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力斌,筆名晉力,詩人,評論家,文學博士,《北京文學》副主編。1991年畢業於山西大學政治學系,200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
1993年開始發表詩歌,曾獲全國首屆新田園詩大賽、巨龍杯首屆高校詩歌大賽、第三屆名廣杯詩歌大獎等獎項。作品入選《詩歌北大》《中國當代實力詩人作品展》《新世紀中國詩選》等幾十種選本。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文化研究,著有《逐鹿春晚——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和領導權問題》,評論散見於《人民日報》《文藝報》《中國文藝評論》《藝術評論》《文藝理論與批評》《詩探索》《山花》等報刊。編有《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海外華人卷》《北漂詩篇》(與安琪合編)等。
《杜甫與新詩》,師力斌 著,團結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各大網站有售,亦可點擊左下角「閱讀原文」直接下單。
《杜甫與新詩》目錄
第一章 新詩百年,回過頭來重讀杜甫
1、「無杜」現象與出了問題的現代性
2、晚節漸於詩律粗:新詩人為何不學、少學或學錯杜甫
3、把杜甫看成自由詩人
4、杜詩的地理名詞技術和新詩建構
5、「肉感」:穆旦與杜甫詩歌中的身體書寫
第二章 正大:杜甫思想之於新詩
1、正大與新詩
2、兩種宇宙意識
3、家國情懷與新詩
4、人道主義與新詩
5、草根情結與新詩
6、正大與時空
7、複雜感情與新詩
第三章 杜詩學:杜詩技術之於新詩
1、名詞意識和名詞魅力
2、動詞技術
3、鍊字
4、鍊句
5、句法
6、比喻
7、其他技術
8、小結:詩學是建築學
第四章 好詩的標準及幾個問題
1、詩與好詩
2、正大與細小
3、載道與言志
4、真實與時代
5、繼承與創新
6、格律與自由
7、書面語與口語
8、實驗和分寸感
附錄
1、杜甫一題數首目錄匯總
2、杜甫金句選錄
3、杜甫含「淚」詩句匯總(91句)
4、新詩人寫杜甫的詩或文/著(存目)
參考文獻
後記
《杜甫與新詩》後記
師力斌
寫這本書的動機來自於一個長期以來想回答卻沒有回答的問題:人們老說古詩好,新詩不好,古詩到底有多好?我不太服氣。我覺得新詩也很好,只是人們的偏見而已。一個偶然的機會開啟了這次寫作長徵。記得在2014 年與我的同學、詩人評論家程一身先生在人民大學參加完一個詩歌研討會,談起新詩與古詩的關係,以及公眾對新詩的偏見,我就表達了一個看法,唐詩也並非人們想像的那樣精彩。當時剛讀完吳小如先生主編的《唐詩鑑賞辭典》,一百九十多位詩人,一千一百餘首詩中,真正讓我喜愛和打動我的詩人並不多(有一次和歐陽江河、西川兩位先生談起,他們也是這個看法)。這少數詩人中,唯杜甫的感覺最好,相比於其他詩人,特別是相比於李白、王維,杜甫更能打動我,抓住我。杜甫題材豐富,手法多變,思想感情更能讓我體認。難怪許多讀書人都說,少年愛李白,中老年愛杜甫。當時讀《唐詩鑑賞辭典》有兩個感覺,都被證明是對的。第一個感覺,杜甫是大詩人,王維小許多。這個感覺後來在錢鍾書《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中找到了共鳴,他認為,舊詩傳統裡排起座位來,首席輪不到王維。中唐以後,眾望所歸的最大詩人一直是杜甫。王維和杜甫相比,只能算「小的大詩人」。「小的大詩人」這個說法帶有十足的錢氏聰明,表達得既創新又精確。和錢鍾書感覺相同,使我這個舊詩的門外漢備受鼓勵。第二個感覺,李商隱的《杜工部蜀中離席》一詩,特別像杜甫的詩,其中頷聯「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特別像杜甫,這個感覺令我很興奮。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程一身兄背誦李商隱詩句「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的情形,他馬上說出了詩的名字《重過聖女祠》。他對李商隱詩的熟稔讓我吃驚。在後來讀杜過程中,才知道李商隱是用力學杜的。這兩個感覺使我對自己鑑賞古詩的信心小小得意了一下。之後,就很想讀杜甫,看看他到底牛在什麼地方。然後就到處問同學,杜甫的哪個版本最好。我北大出版社的同學周志剛先生向我推薦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讀著讀著,就迷上杜甫了,覺得他跟我一樣,是京漂,草根,一生不得志(這方面我當然不敢攀附),還愛關心國家大事。最令我興奮的是,杜甫對於詩意的理解、營造,對字、句的揣摩錘鍊,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簡直跟新詩一般無二。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意到筆隨,隨心所欲,每一個事件,每一種感情,每一種場景,都表達得那麼方正,得體,真是大開眼界。從一字一句到謀篇布局,許多心得都讓我聯想到新詩。又逐步讀到梁啓超、洪業、顧隨、葉嘉瑩、呂正惠等研究杜甫的著作,這些推崇杜甫的人的觀點,更刺激了我讀杜的熱情,欲罷不能。五年間我寫下的幾十首讀杜甫的新詩,記錄了我的心路歷程。本來一開始只想寫一篇論文,探討百年新詩「無杜」現象,後來就收不住了,直到眼前這本書的樣子。常言道,十年磨一劍,寫這本書終於體會到了其中的深意。動筆以後,方知這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材料如海,頭緒複雜,幾非一己之力所能勝任。現在這個樣子,一定不盡如人意,錯漏難免,衷心期待方家指正。因戰線過長,導致多方面的隨意性,章節有長有短,議論有深有淺,文字體例非驢非馬,時而學術時而隨筆,都是學力不足所致。杜詩本就是大部頭,再加百年新詩,這中間的材料搜集,比對,校正,雖心力交瘁,仍不盡意。幸好,熱愛是最大的動力,研讀杜甫與新詩,為我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意義,勉勵我前行。這本書的面世,要感謝我的領導和同事們。北京市文聯的領導給予了大力支持,北京市文聯研究部的諸位同仁為此書付出了許多勞動。北京文學月刊社楊曉升社長和我的同事們,給我提供了家一樣溫暖寬鬆的工作環境。寫作過程中,我在北大的授業導師張頤武先生給予了極大鼓勵。著名詩歌理論家洪子誠、吳思敬先生提出了非常寶貴的意見,吳思敬先生還將其中的一部分選發在他主編的《詩探索》頭條,對我是巨大的鼓勵。《人民日報》胡妍妍編輯策劃編發了《杜甫再世,如何寫詩》一文,標題頗有些驚豔。《光明日報》饒翔先生以整版篇幅編發了一部分內容,題為《不廢江河萬古流》。學友徐勇先生約稿在《文藝評論》刊發了《杜甫與新詩的現代性》一文。這些文章的發表對我是無比的鼓勵。《北京文學》的前輩陳世崇先生細及字句校正的意見令我感佩,編輯出版界的韓敬群、朱燕玲老師給予我熱情鼓勵,散文家楊文豐先生提出了衷懇建議,好友程一身、李雲雷、杜東輝、陳振紅、趙樹義、珍爾、陳小素、安琪、吳子林諸君,都發來了他們的寶貴意見和鼓勵。北師大劉寧教授還因此文舉薦我參加了韓國第六屆釜山國際文學節,讓我心存感激。我的北大同學、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劉佔召教授,幾乎成了我古典文學的顧問,多次電話騷擾他,催促他提供參考書目和修改建議。金安輝先生建議我將新詩人寫杜甫的詩收入附錄。從未謀面的網友左馬右各兄詳盡的意見令我動容。謝保傑先生的意見幾乎就是一篇論文。在美國遊學的我的北大同學郭院林教授,和我用微信語音長聊拙作,那種快樂讓人難忘。還有許多朋友在聊天中給予我鼓勵和建議,恕不一一。慶幸有這樣龐大的親友團和學術後援,使我避免了諸多錯誤。特別感謝我的學友胡少卿先生,他受邀作為此書的特約編輯是我的榮幸,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勞動,提出了許多細緻專業的問題,為書的質量提供了重要保證。還要感謝團結出版社諸君,非常有幸與他們結緣。
2018 年2 月7 日初稿於和平門
2018 年6 月28 日定稿於和平門
2019 年1 月21 日最終定稿於通州大方居
新詩人寫杜甫的詩或文/著(存目)
(由於資料有限,目前只搜集到如下這些)
【詩】
馮 至:《杜甫》
洛 夫:《贈杜甫》《車上讀杜甫》《杜甫草堂》
余光中:《草堂祭杜甫》
葉維廉:《草堂杜甫二折》《春日懷杜甫》
葉延濱:《重訪杜甫草堂》
西 川:《杜甫》
西 渡:《杜甫》
黃燦然:《杜甫》
周瑟瑟:《向杜甫致敬》
梁曉明:《杜甫傳第二十七頁》
肖開愚:《向杜甫致敬》
陳義芝:《草堂沉思》
陳 黎:《春宿杜府》
安 琪:《成都,在杜甫草堂》
洪 燭:《杜甫》
娜 夜:《草堂讀詩》
阿 翔:《擬詩記:杜甫草堂》
【文/著】
胡 適:《杜甫》(《白話文學史》第十四章)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
聞一多:《杜甫》(《唐詩雜論》第九章)
馮 至:《杜甫傳》
西 川:《唐詩的讀法》,《十月》2016年6期。
柏 樺:《爛醉是生涯——論杜甫的新形像》,《中文學自學指導》2005年第3期。
把杜甫看成自由詩人(節選)
師力斌
我讀杜甫,頭一件事就是想把他作為自由詩人,而不是格律詩人。這是讀杜越來越強烈的感受,也得益於聞一多給我的歷史啟示。
杜甫是格律詩人,這是文學史常識,毫無疑問。也不妨把杜甫看成自由詩人,這需要解放思想。杜甫不僅善於繼承、遵守嚴格的詩歌形式,而且善於創新、打破詩歌的形式。在藝術的本質上,他更接近於一位先鋒詩人,實驗詩人,自由詩人。一旦將杜甫看成自由詩人,將他的詩看成行進探索中的成果,看成五言新詩、七言新詩、雜言新詩,跟現代新詩一樣,新詩就能理解和發現杜詩之妙,並進行充分的吸收,大膽的創造,王家新提出的新詩現代性問題就不那麼成問題了。
如果不抱偏見,單從形式上講,「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都是富有詩意的句子。誰又能說出「關關雎鳩」「擒賊先擒王」「長安水邊多麗人」和「蛇的腰有多長」「群山圍著我兜了個圈」這些句子的區別在哪裡呢?古詩的四言可以寫出好詩,五言可以寫出好詩,七言可以寫出好詩,新詩的多言、雜言照樣也可以寫出好詩。李商隱詩句「一春夢雨常飄瓦」(《重過聖女祠》)簡直絕妙極了,「春」、「夢」、「雨」、「瓦」幾個相隔遙遠的事物嫁接在一起,那種虛實相映如夢如幻又能被我們在春雨時節切實感受到的情景,表達得如此精確傳神,僅這一句就是好詩。同樣,杜甫的一句詩「碧瓦初寒外」(《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別有一種虛實並置的新奇。一般人能想到「碧瓦飛簷上」「碧瓦白雲下」之類的可見景,不會將「瓦」與「寒」並列,且一「外」字更把古建築那種飛簷的特色表達出來。可見,一句話就可以是詩。
一代代有才華的新詩人給我信心,堅定我的看法:詩就是詩,無論新舊。如果是詩,用古體寫出的是詩,用新體寫出的仍是詩;如果不是詩,再怎麼押韻對仗,或者再怎麼感嘆分行,仍然不是詩。「我是中國人,我是支那人/我是黃帝底神明血胤/我是地球上最高處來的/帕米爾便是我的原籍」(聞一多《我是中國人》)是詩,「你的聲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觸著每秒光陰都成了黃金」(何其芳《圓月夜》)是詩,「在爭吵不休的書堆裡/我們安然平分了/倒賣每一顆星星的小錢」(《北島《履歷》)是詩,「這些要吃透《野草》《花邊》的人/把魯迅存進銀行,吃他的利息」(李亞偉《中文系》)是詩,「季節到了秋天/也像一具肉身/開始經歷到一點點靈魂」(樹才《極端的秋天》)是詩,「沒有目的/在藍天中蕩漾/讓陽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膚」(顧城《生命幻想曲》)是詩,「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詩。更有甚者,徐敬亞「把李白從漢字裡挑出來」這個書的序言的標題是詩,張嘉佳「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這個小說的標題也是詩。但相當多對仗押韻的應制詩、試帖試、祝壽詩、唱和詩,表面上看起來像古體詩,其實與詩無關。還有網絡上流行的口水詩,這體那體,名曰詩歌,其實就是大白話,除了分行的形式,與詩沒有半毛錢關係。當我看到90後新詩人餘真詩意充盈的詩句,就仿佛看到了新詩百年綿延不絕的真正的詩的傳統。如果胡適活著,他一定要為新詩的成績鼓掌歡迎:
編選《北漂詩篇2018卷》時,我不得不讚嘆同樣是90後詩人的劉浪的詩作:「落葉們一遍遍憐愛,行路者的身影」,「這一生我要躺入曠野中去」,「僅有的窗戶,既用於採光也用於眺望」,這些詩句,語法自由,長短不一,但有強烈的節奏感,詩意盎然,非心中詩意湧動者不可出。這樣的詩讓我為新詩技藝的長進驕傲。艾青有句話於新詩頗具啟發:「不要把形式看做絕對的東西,——它是依照變動的生活內容而變動的。」「假如是詩,無論用什麼形式寫出來都是詩;假如不是詩,無論用什麼形式寫出來都不是詩。」[1]根據我讀杜詩和新詩的體驗,深以為然。杜詩的好,不全來自對仗、平仄與押韻。杜詩豐富的技巧,可對應於新詩的字詞、句法、結構等技巧,即使減卻其韻律平仄,拿掉對仗,也不失詩意。「但使殘年飽吃飯,只願無事長相見」(《病後過王倚飲贈歌》),「天意高難問,人情老亦悲」(《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前出塞九首》其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嶽》),「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些千古傳誦的句子,其動人之處實際上首先是走心,是思想、情感、境界與詩歌技巧等多重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絕不僅僅緣於押韻平仄對仗。它一定是優秀的情感世界的優秀藝術呈現。杜甫當然是規矩嚴謹、法度森嚴的詩人,正如歐陽詢是規矩嚴謹、法度森嚴的書家一樣。但若因此以為杜甫死板僵化,嚴肅而不活潑,規矩而無逾矩,那就大錯特錯了。杜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自由。無論從字、句、篇章、結構、粘對、用韻哪一個方面看。首先在形式上,杜甫絕非大眾想像的五言七言那麼工整均齊。字數變幻莫測,無拘無束。組詩《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描繪安史之亂期間在秦州顛沛流離窮苦潦倒的生涯,情緒激烈,噴薄而出,詩歌完全在情緒的驅使下行進,是典型的自由詩。組詩第七首,開頭便使用了罕見的九字句:「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完全不是律詩的字數要求。許多仿古的歌行體,都無視字數要求。《逼仄行,贈畢曜》(一作《贈畢四曜》)則五字七字並用:「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鄰裡間,十日不一見顏色。」《沙苑行》有句多達十個字:「君不見左輔白沙如白水,繚以周牆百餘裡。」《去矣行》「君不見韝上鷹,一飽則飛掣,焉能作堂上燕,銜泥附炎熱,野人曠蕩無靦顏,豈可久在王侯間?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首四句雜言,後四句七言。著名的《兵車行》三言、五言、七言錯雜。《天育驃騎歌》七言、九言並用。《桃竹杖引,贈章留後》四言、七言、九言、十言、十一言並用,猛看上去,幾乎就是一首新詩:杜詩雜言詩字數多寡不一,並非杜甫的創造。古老的《詩經》即有。《詩經》以四言為主,但是有些詩作已摻雜三言、五言、六言、七言或多言,《魚麗》《葛生》《牆有茨》《祈父》《椒聊》《將仲子》,都是這樣的例子。再比如:漢樂府也是這種自由詩的代表,它的地位在詩史中很高,正在於它體現了詩歌的自由本質。請看《東門行》:回到歷史,我們便會發現,自由詩的傳統自古有之,並非自今日始。杜甫只不過全面繼承了傳統,發展了傳統,既繼承了古詩的自由,也繼承了齊梁以來的均齊,完善創造了法度森嚴的近體詩。因此,歷史地看待杜甫,極嚴整,又極自由,絕非格律一路所能概括。至此,我們可以有把握地得出結論,字數均等,形式均齊,絕非好詩的必要條件。律詩絕句,五七言相等,可以寫出好詩,字數不等的雜言也可寫出好詩。前述《詩經》的例子,漢樂府中的《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李白的《蜀道難》《將進酒》都是例子。發展到宋詞,長短不一、字數多寡不一更進一步,詩的自由度大為增加。杜詩的句式是自由的。唐詩句式,學者王力歸納了400個細目,杜甫佔到了絕大多數,是句式全才,變化莫測。首先是詞序上的自由。胡適認為杜甫詩是白話,其實,杜甫還有很不白話的一面。比如最著名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詞彙位置的靈活調動,是西方詩歌遠遠不及的。這是古典詩歌的創造,也是中國詩歌的重要傳統。當這樣與說話的語序完全不同的句子能被理解時,我們就說這是詩意,不能被理解時,就說是字謎。無論是詩意還是字謎,古詩為新詩打開了廣闊天地。如果新詩不能利用這片廣闊天地,只能說狹隘。葉公超1937年5月在《文學雜誌》創刊號發表《談新詩》一文,文中分析了杜甫《月夜》一詩,指出了古詩這種詞語位置「調動」的特殊句法。他認為,既然平仄與每句的字數和句法既有規定,而且每句在五個或七個字之內又要完成一種有意義的組織,所以詩人用字非十二分的節儉不可,結果是不但虛字和許多處的前置詞、主詞、代名詞、連接詞都省去了,就是屬於最重要傳達條件的字句的傳統位置(傳統乃指某種語言自身之傳統)也往往要受調動。他以《月夜》第五六句「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為例,認為,若按照通常的位置,「雲鬟」「玉臂」都應當在「香霧」「清輝」之前,而且「溼」「寒」是形容「雲鬟」「玉臂」的狀況,「香霧」「清輝」是「溼」、「寒」的對象,所以用白話說就是,「雲鬟香霧一般的溼,玉臂清輝一般的寒」。在他看來,這般解釋不過是要說明這兩句的句法,實際上其中的「感覺是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現的,因為它們是舊詩裡一種最有詩意的特殊的隱喻,在任何西洋文字和中國白話裡都不易有同樣的辦法」。我們切切實實能感覺到這些詩句傳達的意象,但卻無法精確地、邏輯地分析其句法,這正是古詩的高妙之處,正是新詩要學習的地方。這樣的詞語調動意象拼貼,不妨看成詩歌中的意識流。它不符合語法的邏輯,但符合意識的活動規律。王力說,「江、輦、城等字的連環,雖不像苑字那樣緊接,而意思總是貫穿的。杜甫的詩中,這種作法頗不少,如《石壕吏》『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之類,都是這一個類型。」[2]杜甫《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三句為一個單位,跟詩歌中最常見的兩兩相對完全不同,「鐫錯碧罌鸊鵜膏,鋩鍔已瑩虛秋濤,鬼物撇捩辭坑壕」、「賊臣惡子休幹紀。魑魅魍魎徒為耳,妖腰亂領敢欣喜」。杜甫還偶用疊句,這是很罕見的,不知杜甫之前誰還用過。如《冬狩行》:「朝廷雖無幽王禍,得不哀痛塵再蒙,嗚呼,得不哀痛塵再蒙。」詩歌忌重字,杜詩故意用重字。「朱櫻此日垂朱實,郭外誰家負郭田」(《惠義寺圓送辛員外》)「鬆浮欲盡不盡雲,江動將崩未崩石。」(《閬山歌》)「南京久客耕南畝,北望傷神坐北窗。」(《進艇》)「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客至》)「汝書猶在壁,汝妾已辭房。」(《得舍弟消息》)杜甫在律詩中儘量避免重字,在排律裡卻隨便得多。《上韋左相二十韻》兩用「此」字,兩用「才」字;《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兩用「不」字,兩用「天」字。杜甫能夠守規矩,但在需要的時候,也可以破規矩。若為自由故,規矩皆可拋。還有一點,杜甫的創新,知道把握分寸,不走極端。比杜甫小四十歲的孟郊以苦吟著稱,同樣也以對抗格律為能事,比之杜甫,孟郊的不避重字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古結愛》(一作《結愛》)詩云:「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幾乎句句用「結」字。其《秋懷》十四云:「忍古不失古,失古志易摧。失古劍亦折,失古琴亦哀。夫子失古淚,當時落漼漼。詩老失古心,至今寒皚皚。古骨無濁肉,古衣如蘚苔。勸君勉忍古,忍古銷塵埃。」這樣的寫作雖然革命性很強,但觀念性太明顯,反而有傷詩歌的閱讀效果。據我粗略的估計,大約四分之一的杜詩裡出現過疊字,量大驚人,也是杜甫繼承《詩經》、漢詩傳統的體現。「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採薇》),「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胡震亨《唐音癸籤》說,「體物疊字,本之風雅,詩所不能無。」從《詩經》、《古詩十九首》可以看出,疊字是古詩中抒情的一個重要手法,古人發現了這種以疊字描形狀物、抒發情感的詩歌技巧,在杜甫那裡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淋漓的發揮。但白話文以後,雙聲詞出現,對疊字的打擊可謂不小,似乎疊字的功能被忽視了。新詩中使用疊字的人還有誰?還有哪些詩?從技法上講,七言可看成是在五言的基礎上加二字變化而來。加字是杜詩創造性的重要方式。《見螢火》一詩即可作如是觀:改後大意未變,但原詩四個重要的關係副詞「忽、復、卻、偶」所傳達的那些準確生動的形象和曲折細膩的情感卻流失了。可謂增一字嫌肥,減一字嫌瘦。那麼新詩呢,該怎樣加字?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重大課題。新詩的一大弊病即是,形式自由之後,字數不加限制,語彙泛濫,缺乏漢語精練之美。而杜詩自由中有拘束,規矩裡有突破,正是新詩應領會的要害。後文將具體討論這個問題。杜甫的用韻極其靈活自由。可以一韻到底,也可以轉韻,可以很嚴格地用本韻,也可以寬鬆地用通韻。王力提到,杜甫的柏梁體詩《飲中八仙歌》甚至不避重韻,其字同義亦同者,王力列出的重韻者有:「船」兩次,「眠」兩次,「天」兩次,「前」三次。可見,杜甫嚴格起來可以不重一字,寬鬆起來可以三重五復,非大手筆不能為也。單拿公認最嚴格的七律來說,杜甫首聯用韻也很靈活。「仇兆鰲曰:按杜詩七律,凡首句無韻者,多對起,如『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是也。亦有無韻而散起者,如『使君高義驅古今,寥落三年坐劍州』是也。其首句用韻者,多散起,如『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是也。亦有用韻而對起者,如『勳業終歸馬伏波,功曹非復漢蕭何』是也。大家變化,無所不宜,在後人當知起法之正變也。」[3]「中唐以前,七古極少一韻到底的(柏梁體當然是例外),只有杜甫的七古有些是一韻到底。」[4]按照王力的研究,「在唐詩演化的階段上,倒反是(以王、孟為代表的——筆者注)新式的五古產生在前,(以李、杜為代表的)仿古的五古產生在後。格律化的潮流顯然是受了律詩的影響,李、杜的仿古則是存心復古。」[5]正因為王、孟新式五古在前,李、杜仿古在後,更見出李、杜獨創之定力和能量,他們逆潮流而動,可謂當時的先鋒派,實驗派。杜詩平仄極盡變化之能事。「仇兆鰲曰:古詩有五字皆平者,曹植詩『悲鳴夫何為』,杜詩『清暉回群鷗』是也。有五字皆仄者,應瑒詩『遠適萬裡道』,杜詩『窟壓萬丈內』是也。有七字皆平者,崔魯詩『梨花梅花參差開』,有七言皆仄者,杜詩『有客有客字子美』,但在古詩可不拘耳。」[6]在近體詩裡,孤平是詩家所大忌;在古體詩裡,孤平卻是詩家的寵兒。王力所舉的唐詩18個孤平的例子中,杜甫佔到了10個,絕對多數,這也說明杜甫的創造力。[7]需要怎樣表達便怎樣表達,不拘一格,仇兆鰲所謂「此才人之不縛於律者。」關於入律問題,杜甫也很自由。王力指出, 「著意避免入律者,五言有孟郊,七言有韓愈。至於杜甫,只在五言仿古,七言則不大避免入律。李白最為特別,他很少做律詩,然而他有一小部分五古是入律的,一大部分七古是入律的。」[8]這個觀察說明,杜甫既可以繼承傳統,也不排斥最新出現的律句的形式束縛。他既復古,也時尚,無所規矩,無復依傍,無拘無束,天馬行空,十分自由。杜甫對仗同樣自由自在。有《詠懷古蹟》這樣頷聯似對非對的貧的對仗,也有非常罕見的首頸頷、或頸頷尾三聯都對的富的對仗,如《悲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也就是說,他既能偷工減料,也可超額完成,既可伸,也可縮,真詩中大丈夫也。憑藉詩藝高強,既可工至極工、超工、無人能至之工的境地,也可根據需要稍工或不工而古。反過來的例子也有,王維《既蒙宥罪旋復拜官》,四聯全用對仗,富倒是富,但完全成了遊戲,「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這樣的句子也就是一般水平,平庸之極。現代人寫的古詩許多也是這樣,對仗押韻,徒具形式而已,基本等同於文字遊戲。關於對仗問題,王力有一個發現對新詩極其重要。他說,因為要押韻,有時候不能不犧牲對仗。[9]這就是說,在古詩中,音樂性考慮常常要大於對仗的考慮。換言之,為了音樂性可以犧牲對仗。而聞一多恰恰做了相反的理解,試圖對仗(也即均齊)大於音樂性,他忽視了在長短不一的詩句中,也仍然可以音樂性的可能性。情景搭配之法也自由自在。胡應麟《詩藪內編》嘗探賾唐詩情景搭配之妙,「作詩不過情景二端。如五言律體,前起後結,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唐初多於首二句言景對起……唐晚則第三四句多作一串。……惟沈、宋、李、王諸子,格調莊嚴,氣象閎麗,最為可法。第中四句大率言景,不善學者,湊砌堆疊,多無足觀。老杜諸篇,雖中聯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間之。故習杜者,句語或有枯燥之嫌,而體裁絕無靡冗之病。」「李夢陽云:『疊景者意必二,闊大者半必細。』此最律詩三昧,如杜『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野館濃花發,春帆細雨來』,前半闊大,後半工細也。『浮雲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餘。』前景寓目上,後景感懷也。唐法律甚嚴惟杜,變化莫測亦惟杜。」[10]體裁上,杜甫是先鋒派。站在唐詩前沿,獨創,領軍,絕不人云亦云。唐代五古上有所承,而七古、七律、七絕,於當時則相當於現在的新詩,形式全新。杜甫正長於此,這恰是唐詩生命力的關鍵。若無七言的創新,全是上承漢魏的五古,那麼也就沒有《秋興八首》這樣的絕作,也就沒有《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甫對當時時尚的、新興的七言長句,有清醒的認識,「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蘇端、薛復延簡薛華醉歌》)。被胡適譏諷為字謎的《秋興八首》,是當時新式的七言長句,而非《詩經》已有的四句,也不是齊梁間已有的「驪六」。題材上,杜甫更是領風氣之先。歌行職能的分開即是其獨創。葛曉音說,「杜甫的歌行共94首,其中歌33首,行51首。」「相比較之下,杜甫的歌和行,雖然有一部分在題材方面沒有明確分工,但『行』詩中反映時事和述志詠懷的主題顯然遠多於『歌』詩。這種差別在盛唐詩中並不存在。」「毫無疑問,杜甫使歌行中的『歌』與『行』形成表現職能的大致分工,是他的重要獨創。」「杜甫的新題樂府借鑑漢魏晉古樂府即事名篇的傳統,自創新題,不僅在反映現實的深度和廣度上遠遠超過同時代詩人,而且在藝術上也極富獨創性。」[11]詩歌散文化似乎是新詩的一大罪狀。從唐詩的歷史來看,杜甫可謂詩歌散文化的先行者和倡導者,下開宋詩以議論為詩的先河。在杜甫的古風中,「有些句子簡直就和散文的結構一般無二。尤其是在那些有連介詞或『其、之、所、者』等字的地方」「人有甚於斯,足以勸元惡」(杜甫《遣興》)[12]「完全或差不多完全依照散文的結構來做詩,叫做『以文筆為詩』,這種詩和近體詩距離最遠,例如: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13] 新詩人艾青、王小妮、臧棣的詩又何嘗不是如此?一說散文化,詩句過長,許多讀者就嚇退了。殊不知,老祖宗的詩正從散文處來。臧棣詩句「森林的隱喻,常常好過/我們已習慣於依賴迷宮。」難道和杜甫的「人有甚於斯」不是一樣的嗎?之所以選擇杜甫來談新詩,一方面是由於他被稱為「詩聖」,是古代儒家思想在詩歌領域的最高表現者,另一方面也是由於,一千二百年來,他是公認的古典詩歌最偉大的詩人,從韓愈、元稹,到李商隱、蘇軾、黃庭堅,到文天祥、曾國藩,直至近現代的康有為、梁啓超、陳寅恪、吳宓、胡適、聞一多、馮至、錢鍾書、葉嘉瑩、吳小如等,都推崇他。最極端的代表就是20世紀30年代哈佛教授洪業,他說自己的一生有兩本書必讀,一本是聖經,一本是《杜詩詳註》。本書想探討的是,去除杜甫的對仗、平仄、格律、押韻之後,看看還能剩下哪些供新詩學習的東西。因為我是主張新詩自由的,我不贊成新詩在理論上重返格律的老路。後文也將提到聞一多的格律化追求的局限。不論長短,不講對仗,同樣可以富有詩意。在詩的前提下,重新看待杜甫何以成為杜甫,於新詩有重要參照作用和巨大啟發。我是杜詩學外行,本書只是非常膚淺的、捉襟見肘的感受而已,權作拋磚引玉。不過,老杜是個豐富複雜的多面體,胸襟極宏大又極細微,眼界極高遠又極切近,關懷極廟堂又極草根,情趣極高雅又極通俗。詩法極嚴謹又極自由,極現代又極古老,對仗極貧又極富,極工整又極寬鬆。由思想到人格,由境遇到才華,由字到詞,由詞到句,由句到篇,字字珠璣,步步精心,人詩合一,千變萬化,雖不可複製,但包含了古詩的秘密,也蘊藏著新詩的營養,新詩人不可不察,不可不學。[1]艾青:《詩論》,第2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12月北京第2版。
[2]王力:《漢語詩律學》(上),第535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3]仇兆鰲:《杜詩詳註》,第909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4]王力:《漢語詩律學》(上),第380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5]王力:《漢語詩律學》(上),第422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6]仇兆鰲:《杜詩詳註》,第596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7]王力:《漢語詩律學》(上),第413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8]王力:《漢語詩律學》(上),第463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9]王力:《漢語詩律學》(上),第187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10]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6880-688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3月版。
[11]葛曉音:《論杜甫的新題樂府》,《社會科學戰線》1996年第1期。
[12]王力:《漢語詩律學》(上),第525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13]王力:《漢語詩律學》(上),第525頁,中華書局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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