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迪士尼動畫電影《冰雪奇緣2》全球票房突破10億美元。目前北美3.67億美元,北美之外6.66億美元,包括中國內地7.84億元人民幣,這個成績目前在影史動畫電影票房榜排第7。
《冰雪奇緣》系列電影開始於2013年。系列第一部上映時,由於打破了「王子歷盡苦難迎娶公主,二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的公主電影模式,電影贏得了極好的口碑。電影主題曲《Let It Go》也成為紅極一時的熱門「街歌」。
時隔6年,《冰雪奇緣2》在票房上取得了巨大成功,也獲得了更多關注。繁華背後卻是口碑的下滑。很多觀眾詬病,這是一部「說不了幾句臺詞就開始唱歌」的「歌舞片」。實際上,將劇情和歌舞完全融合,正是迪士尼電影的特色和強項。今年早些時候上映的「真獅版」《獅子王》及其原型——動畫版《獅子王》也可以歸為這類電影。
作為非典型公主片的《冰雪奇緣》系列為何受到觀眾的喜愛,迪士尼電影又緣何影響中國幾代觀眾?據了解,獲得熱烈反響的《冰雪奇緣2》由上海電影譯製片廠有限公司譯製。本報記者採訪了該片的譯者及配音演員,以期管窺。
張悠悠的手機常年連著一塊充電寶,她說這是自己手機的「呼吸機」。手機一直保持暢通,才能及時接到工作開始的通知。「從接到通知電話,一部譯製片的翻譯流程就開始了。」張悠悠說完,似乎有種急迫感以她的手機為原點蔓延開來。
張悠悠是今年頗受關注的動畫電影《冰雪奇緣2》的翻譯。她說,一般譯製片引進後的製作周期並不長,留給翻譯的時間可能僅有一周左右。這一周內譯者需要翻譯國語配音版和原聲字幕版兩個譯本。期間,譯者既要查找與影片內容相關的資料,也需要對文本本身字斟句酌。網上出現比公映版翻譯更「精彩」的片段大抵因此,喜愛某部作品的網友,用更長的時間打磨出的某句話,也許確實比原譯更精巧一些。或者,張悠悠更願意這樣評價:「正所謂『高手在民間』。」
對於張悠悠來說,專業翻譯沒有「挑肥揀瘦」的權利,給你什麼就得翻什麼。即便是面對讓自己「特別痛苦」的賽車片、橄欖球片等體育電影,她也要想盡辦法查找資料,讓自己的翻譯更專業,以應對有可能出現的「考據黨」。好在,她自己本來也熱衷於考據。翻譯查找資料更便捷、觀眾考據更方便,都有賴於網際網路的發達——技術的進步給翻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網際網路的發達讓觀眾能夠接觸到更多影片資源,也給了影片愛好者們更多的發揮空間。例如同一導演、編劇的日本動畫片《你的名字》及《天氣之子》,後作中有位一閃而過的女店員「路人甲」,正是長大了的《你的名字》的女主角,她的出現則完全依賴於譯者能否發現她身上的日語名牌,並翻譯出來。
類似的電影「彩蛋」還有很多,例如已故的「漫威之父」斯坦·李,在每一部漫威系列電影中都會以一個醬油角色出境;又如同一宇宙中多部電影角色的互相聯動。這樣的細節日益被關注,也給譯製片的製作方、翻譯人員帶來了壓力。
技術的進步帶來了動畫電影視覺效果的長足進步,但也對為之服務的翻譯、配音演員提出了更多要求。迪士尼最早的動畫片是沒有對白的,之後即便有對白,也很難做到口型與臺詞一致。如今,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很多動畫片中人物嘴部的一張一翕,正對應其臺詞——配音演員給動畫片配音時,需要像給真人電影配音時一樣「對口型」。
《冰雪奇緣2》在製作上採取了更為精確的策略,先請原聲演員配音,再做口型動畫。英文原聲演員很大程度上省去了對口型的麻煩,而中文版的翻譯和配音演員則要通過與原作意思、口型都相近的語句來完成傳達劇情、對準口型的任務。比如,在主角一行冒險至北地森林時,原住民女孩有句臺詞:「不知道啥意思的歌詞。」這句話其實是中文版為了配合口型,同時便於觀眾理解所專門修改的。
北地女孩這句臺詞指的,是影片歌曲《回憶之河》中的一句歌詞:「走得太遠,或被淹沒。」 英文原臺詞大意為「我不知道為什麼搖籃曲裡面都會有這種不大吉利的詞」。張悠悠說,如果直譯的話,口型對不上;為了對口型,將「不大吉利」翻譯為「不祥」「兇兆」又太過「翻譯腔」,為了便於理解,這句話最終被譯為「不知道啥意思」。「在不影響劇情的情況下改得更容易理解。」張悠悠說。
中文配音既要對口型,又要便於理解;既要「語感」又要「耳感」,難度頗大,索性直接觀看英文中字版是否可行?當然不可以。
在《冰雪奇緣2》中為安娜公主配音的演員張安琪回憶,她曾在某次觀影時見過給小朋友「同聲傳譯」讀字幕的家長,讓人哭笑不得。
一般而言,動畫電影的主要觀眾多是閱讀能力尚不成熟、甚至是不識字的兒童觀眾,如果觀看英文原聲電影的同時閱讀中文字幕,勢必會影響小觀眾對電影劇情的理解。觀看中文配音版幾乎成了最好的選擇,這在電影院的排片上也能窺知一二。一般而言,引進電影在北京各電影院的排片幾乎都以英文原聲中文字幕版本為主,但《冰雪奇緣2》等動畫電影的排片則以中文配音、字幕版本為主,英文原聲版本每日只有很少的兩三場。
排片要考慮到觀眾群體,翻譯和配音演員同樣如此。作為翻譯,張悠悠被要求在翻譯時要使用兒童觀眾易懂的詞語。這樣的翻譯基調其實從《冰雪奇緣》第一部就已經奠定了。故事主人公的名字便是很好的例證:一般而言,主人公Elsa會被翻譯成「艾爾莎」,但在電影中被翻譯為「艾莎」;電影中的角色Kristoff一般會翻譯為「克裡斯託夫」,但在電影中則被省略了一個字,翻譯為「克斯託夫」。一字之變,帶來的是角色名字的朗朗上口,也不失為宣傳中的捷徑。
這種策略可以在最早進入中國的迪士尼人物身上得到印證:Mickey被翻譯為「米老鼠」,而Donald則譯作「唐老鴨」,比直譯的「米琦」「唐納德」更有辨識度,更容易被記住。
配音演員有時會根據實際配音情況,輕微改動翻譯好的臺詞,而在配音完成以後,翻譯還會同配音導演等其他工作人員一同對幾乎完成的電影進行「鑑定」,以確認所有的修改是否準確,能否通過。
作為配音演員,為安娜、艾莎配音的張安琪、周帥也會在配音時照顧到小觀眾的接受能力。張安琪說:「在配音時,說得相對慢一些。哪怕情節特別激烈的,情緒激烈的衝突,我們也不會說得很兇。都是比較有親切感的,讓小朋友能夠接受。其實英文原聲也會照顧到這一點。」
放慢語速,讓對白中的情緒更為舒展,也算得上是為了照顧小觀眾的一種「誇張的演繹」。這種誇張對於看迪士尼電影長大的觀眾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但如果與這些演員配過的其他角色進行比較就會顯得十分明顯。
在與張安琪的交談中,筆者完全無法感覺到,這位日常對話中帶著淡淡上海味道的女演員,其實是電視動畫片《小豬佩奇》中的弟弟喬治,同時也是某手遊中的人物「王昭君」的配音。之所以能成為安娜的配音,可能正像張安琪自己說的那樣,她的聲音中有「男孩子的特質」,而這種特質也正是安娜公主在電影中逐漸養成、展現出來的特質。
為艾莎配音的周帥也是如此,在採訪過程中,如果不是她自己提起,旁人很難無法發現她其實是個來自冰城哈爾濱的女孩。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來自哈爾濱的演員為「冰雪女王」配音算得上「天作之合」。其實在6年前,為艾莎這個角色試音的時候,周帥經歷了兩輪試音、多次選拔才獲得這個角色。那時,她剛大學畢業一年左右。
現在回想起來,周帥仍然記得將近十年之前,作為同濟大學配音班學生的她聽棚時候的經歷。彼時她學習的對象正是後來在一起合作的張安琪:「這是我的前輩,當時就覺得怎麼配得這麼好。我就想,我什麼時候也能配得這麼好。」幾年之後,周帥拿到了艾莎的角色,某種程度上,算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了張安琪的姐姐」(《冰雪奇緣》中,艾莎是安娜的姐姐)。
即便如此,周帥仍然認為,當時得到艾莎這個角色是需要「夠一夠」的,也是幸運的。此前她雖然配過一些電視電影的女主角,但艾莎是她自己第一部院線電影的女主角:「而且還是迪士尼的電影。有這部作品,其實是給我一個認證:這個配音演員成熟了,別的地方也敢用了。」
除卻配音演員個性特質上與角色的契合,翻譯人員在翻譯時也要譯出與角色契合的臺詞。例如,《冰雪奇緣》系列中負責搞笑的角色雪寶就是這樣,他是艾莎用魔法賦予生命的雪人,在電影中一直追求自己的成長,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大人。所以,他經常會說一些看似有哲理、很成熟、文縐縐實則很搞笑的臺詞。張悠悠特意為他翻譯了一些這類臺詞,例如面對地震時,雪寶會說「我們以不變應萬變」,談到成長時他則會說「雪花不飄我不飄,蒼天不老我不老」——這種有點難懂、假裝成熟的臺詞,幾乎不會出現在主角的安娜和艾莎的臺詞中。
這其實是動畫電影乃至譯製電影翻譯的發展趨勢,翻譯出更符合人物、也更符合影片內在邏輯的臺詞,而非一味地中國化。例如,英語中有一句諺語「speak of the devil」,之前經常會被翻譯成「說曹操曹操到」。但在譯製片中,如果一個外國人張嘴說出這樣的臺詞不免讓人有出戲之感,所以在真正翻譯的時候,張悠悠會選擇將中國味道很濃的「曹操」譯法替換成更口語化的「趕著巧了」。
與此類似的是翻譯中的口語化,或者說,譯製片中的角色說出來的話應該更像中國話。張悠悠說,作為專業翻譯,在看一些其他譯作文本時,其實能看出這句話的英文原句結構。這樣的現象如果出現在電影字幕中就很容易影響觀眾的理解,所以要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不過,口語化並不是絕對的,人物臺詞合乎人物性格的內在邏輯是最優先的準則。在張悠悠記得的作品中,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王牌特工:特工學院》裡最為經典的「Manners makes man」。這句臺詞是一句古英語,由科林·菲爾斯飾演的標準紳士說出這句臺詞很合適,所以張悠悠特意將這句臺詞翻譯成文氣很重的古漢語:「不知禮,無以立。」
與此類似的還有「荷蘭弟」主演的《蜘蛛俠》系列中,說話符合中學生特色的彼得·帕克、《蟻人》系列中一莊一諧的「黃蜂女」和「蟻人」。雖然翻譯過這些影響很大、口碑不錯的電影,張悠悠卻不太記得她得意的翻譯語句:「我個人不太記這些,對我們來說,這就是日常工作,『想梗』是一道工序。」
具體到《冰雪奇緣2》,迪士尼為張悠悠提出了「去時代化」的要求,在翻譯中少用時下流行的語言。由此看來,迪士尼電影經久不衰的原因似乎可見一斑。迪士尼早年的《獅子王》《人猿泰山》等經典作品現在也不會讓觀眾感覺過時,這與其中沒有過多當時流行的元素十分相關。
可見,翻譯好是為了更好地呈現作品,讓觀眾更滿意。《冰雪奇緣2》顯然做到了。在此前的一次觀影會上,作為中文版主創的張悠悠、張安琪和周帥都參加了活動。在活動現場,她們見到了很多穿著艾莎服裝來觀影的小觀眾。
周帥的女兒當天也作為觀眾參加了活動。有趣的是,在電影放映時,她驕傲地告訴旁邊的小朋友:「艾莎是我媽媽!」旁邊的小朋友卻很認真地反駁道:「艾莎是我媽媽!」當時周帥並沒有跟女兒坐在一起,她後來聽家人複述說女兒一直在跟小朋友爭辯。出人意料的是,周帥的女兒竟然吵輸了。
以前周帥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在配了艾莎之後,這個角色影響到她,帶動她成長起來,似乎「更有底氣了一些」。越來越多的「女王音」都來找周帥,某遊戲中的「武則天」「雅典娜」都由她配;中文版《蟻人》中的「霸道女總裁」黃蜂女也由周帥配音。這類角色配得多了,也會有朋友用「強勢」這個詞來形容周帥,這讓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從某種程度上說,艾莎這個角色也許真的讓她在性格上變得更為獨立、堅強,獲得了成長。
張悠悠從小既看迪士尼的動畫,也看日本漫畫。她眼中的迪士尼,是一個天真美好單純的夢幻世界:「給了成年人一個做夢的權利。」如此看來,張安琪絕對算得上「夢想成真」,小時候看迪士尼的公主電影,工作之後為這樣一部與眾不同的公主電影配音,「像做夢一樣,誰不想當一次年輕公主呢。」張安琪說。
張安琪的「公主夢」與迪士尼的經典配樂有關,影片中很多細節處都有恰到好處的音樂和音效進行烘託,幾乎做到了「面面俱到」。在她看來,影片也絕不是一些網友評論的那樣,「說不了兩句臺詞就開始唱歌」,而是將劇情融入到歌曲當中。無論是艾莎的《展現你自己》,還是安娜的《下一件對的事》,都恰到好處地展現了角色當時的內心獨白,更加強了她們的心靈力量。
在《冰雪奇緣2》的配音工作開始之前,張安琪還特意看了一遍自己配音的第一部,也曾擔心6年過去了,聲音會不會發生變化,跟過去的感覺不一樣。但是很快她就釋然了:英文原聲的配音演員在聲音上也有了變化,而動畫中的角色同樣成長了。
所有的主角能通過一部電影獲得成長,在整個系列中,角色會越來越成熟,不斷地成長。這似乎能很好地解釋《冰雪奇緣》系列電影在中國的成功:迪士尼電影自從進入中國以來,就為觀眾構築了一個觸手可及的夢幻世界。隨著時間的推移,基於前文提到的迪士尼在電影漢化過程中的一系列策略,都讓夢幻世界愈發逼真,更具可信度。最初的觀眾已經長大,但是仍然篤信他們的童話,也帶著他們的後代走進電影院。
面對新一代的觀眾,迪士尼的「武器」更為多元,他們既有更為精緻、「美到髮絲」的人物,又有伴隨著時代成長的人物內核,還有自己一貫佔據優勢的動聽音樂——即便是「見多識廣」的網絡原住民小觀眾,也不會覺得落伍,同樣會被這種渾然一體的多元形式所打動。如此看來,國漫崛起似乎可以有所參照。也許,艾莎魔力的根源恰恰在畫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