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洋
編輯 邢昀
打居委會、管委會電話,打市長熱線,發微博求助,許博一邊打一邊哭,因為爺爺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了。
在獲得無數榮譽、以優質社區服務著稱的百步亭,他找不到一個能夠提供幫助的組織,管委會打了一遍又一遍,始終無法接通。在漫長的等待中,他嘗試了所有能嘗試的方式,最終通過人民日報的渠道,才幫爺爺找到一個床位。
百步亭因為在疫情蔓延時舉辦萬家宴,他的求助還在網上遭到嘲諷,組織萬家宴的管委會卻在疫情嚴重的時候「停擺」了,百步亭居民只能選擇自救。
締造百步亭模式的茅永紅,既是地產開發商百步亭集團的董事局主席,也是百步亭社區的黨委書記。曾經的百步亭社區自治是各地學習榜樣,疫情衝擊下,這裡成了爭議中心。
社區黨委書記茅永紅一直未對外發聲,2月11日,作為中民投應急管理委員會主席,茅永紅在一份內部公開信中現身,稱」受疫情影響,我現在來不了上海,但對中民投的工作,我一刻也沒有停頓懈怠過「。
01
水坑裡起高樓
佔地4平方公裡、入住13萬人的百步亭,距離華南海鮮市場7公裡左右,在武漢是一個極為特殊的「超級社區」。
百步亭社區,來源:百步亭官網截圖
社區榮獲「中國人居環境範例獎」、「廣廈獎」、全國文明社區、全國和諧社區示範社區等100多項國家級榮譽,省市級獎項更是拿到手軟。在諸多宣傳材料裡,百步亭「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80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湖田澤地,屬於武漢市的邊緣地帶,隨著城市的發展,才慢慢聚起人氣。
百步亭一位老村民吳國慶告訴市界,「百步亭」實為「白布蓬」,「聽說是有姓嶽和姓王族人,在這一片擺攤賣熟食,為了擋風擋雨就在攤子前面扯起白布蓬子,『白布蓬』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後來才改成『百步亭』的」。
過去生活在這裡的都是窮苦人家,20世紀90年代初,百步亭還是「城中村」。道路、水電、煤氣、通信等市政設施一片空白,一到下雨天,滿地泥濘,人們在一片澤國裡艱難謀生。
彼時,商品房的浪潮席捲而來,百步亭的居民們看到變村為城的曙光。1994年,城鎮住房制度改革,商品房開發如火如荼,百步亭這類城鄉結合部地塊變得火熱起來,前前後後,有7家開發商都進入過百步亭。他們均因為開發條件惡劣,以及經濟效益難以實現,而選擇退場。百步亭由村變城的進程暫停。
1995年,中央又出了一項新的政策,即國家安居工程,計劃在5年時間內,為住房困難戶新建1.5億平方米的「安居住宅」。百步亭再次成為政策照顧的對象,開始安居工程性質的房地產開發。
當年,武漢安居工程發展有限公司(下稱「武漢安居」)進駐百步亭,成為接盤的第8家地產開發商。兩年後,百步亭花園正式開工建設。至今,百步亭經過多期開發,建築面積已經達到400多萬平方米,有13萬人住在裡面。
百步亭集團股權結構圖
締造這一切的,是一個叫茅永紅的人,他以武漢安居為起點,建立起百步亭集團。
02
「小王國」
現年66歲的茅永紅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
1985年,他在武漢開了第一家中外合資的進口汽車維修中心,上世紀80年代末賺到2000多萬元。
90年代,茅永紅前往海南淘金,成為海南省經濟建設總公司總經理。1993、1994年,他旗下的三家公司均被吊銷營業執照,這是工商局對違法企業做出的一種行政處罰。1995年茅永紅回到家鄉武漢。
茅永紅,來源:百步亭集團官網
在茅永紅的自我講述中,他是受到當時湖北省省長的邀請回到武漢的,離開海南時行政級別已經達到正廳級。海南省經濟建設總公司僅為海南省經濟合作廳的一個下屬單位,只有一個正廳級的職位。
從廳級官員到地產商人,茅永紅實現了身份的轉變。武漢市開全國之先河,為他打造「建設、管理、服務」三者結合的社區提供了政策支持。
一般正常的社區,遵循區-街-社區的三級行政體制,百步亭沒有設街道辦事處,而是設立社區黨委,並直屬武漢市江岸區委區政府領導。社區內,政府職能部門的公務員、居民自治組織成員、開發公司、物業公司等統稱為「社區工作者」,由社區黨委統一領導。
過去20多年裡,茅永紅一直是百步亭社區的黨委書記,也是全國首個擔任社區黨委書記的民營企業家。他既是百步亭集團的董事長又是百步亭社區的黨委書記,集政商雙重身份於一體,是服務者也是管理方。
社區黨委和管委會下設的居委會、業委會、物業公司,亦採用「雙向進入、交叉在職」,即物業公司的經理可以到居委會任副主任,而百步亭的物業服務由百步亭花園物業管理有限公司提供,該公司也屬於百步亭集團。
百步亭對外宣稱,物業公司工作人員作為社區工作者,承擔了大量的社區管理服務職能,卻不在社區拿工資,大大節約了政府的人力成本。
百步亭社區研發的愛社區APP,來源:百步亭集團官網
這種「建設、管理、服務」三位一體的獨特社區管理方法,賦予茅永紅管理13萬人的權力,百步亭宛如一個獨立的「小王國」,在這裡百步亭集團負責一切,茅永紅就是那個總指揮。
在百步亭住了十多年的業主王芳告訴市界,「茅永紅很會做面子工程,社區裡建了不少活動設施、休閒亭子,還組織一些文藝活動之類的,但大多數都是他們公司內部的人在參與,我們平常工作忙,也沒那個心思參與,看報紙上的報導才知道我們小區又做了什麼活動,得了什麼榮譽」。
在百步亭集團的推動下,百步亭成了和諧小區的典範。早在2001年,湖北省文明委、武漢市委市政府分別作出了《向百步亭花園社區學習》的決定,全省學習百步亭模式。
據百步亭社區網介紹,全國各地、社會各界以及20多個國家的友好人士,有120多萬人次到百步亭社區視察參觀。
03
「光環」造富
百步亭聲名鵲起,讓茅永紅的政治資源迅速積累起來。
百步亭社區的地盤也越來越大,根據百步亭集團的規劃,未來百步亭將變成一個佔地7平方公裡,入住30萬人的百步亭新城。
在房地產開發的進程中,茅永紅將百步亭集團的觸角伸向其他行業,用他的話來說是「遠光視角」,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2005年,百步亭集團把「雞蛋」放入文化產業,北京百步亭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成立,先後投資拍攝了《武當》《遍地英雄》《東北抗日聯軍》《江城夏日》等影視作品。
茅永紅跟中央電視臺新聞電影製片廠聯合,成立北京新影百聞老故事傳媒有限責任公司,打造了中央電視臺《CCTV老故事》頻道。百步亭集團還跟湖北省廣播電視總臺合作,擁有自己的電視頻道,名叫《城市電視》。
進軍文化產業的同時,百步亭集團投資興建了遼寧宏冠船業和山東百步亭船業兩大船廠,總佔地面積4000多畝。工廠建成時,這兩家船廠造船能力60萬載重噸,船舶出口額達到2億美元。
圖片來源:百步亭集團官網
茅永紅的資本涉獵領域還有鉀肥、鹽業、血液製品、墓園、股權投資基金等。血液製品公司上海萊士背後的「科瑞系」有百步亭集團的身影,百步亭集團持有科瑞天誠投資控股有限公司6.25%的股份。
此外,茅永紅還是金鼎俱樂部的股東,這是中國頂級富豪俱樂部之一,陳峰、史玉柱均是會員。
2014年,中國最大的民營投資集團中國民生投資股份有限公司(下稱「中民投」)成立,59家股東名單中,有百步亭的身影。中民投意在集合行業領先企業的力量,股東中不乏巨人網絡、泛海控股等明星企業,百步亭集團還未進入2014年中國民營企業500強名單。
茅永紅再一次顯示自己的能量,不僅讓百步亭在中民投有一席之地,他自己還擔任中民投監事會主席。雖然中民投在2019年遭遇危機,但在當年頂著「國字頭」的光環,短短5年時間400多億元的實收資本規模快速膨脹成為總資產超過3000億元的巨無霸。
巨無霸遭遇危機時,茅永紅臨危受命,出任中民投應急管理委員會主席。
疫情初期舉辦萬家宴的百步亭社區目前處於輿論焦點中,社區黨委書記茅永紅未對外發聲,2月11日他在中民投內部員工公開信中現身,呼籲恢復經營生產、全力推進自救發展。
在資本市場上,2013年百步亭集團還曾參與宏達股份的定增項目,當時披露的財務數據顯示,2012年百步亭集團資產規模約70億元,當年淨利潤為3億元。目前百步亭集團持有宏達股份4.43%。
來源:宏達股份2013年定增文件
2019年10月,茅永紅以25億元身價,位列《2019年胡潤百富榜》第1507位。
04
病毒來襲
茅永紅的視野早已不再局限在百步亭13萬人的社區裡,不過這裡依舊是他的根基所在,作為和諧社區向外展示的一張名片,每年過年前的萬家宴,持續了20年,辦得一年比一年紅火。
萬家宴是百步亭的年終大事,社區工作者江強(化名)在澎湃上自述,因為萬家宴的事情他們忙了半個月多沒有休息,疫情爆發的時候,還有人辭職不上崗。
業主王芳參與過幾次萬家宴,她對此頗為有怨氣:「我其實很煩萬家宴的,因為我愛人是黨員,每年居委會的人都會上門催我們家交菜上去,非要我們參加」。萬家宴就是指萬戶家庭展示自己的菜,宴會上幾百個老人聚在社區的活動中心,還有一些龍燈龍船表演。
她直言:「萬家宴拍照的功能要大於宴席的功能,等擺完盤,拍完大合照,菜差不多就涼了,說是宴席,其實沒多少人會吃那些菜,到最後都是浪費了,那麼多菜啊!」。
即使疫情在武漢開始蔓延,1月18日,萬家宴還是如期舉行,並在第二天登上《楚天都市報》的頭版,跟往年一樣,一派祥和的氣氛,向外界展示著百步亭幸福生活。
萬家宴舉辦前三天,警覺的市民已經開始囤積物資,小區群裡有人提議取消萬家宴。江強透露,他們也跟居委會反映過,最好取消萬家宴,但沒有成功。王芳的愛人準備去萬家宴,被她堅決攔在家裡了。
1月23日,武漢發出封城消息,百步亭萬家宴遭到輿論質疑,而這時百步亭的管委會卻處在「停擺」狀態。
王芳告訴市界,「沒見到消殺的人員,也沒有人上門排查,連通知告示都沒有,業主群裡大家都在干著急,沒有負責的人出來說話」。
別的小區有居委會組織提供生活物資,下發防護物資,王芳什麼都沒有收到,直到1月31日,才有人打電話給她問家裡人有沒有症狀,對方還只是一個社區志願者。
平日裡做活動熱鬧積極的管委會,在疫情爆發的時候找不到了,王芳和鄰居們只能自發組織建群,找供應商,買生活物資和防護物資。
據財新報導,百步亭一位社區人員透露,從疫情爆發到大年初一,他只接到管委會的一份工作安排通知,工作安排都是和社區領導單線聯繫,管委會一度停擺,導致各個居委會各自為政,也很難通過政府系統拿到資源。
2月5日,王芳在周邊發現,有的門棟被貼了「發熱門棟」,這引起很多居民的不安,要求管委會公布具體房間號,但始終得不到回應,她一直打電話也打不通。
5天後,微博上出現大量百步亭居民的求救貼,說他們被拋棄了。2月10日,市界就居民們反映單位問題聯繫社區管委會和物業公司,但均未得到回應。後來,江岸區派幹部下沉到百步亭,才讓病人的救治、隔離工作走上正軌。
(應受訪者要求許博、吳國慶、王芳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