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叔 編撰
東漢末年,綱器崩毀,寡頭並起,朝野持續動蕩,民生凋敝日甚。這是一個社會失序的亂世,不論高門大戶、市井小民,大家都是拎著腦袋過活。然而,這卻也是一個文化高光的盛世,才士俊傑,燦若星河,馬融、盧植、鄭玄、崔琰之於儒學,「三曹」與「建安七子」之於文學,蔡邕、張芝、鍾繇之於書法,趙岐、劉褒之於繪畫,蔡邕、杜夔之於音樂,張仲景、華佗之於醫學,凡此種種無不深刻地影響了後繼時代。特別是文學創作上蓬勃繁茂,個性張揚,慷慨悲壯,構築了裡程碑作用的「建安風骨」。這其中尤以曹植最具代表性,謝靈運甚至讚譽為「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而「建安七子」中,則首推王粲,當時與曹植並稱「曹王」。文學評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贊道:「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清代大學者方東樹亦論道:「蒼涼悲慨,才力豪健,陳思而下,一人而已。」
王粲,字仲宣,出身於名門望族。他的曾祖父王龔,剛正謹肅,漢順帝時任太尉,祖父王暢,守正嚴明,漢靈帝時任司空,皆位列三公。王粲的父親王謙,曾擔任大將軍何進的長史,因王謙乃名公之後,何進想與王家結秦晉之好,便喚出兩個女兒拜見王謙,讓他從中挑選一個,王謙沒有答應,後來因病免了官職。王粲少年時即有才名,蔡文姬的老爸蔡邕非常賞識他,要知道當時蔡邕已是宗師級的大學者了。蔡邕學貫古今,聞名天下,府第門前經常是車來人往,堂上賓客滿座。某一日蔡邕正與訪客們談講,聞報門外有人求見,自稱王粲,蔡邕聽了急急忙忙出去迎接,倉促間鞋子穿倒了也顧不得了。待王粲隨著蔡邕進入客廳,座中諸人見他年紀尚輕,身材短小,都很驚訝蔡公何以如此禮遇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少年。蔡邕說:「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意思是說,你們可別小瞧了他,這是司空王公的孫子,是個奇才,我比不上的!我家裡收藏的書籍文章,應當全部送給他。王粲後來藏書達萬卷之多,據說有六千餘卷便是蔡邕贈予的。
王粲十七歲時,司徒徵召,朝廷授予黃門侍郎的官職,因為西京長安為亂兵所擾,沒辦法去履職,王粲便南下荊州依附劉表。劉表喜歡以貌取人,因王粲身材孱弱、相貌平平無奇,並且還傲岸簡放、不拘小節,於是便不太看重他。王粲得不到重用,素日便踏山涉水,飲酒賦詩,不知不覺中十多年的光陰已從指間流逝。某日登樓望遠,只見漳水挾浦而通遠,沮水倚洲而曲長,感慨自己生逢亂世,客居他鄉,才能又不得施展,滿腔抱負都化作仰天浩嘆,於是寫下了著名的《登樓賦》,以抒發心中悲愴的怨忿和不滅的壯志: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
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
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
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
北彌陶牧,西接昭丘。
華實蔽野,黍稷盈疇。
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
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
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
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
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
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
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
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
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
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
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
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
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
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
原野闃其無人兮,徵夫行而未息。
心悽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惻。
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於胸臆。
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建安十三年,荊州之主劉表病亡,王粲力勸劉表的兒子劉琮歸附曹操。曹操任命王粲擔任丞相掾,賜爵關內侯。曹操在漢水濱設宴款待百官,王粲敬酒稱頌說:「袁紹起於河北,原本兵多將廣,志在奪取天下,有好賢之名卻不懂得用賢,才士奇人盡皆離去。劉錶盤踞荊楚,坐觀時變,因避亂到荊州的賢士很多,都是海內俊傑,可劉表不善於任用他們,以致國有難卻無人輔佐。明公整飭軍務,善待士卒,收錄豪傑使其各盡其用,因此能夠稱雄天下。等到平定了江東、漢中諸地,更應徵召這些地方的賢才,使他們居其位,盡其才,則天下歸心,文武並用,英雄畢力,王業可成!」曹操聽了大喜,隨後調任王粲為軍謀祭酒。建安十八年,曹操被封為魏王,可設置百官,三十六歲的王粲被拜為侍中,王粲博學多識,魏王問事總能對答如流,曹操非常倚重他。當時舊的禮儀制度廢弛毀棄,便是王粲主持制定了新的典章。
王粲的記憶力驚人,過目不忘。早年間,有一次王粲與人同行,見到道旁的石碑,便去讀上面刻的碑文。同行者問:「你讀過一遍後能背誦出來嗎?」王粲說:「能。」於是那人讓王粲背誦,果然一字不差,那人讚嘆不已。又有一次,王粲觀看別人弈棋,弈棋者一不小心把棋局弄亂了,王粲憑記憶幫他們復原,弈棋者不相信這就是剛才弄亂前的棋局,說要另行驗證一下,王粲說可以。弈棋者便用頭巾蓋住了這盤棋,讓王粲在另一張棋盤上再次復原。王粲便很快又復盤在旁邊的棋盤上,弈棋者兩相對照,黑白棋子每個的位置都一樣,毫無差池,弈棋者非常震驚,讚不絕口。王粲博聞強記的能力確實不一般,他不僅語文好,數學也好,很擅長計算。做算術,通曉其中的邏輯和道理,寫文章,提筆成章,不需要再修改潤色,別人誤以為那都是事先寫好的,然而即便精心構思和醞釀,卻很難超越一揮而就的文章。
王粲與曹丕、曹植的關係都很好,他們各自都是非常密切的詩友、文友,亦是酒友。曹丕登基做皇帝前,很喜歡結交文學之士,也好飲酒。曹植更不用說,是足可稱之為「詩仙」與「酒仙」的人物。「建安七子」諸君也不待言,王粲素日交往者,多是好文愛酒的公卿士人,如楊修、文叔良、孫文始、蔡子篤、潘文則等。他題贈楊修的詩云:「我君餞之,其樂洩洩」,可見飲酒是他們極好的娛樂。後世謝靈運詠王粲的詩也說:「既作長夜飲,豈顧乘日養。」王粲登樓在漫長歷史歲月中已演化為一種情感的表達和文學上的意象,陸遊的《對酒》詩云:「天上何曾許寄愁,酒中正自可忘憂;不能上樹作巢飲,尚辦滿船供拍浮;神仙可學君豈信,衣食裁足吾何求?但憶人如王粲輩,相攜一笑賦登樓。」王粲好飲酒,但是他對酒的功過是非卻有著清醒的認識,且看這篇文採斐然的《酒賦》寫道是:
帝女儀狄,旨酒是獻。
苾芬享祀,人神式宴。
曲櫱必時,良工從試。
辯其五齊,節其三事。
醍沈盎泛,清濁各異。
章文德於廟堂,協武義於三軍。
致子弟之孝養,糾骨肉之睦親。
成朋友之歡好,贊交往之主賓。
既無禮而不入,又何事而不因。
賊功業而敗事,毀名行以取誣。
遺大恥於載籍,滿簡帛而見書。
孰不飲而羅茲,罔非酒而惟事。
昔在公旦,極茲話言。
濡首屢舞,談易作難。
大禹所忌,文王是艱。
暨我中葉,酒流猶多。
群庶崇飲,日富月奢。
王粲提到儀狄造酒,是中國酒文化的重要起源。他闡明了酒最初的功用是祭祀,以及服務於重要的宴會。釀酒時使用酒麯要掌握合適的時機,通常需要有經驗的工匠操作或指導。根據酒的用途,按清濁程度調製出五種不同的酒,即醍齊、沈齊、盎齊、泛齊、醴齊。酒,對於朝堂可以彰顯文德,對於三軍可以提振士氣,對於子弟可以教化孝悌,對於骨肉可以結連親睦,對於朋友可以增進歡好,對於交往可以崇尚禮儀。所以,講究禮節儀規的地方常常要用到它,有事情要辦的時候也不能沒有它。但是,另一方面,過度飲酒,嗜酒成風,則難免敗壞了事情而損害功業,毀傷了名節而招致構陷,這樣的行止一旦載入史冊,如同背負了奇恥大辱而遭千古唾棄。這絕非危言聳聽,飲酒之人不可不重視啊!當年周公頒布《酒誥》,就是防止因酒敗德,律令不可謂不嚴厲,然而醉酒狂歡屢禁不絕,可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大禹品嘗了儀狄進獻的酒,警醒於它的美妙而發出「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的斷言,周文王也認識到酒的危害,但他們也都知道禁酒何其艱難。所以到如今酒越來越普及,人們都很崇尚飲酒,造成奢靡成風。在王粲的時代,曹操也曾出臺禁酒令,一方面正是扼制濫酒的風氣,但更重要的是,東漢桓靈以降連年徵戰,天災人禍致使糧食生產嚴重不足,而釀酒又消耗大量糧食,曹操的舉措是為了保證軍民基本的口糧供給。
皇甫謐《甲乙經序》上說:王粲二十多歲時曾遇見張仲景,張仲景對他說:「你身體有疾病,四十歲時開始掉眉毛,半年後會要了你性命啊!如果現在就治療,堅持服用五石湯,則能夠避免病患發生。」王粲聽了很不高興,覺得這樣的言語冒犯了自己,雖然接受了張仲景的藥湯,卻沒有服用。三天後張仲景又見到王粲,問他:「服用我的藥湯了嗎?」王粲怕被糾纏便答曰:「服了。」張仲景仔細端詳了王粲片刻,說道:「從氣色上看不像是已經服過藥的樣子,你可千萬不能輕視啊!」王粲仍然不相信,也始終沒服用過張仲景給的藥湯。果不其然,二十年後王粲的眉毛開始脫落,很快便病情加重。當時王粲隨曹操南徵孫權,在北歸途中,恰好是開始脫眉一百八十七天後,王粲病逝,終年四十一歲。
王粲的靈柩返回鄴城,魏王世子曹丕親率文士及官員為其送葬。曹丕對眾人說:「仲宣生前最愛聽驢叫,就讓我們學一次驢叫,為他送行吧!」世子有言,眾人無有不從,頓時王粲的墓地上響起了一片驢鳴,這聲音響徹四野,餘韻千年,實乃文學史上曠古未有之奇聞,亦堪稱絕唱。葬禮之後,曹植為寄託懷思,作《王仲宣誄》,誄文中盛讚王粲的才華云:「既有令德,材技廣宣,強記洽聞,幽贊微言,文若春華,思若湧泉,發言可詠,下筆成篇,何道不洽,何藝不閒,棋局逞巧,博奕惟賢。」好朋友惺惺相惜,曹植痛失故交,深情緬懷這份友誼:「吾與夫子,義貫丹青,好和琴瑟,分過友生,庶幾遐年,攜手同徵,如何奄忽,棄我夙零,感昔宴會,志各高厲,……延首嘆息,雨泣交頸,嗟乎夫子,永安幽冥,人誰不沒,達士徇名,生榮死哀,亦孔之榮,嗚呼哀哉!」
南湖野客評曰:王仲宣少負才名,初以蔡伯喈倒屣相迎聞於世,繼以古楚國登樓賦詠顯其文,居荊襄日久而不見用,歸鄴城伊始得遂願志。建安文壇,才士並起,曹子建獨領風騷,王仲宣特出七子,同聲相應,齊足奔驅,衝虛逸氣,風骨有力。星辰輝耀間,仲宣尤長於辭賦,文詞華美,發語悽愴。漢末以降,飲宴之風日盛,日富月奢,無論高門貴胄結黨營利,抑或士人騷客以文會友,皆惟酒是務,以致世情淫迷。王仲宣好酒,亦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座上客也,然好酒而不溺於酒,盡醉而不困於醉,洞察飲酒功過是非,勸勉世人適可而止,此卓見也,至今良有益焉!酒仙榜邀列仙班,號為「酒悟」。
參考文獻:
1. 晉陳壽《三國志·王粲傳》
2. 魏曹植《王仲宣誄》
3. 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
4. 晉皇甫謐《甲乙經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