他會和裴錢一樣選擇,霹靂手段清除所有「奸細」,承擔狐國不能歸心的後果。沛湘今天能跟朱斂來落魄山,明天就可能跟別人離開落魄山。現在的落魄山,已經足夠應對狐國可能帶來的麻煩,「規矩之內,要給人心一些足夠的彈性,容得對方在大是大非兩條線之間,有些對和錯」。只要狐國遵守「落魄山」的大規矩,「落魄山」就允許其有些「小心思」,在底線之上有灰色空間,這個空間就是狐國的自由。
對於一個團體來說,規則之內的空間越大,成員的自由度越高,成員就越願意表達真實意圖,從而避免最後的離心離徳。朱斂認可這個道理,主要還是因為陳平安。當年牛鼻子老道將畫卷交給陳平安,並沒有告訴他使用方法,這就造成一個尷尬局面,陳平安能召喚「四人」,卻沒有相應制約手段,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四人反噬。當時也確實如此,在相互制約之下,四人都在尋找機會,陳平安明知如此,但只要四人沒有真正出手,他就仍然以禮相待,陳平安的底線就是他們不出手,在此之上給予四人做對做錯。在最初的相互懷疑後,經過多次並肩戰鬥,彼此終於建立了信任關係,最後成為真正的朋友。
《劍來》的讀者三觀最正,絕大部分人會認同這個道理。在大是大非之間,允許人做錯或做對,錯了就罰,對了就賞。還記得那個渡口的小偷嗎?對於他的家人,他就是個好人,對於被他偷得人,他就是個壞人,到底他是好人還是壞人?這是個複雜的世界,這就是作者想告訴我們的,非黑即白的簡單思維並不總是適用。
有一個留學生要瓶裝水的事,引發了很多人的反感。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新聞,字裡行間也感受到了傲慢,也是同樣的憤慨。脫離開這個情緒後,清除掉附加的主觀情感,以常理來看待,就感覺這事有些不對,反感的情緒到底是來自哪裡?按說喝瓶裝水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哪怕這個要求是真的過分了,也是在規矩之內的錯誤,為何這麼多人感覺是被冒犯了呢?如果是一個人還可能是錯了,如果是這麼多人,那定然是碰到了某個「痛點」。
裴錢和朱斂對狐國態度的差異,恰好是「瓶裝水」事件的注釋。對於朱斂來說,沛湘是活生生的個人,她的擔心,她的不信任,她對「奸細」的姑息,都能放到實際環境中去,從而得到相對客觀的評價。對於裴錢來說,沛湘則只是假想中的人,因為不滿清風城的壓迫,才主動加入落魄山。對於有血有肉真實的人,人們會根據事實去衡量,但對於假想出來的人,都會先認定她屬於哪類人,也就是把人「模型」化,然後把對「模型」的感情施加到這個假想人身上。
裴錢剛從金甲州歸來,金甲州本土飛升境修士的背叛行為,給金甲州帶來的災難,給她難以磨滅的印象。裴錢非常警惕沛湘,把沛湘給模型化了,很難客觀的對待。那位要瓶水留學生,我們都不認識,並不能建立起真實的形象,留學歸來的女大學生,當留學和趾高氣揚,頤指氣使聯繫到一起,很自然定位到「假洋鬼子」上。「假洋鬼子」是集體記憶中的一個模型,現在仍然在影視劇中不斷的強化,一個人被看成是洋買辦,是假洋鬼子,觸動了曾經屈辱的記憶,後面發生的事就好理解了。
事情有了合理的解釋,並不等同情緒就是合理的,反倒應該警惕模式化思維。朱斂說如果是最初,他也會將意外立刻打殺,而現在落魄山有了家底,能夠應對狐國帶來的可能意外,就可以嘗試從上遊解決問題,既治標又治本。無論是立即打殺,還是嘗試解決根本問題,在特定時期都沒有錯,都是適應變化帶來的變化,但仍然用「假洋鬼子」定義留學生群體,哪怕她的言行可鄙,都是應該仔細思量的。實力帶來自信,自信帶來寬容,寬容帶來自由,「朱斂」式的從容值得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