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數以千萬計的人群匯入北京地鐵,一段地下旅程後,散沒於城市的各個角落。城市越來越大,線路也愈發複雜。十年間,攝影師張星海穿行其中,記錄下種種最真實自然的動作和神態,也記錄下那些持久的迷茫、誘惑和欲望。
4分09秒精細定格北京地鐵種種日常
站臺上人群摩肩接踵,被重重欄杆隔成不見頭尾的蛇形。「嘀嘀」開門聲中,男男女女一股腦湧入,繼而東倒西歪又嚴絲合縫地「鑲嵌」在一起。他的領口扯開了,龍頭文身在胸前若隱若現;她的鞋子擠掉了,剩下一隻徒勞無功地拎在手裡;嬰兒被母親綁在身後,掙扎著從布袋中探出頭來……行至終點,車廂一片狼藉,黃衫大媽正試圖叫醒呼呼酣睡的男子……
4分09秒,由56張照片串聯組合而成的短片《北京地鐵劇場》,精細定格了北京地鐵的種種「日常」。攝影師張星海從作品中精選出這些圖片並配以真實音效,讓人如同置身川流轟鳴的地下空間。而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從確定拍攝「北京地鐵」到結束專題,居然堅持了十年。
一切都源於2006年那場講座。彼時數位相機剛剛興起,供職於媒體的張星海攢了很久的錢,買了臺佳能350D,一時卻不知道該拍些什麼。正好佳能常請專家講解相機使用方法,張星海有空便去旁聽。在北京電影學院朱炯老師的一次紀實攝影課上,他被對方利用十年寒暑假拍攝,記錄西北地區普通人生活的專題《西北望》深深吸引了。
從陝西永壽縣走出的張星海,對那些陝西農村縣城特有的場景極有共鳴。「我突然明白,打動人心的攝影不是花花草草和漂亮的風景。而要關注人,關注當下普通人的存在。」時隔多年,他仍能清晰回憶起剎那間「醍醐灌頂」式的領悟,仿佛找到了攝影真正的原點。
那次講座後,張星海開始認真考慮自己應該拍攝的方向。家住通州,每天往返兩小時花在地鐵上,促使他將目光對準這條維繫城市運行極為重要的動脈,以及日復一日在自己身邊走走停停、上上下下的人們。
盲拍和抓拍
決定拍攝後,一進地鐵,張星海就將相機掛在脖子上,或者攥在手裡。可按快門容易,將鏡頭對準陌生人,總是難免令人膽怯。
起初,張星海只敢拍別人的背影,或者拍拍車廂裡的乞丐、賣唱者,慢慢膽子也就變大了。他笑言有天自己狀態很好,見到站臺上一位中國女孩與黑人小夥相擁,女孩正閉眼等待對方親吻,便「特別自信」地走上前去。就在按下快門的瞬間,女孩發現了他,一把拽住相機帶並找了警察。為了避免衝突,張星海直接打開相機後蓋,曝光了整卷膠捲。
過於投入和「勇敢」會帶來麻煩,張星海調整思路,改為謹慎地徵求拍攝對象意見。這回順利得多——來北京旅遊的年輕夫婦,肩膀上扛著一大袋水果的「老外」都愉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然而事後看著屏幕上那些幸福的笑臉,那些友善的拍攝對象,他又覺得不對勁——這種「配合」不是他想要的。
張星海意識到,徵求對方允諾依然是個錯誤。盲拍和不經意間地抓拍,成為他探索後的最終選擇,同時也得以觀察到人們形形色色的有趣反應。「有人非常麻木;有人習慣性地歪頭;有人會回頭看是不是在拍別人。有些人比較在意,想看看是不是拍了他,希望我刪掉。」
「刪掉多可惜呀。」
「無所謂」,張星海淡定地搖搖頭,「很奇怪,後來發現刪掉的都不是特別好的照片,好的(照片)都不是類似情況下拍的。」
某種程度上這可以理解為攝影師和影像之間的「緣分」,尤其是紀實攝影,時間的堆積很重要,無法強求。張星海不覺得十年拍攝是個太過困難的堅持,他坦言自己並沒有苦行僧般每天花大量時間去坐地鐵,基本都是上下班、工作外出時乘坐地鐵順便拍攝。不追求囊括所有線路、所有時間段等「全面」,也不追求每天非要拍到什麼東西。「影像往往自己會『撞』上來,我有意去準備反而沒什麼收穫。後來就想,隨意一些,讓它來找我吧,時間長了總會出一些好照片,就是對攝影師的一種獎勵。」
從衝突與反常到凝視和玩味
「好照片」的概念是不斷變化的,拍攝前幾年,「衝突」、「反常」是吸引張星海的關鍵詞。例如早高峰站臺上警察對小偷的抓捕、拿著骷髏骨架的cosplayer、大打出手的一團人……漸漸,他開始不滿足於這種帶有新聞性、敘述性的直白,轉而去追求如羅伯特·弗蘭克《美國人》般深刻的隱喻,尤為關注人在瞬間流露出的神態。
第一眼,明亮的廣告牌幾乎佔據了整個畫面,模特面孔精緻氣場全開,秀髮飛揚充滿活力。仔細再看,廣告牌前蹲著一位黝黑男子,頭沉重地埋進臂彎,全身寫著頹累。張星海在早高峰的通道裡拍下了他,「你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但與背景結合很令人玩味。」
遠遠望去,乘車的人們在站臺上排成長隊。乍看之下平凡無奇的場景,因為近端兩條欄杆的加入,有了另一種意境。這是張星海受美國攝影家埃文斯拍攝紐約地鐵的啟發,通過角度的選擇而將地鐵營造出「牢籠」的感覺。
隨著拍攝的深入,張星海發現自己鏡頭中更多出現了以往熟視無睹的畫面。瘦弱矮小的男青年,斜眼瞄向左側,帶著一臉憤憤不平。「這種神態就有故事在裡面,不同經歷的人看到會有不同的感受,會根據自己的心情為他補上『內心戲』。」至於男青年到底在看什麼,一旁的「答案」沒有被攝入畫面。「留白給人的想像空間更大些,就像寫詩一樣。好的照片要有批判性和攝影師的觀點表達,可以用來凝視,讓人反覆咀嚼玩味。」
拍攝進入第十年,張星海覺得到了該「丟手」的時候。他希望製作一部短片作為總結,這是另外一項浩瀚的工程:從作品中選出照片,按照畫面內容前後擺放,編出大致的情節,再根據每張照片去收集聲音。「比如選了一張吵架的,就要去錄一段吵架的聲音。」錄音那段時間,他長久徘徊在地鐵中,將機器保持開啟狀態,漫無邊際地等待。「也不知道會等來什麼,錄到了就保留下來片段,錄不到就刪掉再等。」
關鍵詞描摹北京地鐵「氣質」
今年4月,《北京地鐵劇場》完成。無論看上多少遍,這部短片傳達出的幾乎都是凌亂、疲倦、嚴肅等氛圍。一方面這或許是藝術對幸福的「天然輕視」——張星海當然也拍過愉悅的笑臉,但這種照片在他看來太過單一,缺乏深意。「凝視、疏離才是攝影中比較好的神態,可以看到人內心深處的東西。邱吉爾那張照片,攝影師突然把雪茄拽走,他就怒了,一下有了英國雄獅的感覺,要是拍個他高高興興抽雪茄就沒什麼意思。」
另一方面,這也是他本人對地鐵「氣質」的理解。提到「北京地鐵」你會浮現出哪些關鍵詞?擁擠、打架、早高峰、匆忙……當然地鐵裡也有歡笑,但對張星海,包括對他所認為的大多數人來說,北京地鐵更多是一種壓力的載體與縮影。「苦悶、木然等等,總之不是個太愉快的地方。」
於是拍攝過程中,張星海也「藉機」釋放了自己的情緒。小縣城出生的他,高中畢業後去當地藥廠當了三年工人,賣過煤氣罐,拉過廣告。為了離開舊有環境,他讀了自考,受《沈從文傳》影響,「赤手空拳」來到北京。下火車時身上僅有50塊錢,只能先去表嫂打工的食堂幹活兒。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工作,才得以進入媒體。在京多年,生活的壓力始終相伴而行。短片結尾時蒼涼的秦腔吼起來,也是對黯淡、沉悶氛圍的一種宣洩。
對張星海而言,在北京地鐵這個絕佳的天然舞臺上,匆忙來去的人們是本分而高明的演員。他們忠實扮演著自己的角色,通過地鐵能夠感受到城市最真實的靈魂。「作為攝影師,我記錄下這些瞬間。也許五十年一百年後,當人們看到這些照片時會說,哦,我們過去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主筆:魏婧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