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周建平 實習生 黃芷欣
10月13日,65歲的陳賢妹來到與記者約定的廣州市中山六路公交站,她不識字,也說不清自己所在位置,問了路人後,她打電話給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這裡有個郵局銀行(指「中國郵政儲蓄銀行」)。」
小悅悅事件事發地的建築已被拆除。
在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中,她站得很直,一米四幾的身高反而有些顯眼。
當天,距離佛山「小悅悅事件」正好五周年。
2011年10月13日下午17時30分,佛山南海黃岐廣佛五金城,兩歲的女童王悅被一輛麵包車兩次碾壓後又被一輛貨車再次碾過,一則7分鐘的監控視頻顯示,18名路人經過現場,無人伸出援手。第19名路人陳賢妹,抱起了躺在地上不停哭喊的王悅。
陳賢妹來自粵北山區農村,是一名在佛山打工的保姆,傍晚出門拾荒補貼家用。
當她以道德英雄的形象被捲入關於「小悅悅事件」的道德大討論時,她並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她不懂上網,也不懂看報。直到眾多採訪、慰問和頒獎打亂了她的生活節奏,她沒法再撿垃圾、給公司做飯。
接著,有人說她「搏出位」,村人揣測她拿到巨額的獎金,親戚為借不到錢而埋怨。那時陳賢妹只有一個簡單的心願——回歸平靜的生活。
時過境遷,她如願以償恢復平靜日常,事發地廣佛五金城周邊建築也已被拆除。但當五年後,魏則西、徐玉玉事件再度昭示一種底線的道德危機時,你會發現,「小悅悅事件」的回望並不遙遠。
原點
當年在媒體面前聲稱幫陳賢妹安排工作的企業沒了下文——那時,不斷有政府部門、企業來看望她,全國一百多家媒體輪番採訪,她頻繁受到各地邀請去領獎,被評為「良心人物」、「公益行動獎」、「廣東好人」、「2011年度廣東十大新聞人物」……
一切都過去了。
現在,陳賢妹繼續打鐘點工、拾荒補貼家用。去年,女兒在廣州郊區開起了家禽養殖場,讓她過去幫忙看管;後來養殖棚倒塌,砸死很多家禽,生意從此一蹶不振;今年上半年,女兒把雞鴨鵝賣光了,清明過後,陳賢妹便「回廣州找工作」。
陳賢妹之所以說「回」,是因為她對這座曾工作生活十幾年的大城市有親切感:看不懂公交站牌上的字、不知道地鐵站有幾個出口,絲毫不影響她在廣州自在地工作和生活。她給人當保姆,常去的地方無非周邊的公園、超市、菜市場,實在要出遠門就問路。她花錢的計算精確到0.1元,支付寶、微信錢包這類便利的新工具對她來說卻是多餘的。
陳賢妹常去的家政中心。
9月中旬,陳賢妹服侍了5個月的阿婆病逝,去世時已93歲,家人覺得算高壽了,沒太傷心。但當護士說阿婆「沒氣了」時,陳賢妹還是哭得厲害,逝者的家人反過來勸她,「阿姨,不要太難過了。」
陳賢妹重人情,在廣州越秀這樣的老城區,總能融入到一個屬於她的熟人社會。
10月8日,陳賢妹再次來到廣州找工作,曾經的僱主吳婆婆便叫陳來自己家暫住。家住廣州市中山六路的吳婆婆今年90歲,和陳賢妹家感情很深,陳賢妹的丈夫、兒子、兒媳、孫子,都去過吳家做客。過去,喜歡廣府茶樓文化的吳婆婆,每天午休後都會帶上陳賢妹去茶樓喝茶、吃茶點、拉家常。
坐在吳婆婆家,吳不停地稱讚陳賢妹的勤奮、老實、「很長情」,「很多保姆做幾個月就走了,阿妹一做就是9年。」一旁的陳賢妹不好意思地笑著,低著頭不說話。
1998年,丈夫唐介甫所在的工廠倒閉,為了養家,陳賢妹隻身來廣州打零工,次年在家政中心的介紹下來到吳婆婆家做保姆。2006年孫子出生,她從廣州搬到佛山照顧孫子,其間還回吳家工作過2年。
9年時間裡,中山六路的街坊們漸漸熟悉陳賢妹,有時鄰居的老人沒空買菜,還會讓她幫忙代買。閒下來時,她喜歡去500米外那家當年幫她介紹工作的家政中心坐坐,和附近的保姆拉家常。
家政中心的老闆娘和陳賢妹已是多年的老朋友。老闆娘告訴澎湃新聞,陳賢妹屬於保姆中很難找到工作的,並列舉了她的三大劣勢:年紀大、其貌不揚、身材矮小。
但現在幫她介紹工作,老闆娘從不提她是救了「小悅悅」的那個阿婆,只會跟僱主打包票,她人老實肯幹,請她「靠得住」,「現在不是很多毒保姆嗎,她不會是那一類人。」
「你想讓她去高端的豪宅,做很漂亮的飯菜,做不到的。但是呢,服侍阿婆、阿公那些,倒屎倒尿,她勤勤懇懇,什麼都肯做。」
相識的街坊和保姆們已經極少談起小悅悅事件,偶爾提到,陳賢妹就說,「都過去那麼久了,不要提了。」
另一個世界
當年扶起「小悅悅」後,她一度無所適從:外界過於熱情的關注和一種從未接觸過的思維方式,讓她仿佛突然闖入一個陌生而複雜的世界。
2011年10月15號,陳賢妹照常6點多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餐,然後送孫子上學、給兒子打工的公司買菜做飯、出去撿垃圾賣錢。
熟人在路上見到她,「阿姨,前天那小孩是不是你抱起來的?有很多人找你啊!」
「找我有什麼用啊,我又沒整傷她,我把她抱起來而已!」
回到家,兒子唐小兵說,媽你這次會不會闖禍了。陳賢妹問兒子,「為什麼這麼多人來找我,我會不會犯法了?」母子兩人在電視上看過扶起被撞者反被問責索賠的新聞。
次日,家人還在猶豫要不要讓陳賢妹躲起來,已經有記者找上門來。她對第一個來訪的記者說,我不是做壞事,我只是想救活她。
陳賢妹和吳婆婆。
「阿婆,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那記者問。
「我叫陳賢妹,清遠陽山縣七拱鎮巖口村人。」
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問陳賢妹要身份證確認身份,又讓她帶著去現場指認。她以為是在做問責調查,怕得雙腿直抖,又不得不反覆跟他們解釋13號那天發生的事。
那日下午5點半左右,廣東佛山黃岐廣佛五金城的雨時大時小。陳賢妹背著一袋垃圾路過五金城20座的小巷,聽到幾米外有女孩的哭聲。循聲望去,一個約莫兩三歲的女孩躺在地上嗚嗚嗚地喊。
陳賢妹放下垃圾走過去,「小妹妹,彆扭計(記者註:粵語「扭計」意為小孩子淘氣、鬧彆扭),快起來。」女孩不搭理,繼續躺在地上哭。陳賢妹扶她坐起來,不料女孩剛直起的上身直接癱倒在雙腿上。陳賢妹怕女孩坐在路中間危險,用力把她扶到路邊,「肥嘟嘟的,抱起來真的很重。」
天色陰暗,女孩方才躺著的位置上有一攤水。水濺到陳賢妹的大腿,一陣腥味撲鼻而來。
定住眼神一看,她才意識到是血。
再仔細看,女孩一隻眼睛閉著,一隻睜開,頭上、下半身都是血。她還在嗚嗚嗚地哭,不停地叫媽媽,聲音越來越小。陳賢妹一摸她的腰,「軟了,骨碎了」。
雨水打在20座的鐵皮頂棚上,啪啦啪啦的響聲夾著陳賢妹大聲的呼喊,沒有人應答。一個人從店鋪裡兩次探出頭,看看陳賢妹這邊,又縮了回去。
她只好一家一家鋪子地問,「老闆是不是你小孩?那小孩傷得很嚴重啊!」人們默不作聲,有人不耐煩,「不是啊,別這麼多事。」
陳賢妹不會說普通話,也不懂怎麼打救護車和報警電話,十幾分鐘問詢無果讓她感覺無助,「為什麼一個小孩活生生的不要?她還沒死啊。」
陳賢妹在中山六路。
慌神的陳賢妹向一個路過的小夥子求助,「快去報警,不報警搞不定。」小夥子掏出手機打110,這時另一個路人對陳賢妹說,「為什麼你不報警,報警有錢獎勵。」
陳賢妹拿起女孩掉在地上的鞋子,幫她穿回去。焦慮的等待中,女孩的母親終於聞訊趕來。母親把孩子抱起,鞋子又掉了。陳賢妹又撿起來,跟著這對母女。救命的車來了,母親回過頭來,「阿姨你先回去吧,我們帶她去醫院。」
喧囂
就這樣,第19名路人陳賢妹成了英雄。
不斷有政府部門、企業和媒體來看望她,給她帶來獎金和慰問金。她反覆推辭,推不掉的,部分收起來,部分轉給其他來訪者,「電視上不是說有很多孤兒嗎,還有人得什麼重病,我不知道福利院在哪裡,你幫我給他們。」
來自各地的一百多家媒體輪番採訪,要求她配合著拍照錄像、指認現場,有人還進入她和家人那不到40平米的出租屋裡。房東的兒媳懷孕需要休息,屢被記者按門鈴、走動和說話聲打擾,陳賢妹一家過意不去,請記者在出租屋外採訪。
「為什麼不拒絕?」
「記者要工作,沒關係啦。」五年後,陳賢妹用一種寬慰的語氣對澎湃新聞說。
那時,她沒法再撿垃圾、給公司做飯,午飯匆匆扒了幾口便繼續接受採訪。從早上八點多到晚上七八點,沒有一刻沒有記者和熱心人士來找她。然後是各地頻繁的領獎和做節目的邀請。她不記得自己去了多少次北京,電視臺和主辦方每次都會打電話給兒媳婦阿瓊提出邀請。
陳賢妹問阿瓊,可不可以不去。「不行啊,人家已經用你的身份證訂好機票了。」陳賢妹不好意思拒絕了。
一次,某市舉辦公益活動,請陳賢妹擔任公益奉獻愛心大使。陳賢妹說,「我不去啊,不得閒啊。」對方覺得她不給面子,「陳姨,到處都請得到你,就我們請不到你?」陳賢妹只好答應。
2011年12月17日,陳賢妹出席北京大學百年講堂「2011平凡的良心」頒獎禮,她穿著棗紅色的棉衣出場。
她並不知道「北京大學」是什麼學校,只聽兒子說那是所有名的大學。主持人讚頌她的話她也一句都沒聽懂,只看到「學生好多,個個都起身鼓掌」,向澎湃新聞回憶此事時,她不自覺地站起來,雙手舉過頭頂,作了個鼓掌的動作。
媒體報導她獲得中國最高學府的讚譽,稱這次頒獎是一場「盛典」。而她說,「人差不多要死了,這麼多人走過,不要見死不救。救人是很平常的、救人是應該的,是不是?人不可以見死不救的……」
她和家人常在電視上看到關於詐騙和「碰瓷」的新聞,兒媳阿瓊還想出救人不被冤枉的方法:如果碰到有人被車撞倒,救之前先用手機拍下視頻存證。
陳賢妹不以為意,「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向澎湃新聞陳述她的信念,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
直到現在她也無法完全理解,突如其來的盛譽怎麼會降臨平凡的自己身上。
毀譽
陳賢妹是個道地的村婦,她樸素的價值觀來自經驗和直覺。
在她的老家清遠市陽山縣七拱鎮巖口村,2014和2015年的5月,這裡曾兩度遭遇洪水。今年清明,陳和家人回老家拜山,祖屋門口長滿了草,家具已經腐爛。但「為人民服務」還像40年前那樣清晰地印在牆上,陳賢妹不識字,孫子給她念,「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一提到雷鋒,她的語氣便充滿崇拜。
時間往前推60年,陳賢妹有過一次死裡逃生的經歷。兩歲的她掉進家門外的水潭,母親在外面幹活,雙目失明的父親坐在門口,卻對女兒落水毫無察覺。牽牛經過的村民見了,跳進水塘裡把陳賢妹救了起來。渾濁的潭水嗆得她幾天都說不出話來,險些喪命。
「懂事後,老爸常常跟我說,你以前被人救活,你以後有什麼事也要幫助別人,救人幫人才有好報。」
在巖口村,陳賢妹素有樂於助人的名聲,有時村民間鬧矛盾還會找她調解。年輕時,陳賢妹在村子裡救過兩個掉進河水的孩子。村民敬重她,老人都叫她阿嬸,年輕人都叫她叔婆。
但輿論的喧囂一度讓陳賢妹和村裡人的關係變得微妙。因小悅悅事件獲得「最美婆婆」稱號後,村裡人改口叫她陳婆婆,讓她很不習慣。
陳賢妹會對小悅悅伸出援手,對村裡人來說本是平常之事。但她畢竟當過「新聞人物」,是了不得的大事,沒有暴富,也不再是名人,這種平靜不符合村民的想像。
有村民當面對陳賢妹說,「你現在拿了好多錢啊,都說你有一百萬。」甚至有老家的親戚上門借錢,有的說借幾萬塊周轉做生意,有的說借幾萬塊來蓋房子。
「他們就覺得你拿了很多便宜,」兒媳阿瓊說,「不信也沒辦法,我們真沒有拿很多錢。」
陳賢妹說,收到的獎金和慰問金,大部分轉手捐給了別人,她自己留的七、八萬,5年間支付兒媳治病的手術費加上補貼家用,全花光了。
借不到錢的親戚有些怨氣,「找你借幾萬塊而已,要不要這樣,是不是怕我還不起。」
到2012年下半年,找陳賢妹的記者漸漸少了。但老家的村民仍不相信她的生活已回到原點。
2013年,為了孩子上學,陳賢妹的兒子唐小兵在清遠陽山縣城買了套二手房,付了幾萬元首期,讓家人搬到縣城。唐小兵自己獨居佛山,每天下午四點開計程車,做到次日凌晨五點。
村民們議論,房子要麼是陳賢妹家「發財」買的,要麼是政府分的。
阿瓊很無奈,「個個都說得我們很有錢的樣子,說我們在佛山也有房子,在陽山也有房子,講到好像到處都有房產。又說不是給了大把錢嗎,何必還辛苦出去打工?去嘆世界啊!」(記者註:粵語用「嘆世界」指享受生活)
上世紀90年代,陳賢妹到廣州打工,一做就是二十幾年,後來為照顧孫子才搬到佛山。2016年清明後,陳賢妹再次回到廣州,給人當保姆。有朋友對她說,你現在這麼有錢,何必要出來找工作。
「什麼話都有,我不聽那麼多。」她很無奈。
往事如煙
現在,陳賢妹夢見小悅悅的次數沒以前頻繁了。
間或在夢裡聽到小悅悅喊,「媽咪,媽咪……」當年的場景便開始模糊重現,小悅悅一隻眼睛閉著,頭上、下身都是血,哭聲越來越小。
2011年10月18日下午,聽說有記者要去王悅所在的廣州陸軍總醫院採訪,她便搭順風車前往探望。在記者包圍下,她在醫院見到王悅的母親曲女士,兩人的淚水一下湧了出來,幾乎說不出話來。
陳賢妹從環保袋裡掏出好心人送她的裝著厚厚一沓錢的信封,遞給曲女士。曲女士雙膝跪地推辭,陳執意推給對方。陳賢妹說,後來她曾去曲女士家詢問王悅的情況,「他們夫妻倆見我一次跪一次,這是很重的禮。」
醫院特地允許陳賢妹進入王悅的重症病房,隔著玻璃窗,她見到病床上全身插著管子的王悅,「全身都腫了,手一直在微微顫動,頭偏一邊睡著。」手術後的王悅,切除了後腦蓋骨。
她小聲喊,「悅悅啊,婆婆來看你啊,你頂硬上啊(記者註:粵語「頂硬上」指拼盡全力)!千萬別走啊!」
三天後的凌晨零點32分,王悅因搶救無效死亡。記者打電話來,告訴她小悅悅走了。當天上午九點多,怕被人認出來的陳賢妹戴著口罩,來到廣州陸軍總醫院門前。
王悅的遺體已經被運往殯儀館,她沒能見王悅最後一面。
這些年,從那些有「小悅悅」的夢境中醒來時,她常對家裡人感慨,「過了這麼多年,小悅悅還託夢給婆婆。」
事實上,如果沒有這些重複的夢,她的生活平靜得讓人感覺不到她曾捲入那麼大的漩渦。
震驚全國的「小悅悅事件」也讓廣佛五金城一度陷入輿論的漩渦中心。如今,五金城繁華依舊,大大小小的貨車匆匆來去,來自全國各地的生意人客居於此,終日與顧客、供貨商打交道。同行之間競爭激烈,彼此沒有什麼交集。
小悅悅的父母早已離開五金城。陳賢妹曾想打電話問候他們,電話那頭用普通話說,「喂,請問你是誰?」陳只會說粵語,接下來的話,她聽不懂,也不知該怎麼接話,只好掛斷。
兩家最後一次聯繫是在2012年,小悅悅的父親打給阿瓊,問候陳賢妹的健康。再後來,陳賢妹家怕勾起對方的傷痛,兩家再也沒有聯繫。
如今,來到當年的事發地廣佛五金城20座,只能看到綠色防護網圍著幾座新建的砌體結構。20座處於五金城局部改建的範圍內,和相連的建築一起被拆除。
澎湃新聞和建築工地附近的店鋪老闆攀談,有的說不知道小悅悅,有的說,「20座那邊的事,跟我們這邊一點關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