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千古第一隱士陶淵明
對於一個超級武俠迷來說,「終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實在是一個熟到不能再熟的經典橋段。
位於陝西省境內秦嶺山脈中段的終南山,又名太乙山,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的美稱。終南山也是道教的發祥地之一。
據傳,楚康王時,星象學家尹喜為函谷關關令,他在終南山中結草為樓,每日登上草樓,觀星望氣。一日忽見紫氣東來、吉星西行,預感到必有聖人經過此關,於是日夜守候關中。
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雲衣,騎青牛而至,原來是老子西遊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請到樓觀,執弟子禮,請其講經著書。老子在樓南的高崗上為尹喜講授《道德經》五千言,然後飄然而去。傳說今天樓觀臺的說經臺就是當年老子講經之處。道教產生後,尊老子為道祖,尹喜為文始真人,奉《道德經》為根本經典。
這就是終南山,一個以隱士和修行聞名的地方。
例如詩佛王維,在出仕之後,利用官僚生活的空餘時間,在長安之南、終南之下的藍田山麓,修建了一所輞川別業,以修養身心,與他的知心好友度著悠閒自在的生活,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
再如,被尊為道教北五祖之一的王重陽,曾在終南山下南時村挖穴墓,取名「活死人墓」,自居其中,潛心修持。功成丹圓後,出山建立了全真道。
正是因為這些隱士和聖人的存在,才令無數問道之人心生嚮往。如今的終南山依舊山青水秀,群山深處仍聚集著天地間的靈氣和自然界的野氣,只是比起傳說中的隱逸之地,增添了許多的人氣。
要說起隱士,那有一個人是絕不能繞過的,他,就是千古以來被人們視為「第一隱士」的五柳先生陶淵明。
陶淵明,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世稱靖節先生,潯陽柴桑人。他是東晉末至南朝宋初期偉大的詩人、辭賦家。
陶淵明曾經做過幾年小官,後來他「不為五鬥米折腰」,於是辭官回家,從此歸隱田園。在隱居期間,陶淵明還創作了許多清新淡泊的詩,令人耳目一新,例如下面這首家喻戶曉的《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因此,陶淵明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他也被後世尊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
但陶淵明是怎樣一步步成為隱士之宗的呢?他的詩文究竟好在哪裡?他詩文中所要傳達的精神內核,對於現代人來說,究竟有何意義?
為了讓我們真正走進陶淵明,讀懂陶淵明,華中師範大學中文系的網紅教授戴建業集數十年功力,帶給我們這本《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
在書中,戴教授向我們發出疑問:假如不執著於人間的價值信念,假如不分人間的是非邪正,陶淵明怎麼可能憎惡人間的是非混淆和價值顛倒?怎麼可能因此而遠官場歸隱園田?怎麼可能超脫功名浮囂和利祿貪競?
只有認識一個真正的陶淵明,我們才能明白,為什麼陶淵明是滔滔濁流中的一泓清泉,是「市朝驅易進之心」的塵世的良心,是「大偽斯興」時代的一位真人。
只有讀懂這個真正的陶淵明,我們才能理解陶淵明身上那超脫的人生韻味、那灑落的生命境界,以及展現這種人生韻味和生命境界的詩風詩境。
02 文風淫靡的南北朝,默默無聞的陶淵明
在陶淵明的身上,既沒有屈原的宏偉悲壯,又沒有李白的豪放飄逸,也沒有杜甫的闊大沉雄,但他僅以傳世的百來篇詩文,竟然能贏得與「屈、李、杜」這三位詩國巨人比肩的崇高地位,實在堪稱一位「實力派」大詩人。
蘇軾就是陶淵明的粉絲,他認為,陶淵明在詩史上的地位「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而王國維也說:「屈子之後,文學上之雄者,淵明其尤也。」美學大師朱光潛更是認為:「淵明在中國詩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擬的,前只有屈原,後只有杜甫。」
但你知道嗎,陶淵明在文壇上的地位,並不是打一開始就這麼高的。
在陶淵明所生活的兩晉南北朝時期,他只不過是當時文人眼中一位有「高趣」的山人罷了,絕算不上是一個有高才的詩人。可以說,陶淵明的詩文在他生活的時代時被冷落甚至被忽視的。
顏延之是南朝宋初的文壇宗主之一,也是陶淵明的好友。在陶淵明去世時,顏延之為了悼念他,寫了一篇情文並茂的《陶徵士誄》,這也是目前我們能找到的唯一一篇陶淵明同時代的人對他的正面評價。
但即使是在這篇祭奠陶淵明的誄文中,顏延之也只是歷數了陶淵明「在眾不失其寡,處言愈見其默」的個性,讚美他「寬樂令終,好廉克己」的品德,稱道他「廉深簡潔,貞夷粹溫,和而能峻,博而不繁」的為人,而對陶淵明的學問和文章,則只用「學非稱師,文取指達」這樣輕飄飄的文字敷衍過去。
陶淵明的詩文之所以不受當時人的待見,與南朝詩壇崇尚「工巧繁複」的文風不無關係。
就像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說的那樣:「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
陶淵明寫詩,獨抒性靈,他完全不在乎詩壇風尚的變化,更無意與他人逞才鬥巧,所以,我們讀陶淵明的詩文,就會感覺到:每字每句都是從他的胸懷中自然流出,一直保持著他語言獨有的本色——平淡自然。
南朝文學獎鍾嶸在他的詩論專著《詩品》中,對陶淵明詩風作了相當精當的品評:
「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靜,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但鍾嶸受到時代的限制,終究還是把陶淵明的詩文視為「田家語」,而將其列入中品。而這引起後世幾代詩論家的責難,他們為陶淵明打抱不平,認為陶淵明「宜在上品」。
03 從唐代到宋代,被重新發現和認識的陶淵明
唐代立朝以來,南朝淫靡的文風自上而下一掃而空,文人們將文風質樸還是浮華,與國運的興衰久暫聯繫起來,認為正是侈麗淫蕩的文風,才導致南朝各朝「宗社須臾傾覆」。於是,陶淵明清淡閒適的詩文才開始被習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們想了起來。
以一首《野望》而奠定詩壇地位的王績,是第一個崇尚陶淵明的唐朝詩人。在他的詩文中,隨處可見模仿陶淵明的痕跡,他的《五鬥先生傳》,就是從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中脫胎而成的,而他的《醉鄉記》,也明顯受到《桃花源記》的影響。王績的詩旨在表現田園的閒情逸緻,就以他的《野望》為例: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採薇。
這首清麗自然的詩歌,一洗南朝詩歌的脂粉浮華,給沉悶已久的詩壇帶來一股清新的氣息。從詩句中我們不難看出,王績對陶淵明詩文中所營造的那種平淡自然境界,充滿憧憬和嚮往。
雖然煌煌大唐是詩的盛世,但屬於陶淵明的高光時刻,還沒有到來。
這是因為,南北朝的文人喜歡豔麗繁複的詞藻,而盛唐的文人則偏愛剛健壯麗的文風,陶淵明清新淡雅的詩,卻是兩邊都不討好。
不過,與南朝人喜歡華麗、貶低清淡的口味不同,盛唐文人的審美意趣和他們的胸襟一樣寬廣。儘管唐代的大詩人們不一定推崇陶淵明,但他們仍能認識和理解陶淵明的價值。
就拿詩仙李白來說吧,一方面,一心想要建功立業的李白並不贊同陶淵明的避世隱居,就像他在《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這首長詩中所寫的那樣:「酣歌激壯士,可以摧妖氛。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但另一方面,李白對陶淵明的品格仍然十分敬重,他曾在詩中這樣寫道:「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
再如詩聖杜甫,杜甫雖然認為陶淵明的詩語「枯槁」,但他仍然高度肯定了陶淵明在文學上所取得的成就。應當說,杜甫是第一個將陶淵明與謝靈運並稱的人,在《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這首詩中,杜甫寫道:「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遊。」
看來,高手寂寞的杜工部,也希望能找到像陶淵明、謝靈運這樣的當世大文豪,與自己一同泛舟江湖之上,暢言詩文之道——豈不快哉?
04 晉宋之間一人而已:屬於陶淵明的時代
到了宋代,陶淵明終於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時代。他的詩文受到宋朝詩人的推尊乃至獨尊,他不僅被說成是「晉宋之間一人而已」,而且被認為是歷代「詩人之冠冕」,陶淵明在詩歌發展史上的地位,甚至一度被推到了連「李杜諸人皆莫及」的高度。而那個令當年的陶淵明望塵莫及的謝靈運,則被宋人看作是二流的詩人。
不僅謝靈運不能與之並論,在宋人的眼中,陶淵明可謂是古今獨步。一代文宗蘇東坡就在《與子由書》中說道:「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
從北宋到南宋,詩人們無不以陶淵明為師,更無不以陶淵明結廬隱居的隱士風範作為榜樣。
陸遊在《讀陶詩》中說:「我詩慕淵明,恨不造其微……千載無斯人,吾將誰與歸?」而一直對魏晉風度心馳神往的蘇軾,更是嚮往陶淵明清雅自在的生活,晚年的蘇軾還對旁人感嘆說:「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
陶淵明之所以在宋代被重新發現和認識,與宋朝整體的精神氣象是分不開的。
宋代的詩人更注重精神的自在與自得,他們在寫詩和賞詩的時候,更為講求詩中的韻味和意趣。這裡的「詩韻」,要求「離形得似」,強調「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追求的是「韻外之致」和「味外之旨」。正因為此,在過去的朝代一向不受重視的陶詩,在入宋以後,就被奉為詩歌的典範,而陶淵明本人被宋代的詩人和詩論家認為是歷代「詩人之冠冕」,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年沈約寫《宋書》時,以文壇領袖的身份,縱論山澤逸人,但唯獨對陶淵明只美其志節,而不談其文辭——言下之意,陶淵明的詩文在他看來不過爾爾。但到了北宋以後,陶淵明就搖身變成了「詩人之冠冕」。不知道陶淵明在九泉之下,會作何感想呢?
當然,我想就算陶淵明知道了這一切,也只會灑脫一笑,因為他早已對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籲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
陶淵明寫詩作賦,並不是為了獲得生前的盛譽,更不是為了贏得死後的殊榮,不過是「常著文章自娛」而已。正是如此,他才能洗盡鉛華,讓文字純出本心,一字一句,皆出自然。
正像戴建業教授所評價的那樣:「無意於詩而詩已至,無意於傳而傳不朽,本不期然而適得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