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說】刊發的都是基於真實改編的故事
【瘋人說】是醫生穆戈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時的遭遇。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形象,讓大眾了解、正視精神疾病。
本期病症:戀物癖
時間:2015年
地點:上海
人物:穆戈,吳向秋,小刻
一
小慄子打完電話,吳向秋的哥哥來了,父母沒來。
吳高陽首先告知我們,以後不要再去打擾他的父母,然後才問:「遺書呢?」
我反問他:「你知道虹嗎?」
吳高陽嫌惡道:「不就是他那隻木偶。」
我直視他的眼睛:「我是說,真的虹。」
他一愣,臉上卻沒有茫然和驚訝。
我更確定了:「看來你知道虹真的存在。」
吳高陽皺眉:「什麼真的存在,只不過是他幻想出的女人罷了。」
吳高陽說,有一天,這個孤僻怪異的弟弟忽然跟他說,哥,我交了一個女朋友。他不相信,因為弟弟吳向秋從沒有表現出對異性的興趣。除了他那隻木偶,他幾乎不接觸任何帶有女性色彩的東西。他就像個陰暗齷齪的變態,只對著木偶發情。
吳高陽不相信有女的會看上他。
我有些生氣:「就因為這個,你篤定他是幻想的?」
吳高陽解釋:「當然不是。對於這個虹,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幾歲?家住哪裡?職業是什麼?甚至連她姓什麼他都說不出,只知道她叫虹。我問他虹長什麼樣,他就把那木偶懟到我面前,說就長這樣,這不是幻想是什麼?編都編不像。你是醫生,你應該知道他就是瘋了。」
吳高陽扯了扯領帶,似乎覺得自己說出來很荒唐,不可理喻。
從吳高陽這我了解到,吳向秋被送來醫院前,曾和吳高陽說過他要和虹私奔,當晚吳高陽確實見他拖著行李,帶著那隻木偶離開。他跟上去,想確認是不是真的,結果看見吳向秋一個人抱著木偶在車站等了一夜,沒有任何人來。
吳高陽嗤笑道:「我也是瘋了,居然真的還信過他。」
那天晚上過後,吳向秋就開始發瘋,到處要找那個不存在的女人。他說約定好了,女孩不可能不出現。後來家裡實在沒辦法,就把他送來了醫院。
我:「這件事你們為什麼沒跟主治醫生說?」
吳高陽情緒變得高漲:「說什麼,這不是你們的工作麼?行,我今天也給你透個底,省得你沒完沒了。我知道幹你們這行的,就喜歡挖人的心理陰暗。你說得沒錯,我根本不在乎他是什麼病,能不能治好,我只希望他在這一直關著,別再出來煩我。說實話,他自殺了,我一點都不驚訝,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他總有一天會死在自己手上。你沒有跟他生活過,你不會了解的,他根本就不像個陽間的人。」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他似是覺得說多了,斂了一下語氣,重新變得陽光溫和:「對不起,我有點激動,最近事情太多了,希望諒解。」
我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可以理解。」
吳高陽撥了下領帶,恢復了板正的精英氣質:「那封遺書呢?」
我把信封給他,他有些急,又儘量顯得慢條斯理,抽出裡面的紙,打開。
吳高陽:「怎麼是空的?」
他將那張紙顛來倒去地看,又去抖動信封,看有沒有漏拿。
我笑道:「是不是很想看他在遺書裡的懊悔和絕望,想看他提及你時的羨慕,嫉妒和恨意?那你要失望了,他對你無話可說,他在這的一個月裡,從未,提起過你。」
吳高陽面色難堪至極,像被狠狠地羞辱了:「你知道什麼!他根本是個廢物!惹禍精!我給他安排了工作,他卻帶著木偶去面試,讓我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他大半夜在客廳玩木偶,我爸心臟不好,起來上廁所被他嚇去了急診室。我媽受不了,燒了他的木偶,他就去燒我們的床,小區街坊都知道我們家有個變態。把他關在家裡,又成天尋思著逃跑,我父母經常不敢出門,怕丟臉。他但凡對這個家有點用,我們都不會把他送這裡來!」
我聽完,看著他,問道:「你沒有一刻懷疑過,為什麼我必須有用,父母才會愛我這件事?」
我觀察著他的表情,繼續說:「你懷疑過,但你放棄懷疑了。你決定順應規則,用聽話和有用換取父母的獨寵,所以你看著日復一日離經叛道的弟弟,是快樂的,也是嫉妒的。你用你的識相和求全,贏得了父母的獨寵,但你嫉妒他雖然孤僻討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但他比你自由,他比誰都自由,恐怕你自己也不想承認,在你心裡,這隻陰溝裡的老鼠,遠比你高貴。」
吳高陽愣住了,臉色變得刷白。
我:「真可笑,你厭惡他,又惦記他。你希望他也能嫉妒你,可他從來,都沒有把你放在心上過,吳高陽,你活得累不累啊。」
我看到他的臉一片片碎裂,裡面好像住著一個小的吳高陽,窩在父母懷裡,老師掌心裡,獎狀堆裡,嫉恨又羨慕,得意又茫然,高傲又空洞的神情。
我站起身:「聽說你夫人懷孕了,替我向你未出世的孩子問個好,代我說聲,真不幸,他要成為下一個你了。」
「噢,對了,千萬,別生二胎啊。」
二
我在吳向秋的病房安家了。小慄子火急火燎地跑進來說:「穆姐,不好了!你又被投訴了!就那個吳高陽。」
我沒有理會:「拿來了嗎?」
小慄子把一沓信封遞給我,裡面是小刻捎來的當日現場照。照片比較直觀,比視頻看起來方便。他說:「小刻警察讓我給你帶句話,說你再破壞現場,就要把你當嫌犯排外了。」
我並不打算離開。在這間病房待著,能讓我想起吳向秋用細線為我表演木偶戲時的樣子。
小慄子憂心道:「警察都警告你了,你怎麼還坐在吳向秋床上啊。」
我把照片攤在床上,看起了照片:「他嚇你的,這裡早就取證完了,不解封就是走個流程,還沒結案。」
小慄子撓著頭問:「我不懂啊,你還要查什麼,他不就是自殺麼,警方都確認了呀。」
我不說話。
小慄子繼續話嘮:「你找吳高陽來問,也沒能確認那個虹真的存在啊,還是像他幻想的。」
我抬手摸了下他的慄子頭:「不知道姓,不知道地址,不知道工作,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一個虹字,你覺得這是幻想的麼?」
小慄子一臉肯定:「不然呢,這就是無中生友啊。」
我重新看向床上的照片,語速很快地說:「恰恰相反,如果是幻想的,患者會清晰地構建出一個人。賦予那人名字,家庭,工作,社會地位,甚至社會關係。他會不斷地在幻想中填充完這個人的細節,讓她像一個真人一樣生活在他的世界裡,自圓其說。這樣當他和別人介紹這個人時,會不遺餘力地描述她,讓她聽起來是真實的。」
「吳向秋卻不是,他只知道她叫虹,在跟他哥哥介紹時,什麼都說不出來,這不符合幻想,他是真的不知道。」
小慄子一臉驚詫:「所以你的意思是,吳向秋,和一個不知道姓,不知道工作、家庭、年齡、地址,什麼都不知道的女人談戀愛了?還為這個女人做了個一模一樣的木偶?」
我點頭:「只有這個解釋了。」
小慄子又面露糾結:「你信麼?這也太匪夷所思了,而且吳高陽不是說跟過去也沒見到人麼?」
我:「別人或許不可能,吳向秋會,他是理想主義者。」
小慄子沉默片刻:「我知道他為什麼選擇你了,大概,全世界只有你會信他吧。」
我一愣,沒說話。
小慄子說:「那就算他有個真的女朋友,又怎麼樣呢?還有,你就不能換個地方想麼,這房間好歹剛死了一個人,你不怕啊……」
我打斷他:「不是一個。」
小慄子汗毛豎起:「啊?」
我指著地上的木偶:「是死了兩個人。虹,也死了。」
小慄子瞪大了眼,恐怖地看著我。
我給小慄子分析:「吳向秋把木偶殺了,他要給我呈現的,是虹死了。」
我拿起一張照片,是吳向秋躺在床上的屍體:「他的身邊還空了這麼大一塊地方,完全可以放下一隻木偶。而且他常年都把木偶抱在懷裡,為什麼這次要把她扔在地上?」
小慄子呆滯道:「為什麼?」
我語氣低沉:「他在展示,他丟失了虹。就像吳高陽說的,當晚他們要私奔,可虹並沒有出現,吳向秋發了瘋地找。而他把木偶的頭掰斷,是想告訴我,虹不是失蹤了,虹是死了。」
我看著床上的一大片照片,這個死亡現場,是他給我出的謎題,任何一個細節都有意義。他活著時寡言少語,死後,卻滿滿都是傾訴。
地上斷了頭的木偶依舊笑顏逐開,我們對視著。
「這裡,躺著兩具屍體。」
三
我問小刻最近一個半月,有沒有接到女性死亡或者失蹤的報案。
小刻回想了一陣兒:「死亡沒有,失蹤有兩起,一個找到了,一個溺死了。但找到的那個人48歲,已婚;溺死的是個13歲的女孩,你覺得符合麼?」
我想確認下:「溺死的女孩照片給我看一下。」
小刻調出來,我立刻知道不是,女孩和木偶的模樣相差太遠。
所以,虹的屍體應該還沒被找到。
小刻苦笑著說:「這要怎麼找?不知道姓名、年齡、地址、社會關係,什麼都不知道,就一個單字虹,沒法找啊。而且現在這個人存不存在都是個問題,你起碼給我一個失蹤者側寫啊。」
我沉默了。
小刻繼續推理:「如果她真的存在,死了也一個多月了,為什麼沒人報警?她在吳向秋這裡是個無名氏,難不成在整個社會都是無名氏?這種情況倒也不是沒有,但範圍太大了,而且就算她毫無社會關係,她的屍體總要處理的,到現在都沒被發現,也是個問題。」
我想了想:「那如果,她的社會關係,就是兇手呢。有人知道她已經死了,但沒有報警。」
小刻沉默片刻:「你是說,她的家人或朋友?」
我點頭:「準確來說,是她僅有的家人,或者朋友。」
小刻還是無處下手:「其他呢,這樣還是沒法找,你給我一個失蹤者側寫。」
我深吸口氣,開始腦內風暴:「女,年齡在15-30歲之間,未婚。社會絕緣者,只有父母這一個社會關係,沒有工作,不上學……單親家庭。」
小刻飛快地記錄著:「僅有的社會關係怎麼確定是父母?」
我把這些猜測分析給他:「吳向秋跟他哥說的是『私奔』,這個詞適用於不被家人同意,且是在被管制的情況下,不會是朋友。某種程度來說,虹的家庭關係,應該和吳向秋是相似的,他在描述提線木偶時,不止一次提到了束縛這個詞。虹被家庭束縛著,這也是他們能彼此吸引的一個前提,但她比吳向秋更難獲得自由,應該是控制欲更強的家庭,可能是單親。再來,虹的年齡不會太大,否則沒有後現代思維去欣賞吳向秋的木偶戲。」
小刻停下筆,示意我繼續。
我觀察著手上的木偶,如果吳向秋完全是照著虹的形象做的,這些都能成為關鍵線索。
「從衣著來看,虹的家庭條件尚可,她的單親家人應該有份穩定高薪的工作。」
小刻提出問題:「這些都不能算標記點,範圍還是太大。」
我思索片刻:「虹的腿部癱瘓,或者萎縮、殘疾、斷腿。」
小刻一愣:「這個怎麼看出來的?」
我舉起木偶:「杖頭木偶,是沒有腿的,那裡被杖頭取代了。」
「在我問吳向秋的五個問題裡,他說,他要做她的腿,支撐她自由飛翔。這五個問題,是他給我的關鍵信息。虹,應該有嚴重的腿部問題,無法自主生活,行走,這是她社會絕緣的原因之一。」
小刻沉默,記下了。
我繼續說:「她的家庭住址,可能在東華路一帶。吳高陽當晚跟蹤吳向秋,發現他等著的車站是東華站。虹的腿不方便,他們要私奔,選擇碰面的地方不可能離虹的家太遠。」
小刻想了想:「東華路一帶,出入管制極好的高檔小區。」
我點頭:「吳向秋的行動路線可以查一下,他經常表演的街頭,和東華路一帶有重合的地點,畢竟他要碰到行動不便的虹,不是簡單的事。他們也許被一起拍到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和一個木偶師,他們對視的瞬間。」
小刻點頭:「工程量很大,但是有方向了。」
我:「還有最後一點。虹的單親家人,社會地位應該不低,學歷可能很高。他長期在給虹洗腦,進行精神控制,所以虹對吳向秋,什麼都不能說,也說不出……我懷疑他可能言語威脅過虹,虹告訴了吳向秋,所以他們急於私奔。在虹失蹤後,吳向秋依此認定她死了,被殺了。」
小刻有些激動:「那這個單親家人,是你鎖定的嫌疑犯?」
我說:「是的。」
小刻合上本子:「好,還有一個問題,沒人報警,虹的事沒法立案。」
我一愣,沉默片刻:「我來報警……不,是吳向秋報警,他的女朋友,虹,失蹤了。」
四
小刻告訴我,他回去查到吳向秋之前確實報過警,但沒人信他。他對失蹤者一問三不知,連姓都說不出,什麼信息都沒有,根本沒法立案。後來他家人把他領走,說他有精神病,虹是他幻想出來的,於是就更沒人信他了,報警不了了之。
所以被送來這裡後,萬念俱灰的他,被家人、醫生、警察都告知虹是他的幻想,時間久了,他可能自己也懷疑了。究竟那個女人,自己懷裡的木偶,是不是一場春夢。
他只能以迂迴的方式,隱晦地向我求證,向這僅有的一個可能會相信他的人請求,請求我還他一個真相。他用撕裂而決絕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向那些把他的頭按下去讓他閉嘴的人表達:他在找她,這不是一個精神病人的玩笑。
終於,在吳向秋死後,他的報警,還是奏效了。
一周後,小刻查到了一個符合側寫的,名叫魏虹,23歲,下肢截癱,住在東華三弄的複式公寓區。她有一個單親父親,是個醫學教授,叫魏晨曦。
小刻把魏虹的照片發給我。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我驚了一下,當即就確認了她是虹。太像了,吳向秋的木偶完全抓到了魏虹的精髓:短髮,齊劉海,天鵝頸。她不笑時,眼裡有笑意,她笑時,嘴角卻是悲傷的。
小刻說:「資料顯示,魏晨曦有過兩個孩子,大兒子在兒時車禍喪生了,二女兒就是那場車禍成截癱的。」
我快速推演了一遍:「替代性懲罰,高控制動機,符合側寫。」
小刻接著說:「我們去過她家了,魏虹果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