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榮,木工,走了;劉啟龍,瓦工,走了;陳德海,也是瓦工,也走了……」站在農光裡小區17號樓旁邊,80歲的周寶林歷數自己熟悉的老夥計,「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走了。」那些老夥計原本都住在17號樓,都是北京市內燃機總廠的職工,「我們以前都是在北內搞基建的,這些樓全是我們蓋的」。
社會主義工業時代的集體宿舍區
現在稱為「農光裡」的這片樓群中,最早一批工人集體住宅區就是北京市內燃機總廠的宿舍。上世紀50年代初,勁松往北到雙井附近逐步建立了「華北農業機械總廠」(後改為北京內燃機總廠)、「人民機器廠」、「化工設備廠」等一大批工廠。當時,「我們這裡就是城外了」,作為首都東郊的工業聚集區,野趣尚存,工廠、居民區與田野交融在一起。久住在這裡的老人,還記得勁松地區開發較早的沙板莊。這是一個自然村,據說早年是一條專門經營杉木板材的街道,諧音稱「沙板街」,後來形成村落,稱「沙板莊」。
1952年,華北農業機械總廠在沙板莊建立了一片紅磚平房的家屬宿舍,人民機器廠在附近的八棵楊建了家屬宿舍。此後,光華木材廠、起重機總廠等又陸續在附近建了大批宿舍。現在意義上的農光裡開始形成。在沙板莊還建了一所華北農機子弟小學,1956年更名為「沙板莊小學」,很多北京內燃機廠子弟都在這裡度過了快樂的少年時光。學校西側是副食店、糧店,也是這一帶最熱鬧的地方。
上世紀50年代,三環路還沒有形成。「沿沙板莊沙石路往東接有一條南北走向的路,上世紀30年代末形成。到50年代初路向南延伸,稱為建設南路。60年代拓寬稱東三環南路。路面不寬,沒有通公共汽車。三環外很大一片地都是菜地呢。大家的工作單位大都在雙井周圍,上下班不是騎車就是走路,一早一晚,路上比較熱鬧。」那時,在這裡如果看到有人騎車後面載著大麻袋,多半是光華木材廠的工人——他們把廠裡廢棄的鋸末拉回家,在爐灶膛中夯實,中間留個火眼;這些鋸末封火時間特別長,燒飯的時候又飄散出木頭的香味。
勁松、雙井一帶當時算是北京的東郊開發區,「能夠進入工廠上班,是特別驕傲的事情」。周寶林清楚記得自己1952年5月20日正式進入華北農業機械總廠,成為這個社會主義工業大集體中的一分子,工號是1043,這也意味著當時廠子裡至少有一千多號人。「1953年史達林逝世,工廠的東食堂裡上千人參加了追悼會。我們當時生產風風火火,汽車、輪船、拖拉機發動機都是我們生產,有的還出口到美國去。」
「有關房子的事應該想得周全一些」
現在農光裡小區的樓群大多興建於上世紀70年代末。正在進行改造的17號樓是最早興建的居民樓之一。「17、18、19號樓是同一年蓋的,都挨著東三環。」周寶林說,「1975年開始蓋。地基挖得不深,用的是三七磚,鋼筋很細,但施工質量還是不錯的。1976年,窗戶、門都安好了,唐山地震了。」
周寶林不住在17號樓,但他現在路過17號樓就會停下來看看,隔著圍欄的空隙觀察下改造工程的進展,或者和工人們聊聊技術細節。作為這次北京市老舊小區改造試點工程,抗震加固是其主要內容,「前後都打了9米多的鋼筋樁子進去,就像大輪船在海上要停下來,要有大錨才能固定。然後又澆築了混凝土,把土夯實,就可以外套預製板了。這就相當於把這棟樓用材料鋦了,固定住了。地震來了不怕,抗八度地震沒有問題」。
小區裡的不少老人觀察著改造的每一個細節。74歲的張佩忠注意到,在澆築混凝土之後,回填夯土時,「這些都是橡皮土,土裡面水分大,還有亂七八糟的垃圾。就應該加生灰再回填,吸收土裡的水分,要不然以後地面軟化變形,生活在這裡的又多是老年人,有安全隱患。有關房子的事,就應該儘量多想得周全一些,細節上到位一些」。張佩忠也是有感而發:「我們70年代蓋房子,有人提出來衛生間應該建坐坑,有人就反對說,工人階級沒有蹲不住的。」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工人現在大多已經七八十歲,坐坑還是蹲坑,這個細節問題就凸顯了出來。
1977年過年之前搬進農光裡17號樓的何阿姨記得:「當時是按照工齡來分配,工齡長的、先進工作者等優先分配,大多數都選擇住在二、三樓;工齡相對短的住在一樓和五樓。我家老頭兒1952年進廠,被分到五樓。那年過年,全家都特別開心。」何阿姨家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建築面積51.46平方米,使用面積不足40平方米,廳只是一個過道,大屋十多平米,小屋只有9平米,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全家五口人居住。
「老頭兒走了,現在我和孫子住大屋,兒子媳婦住小屋,孫子都十八歲了。大屋也是客廳,一般吃飯都在大屋。房子太小了,管道老化,我們住在頂層,平頂,夏天特別曬……」和現在老舊小區改造中的居民一樣,何阿姨最關心的是進行抗震加固節能改造後,居住面積是不是能有所擴大:「開會的時候說,改造之後計算擴出來的面積,每平米4千元。如果擴出來的面積是一整塊的就好,如果是這裡多出兩平米,那裡多出一平米,就不好利用了。」
搬進17號樓的時候,何阿姨三十多歲,當時年輕,不會想到上下樓的問題;三十多年過去,現在每天上下樓是個大問題。社區開會動員的時候,何阿姨就問了:「能不能給安上電梯?」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主要是安裝和維護的費用問題。何阿姨自己想出了一個法子:「能不能頂上再蓋一層,新蓋出來的第六層作為商品房出售,這個費用作為安裝和維護電梯的費用。」這個想法也被否定了,「聽說是這個樓不能再多蓋一層」。
「大家都等著被改造呢」
雖然是騰遷出來進行改造,但是農光裡社區17號樓樹蔭底下,每天都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數是以前的居民。很多人不願意租借到別處,大多數居民都住在附近的臨時安置房裡。何阿姨「有空就往這裡跑,心裡老惦記著這裡」。她和街坊們商量著農光裡17號樓的未來:「改造的時候把東邊的一棵大楊樹拔了,改造後能不能讓給我們多種幾棵樹?最好是在樹下面多弄點凳子椅子,可以在樹底下休息活動;改造好了應該圍起來,要不然空地都被社會車輛停滿了;改造後的外立面會是什麼樣子,問了施工隊的人,他們也不知道,不過應該很好看的,試點工程嘛。」
也有不少慕名來參觀改造的人,「西城來的,豐臺來的,就看著我們怎麼改造」。大家問得最多的問題是:「怎麼選中了你們農光裡社區17號樓?不是說1980年之前蓋的房子都要改造嗎,大家都等著被改造呢。」
■ 記者手記
作為時代衍生物的老舊小區
特定的居住空間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勁松、雙井一帶曾經是北京的工業聚集區。工業化、加速工業化,在1950年代,這是一個古老帝都在新時代迫切需要迎頭趕上的規劃和發展課題。早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前蘇聯規劃專家巴蘭尼克夫就提出了對新中國首都的規劃方案:「發展大工業,以提高工人階級所佔人口的比重。以天安門廣場為中心,建設首都行政中心。」
毛主席曾在天安門城樓上說,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煙囪……這也是要將消費的城市變成生產的城市。農光裡,就是這生產的城市衍生出來的產物,建築樣式整齊劃一、按照工齡分配、街坊四鄰都是工友。大家在樹蔭下納涼的主要話題有:北內研製出內燃機了、光華木材廠生產塑料貼面板了、起重機廠生產了全國第一臺全液壓車……人們議論著這些新中國工業化中的「第一」,充滿了自豪和滿足感。而如今,北京內燃機總廠舊址已經被現代商場所取代。工廠,是這些年以國際化大都市為發展目標的北京力圖從身上遷移和清除的舊痕。
農光裡小區17號樓,是小區幾十棟紅色小樓中的一棟,奧運會前已經歷了一次改造,立面刷了紅色。社區門口左側是手握毛主席語錄的雕塑,右側寫著一句毛主席語錄:「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改造中的工地和擾民問題
5月31日上午,農光裡小區門口,一大群農民工準備返鄉,回家割麥子。田保喜說,他的家鄉河南周口王明口鎮起碼有兩萬人在北京,有的在工地上,有的自己做點小生意。到了這個季節一定要回去割麥子,現在割的是一年的口糧,一個星期之後回來。
北京老舊小區改造的具體實施者就是他們。老舊小區改造,對于田保喜來說,也是頭一次,所有的腳手架都靠人力一點點搭起來。以前在北京幹活大多數都是蓋新房,框架結構澆築混凝土,老舊小區改造比蓋新房費勁多了,不過蓋新房的活兒現在大多在郊區。在市區幹活有人氣,但是周邊也經常有居民嚷嚷:太擾民了。
農光裡17號樓對面有一塊空地。當年是一溜平房,各種小攤小販雲集,奧運會前進行了整治,被圍了起來。這塊空地現在剛好可以用作改造工程中原材料的存放地點,工友們也可以住在裡面。老田說,如果開展大規模的老舊小區改造,工地和擾民都是大問題。
在工地上,我們聊了他老家怎麼蓋房子的事,「地基要深鋼筋要粗」;北京人的問題,「大多數人很客氣,但有的也不好說話」;還有農民工的屬性問題,到底是農民,是工人,還是在農民和工人之間。工地圍牆四周,都是早年間刷上的各種紅色海報,全部都是關於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的火熱場景,那些先進人物的面容和動作都剛強有力。
■ 參照系
住宅小區改造是西方城市的常態
●徐建偉,北京東方華太建築設計工程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比利時魯汶大學建築學碩士
住宅改造,這在西方很多城市都是一個常態,或者說是一個世界性趨勢,因為在很多國家,很少會去蓋新房子,大多數都是在改造,主要是功能性改造,像衛生間、廚房這樣的功能性區域的設備都是有壽命的,功能性的需求也在不斷變化,所以說改造是國外建築師的主業。有外國同行來到中國,經常會說,在這裡幹一年,是在國外幹一輩子的活。
我覺得北京在奧運之前對建築外立面的改造是不成功的,外立面的粉刷只是一個面子工程,這就好像一個人穿上西服,但是褲子上有一大塊油汙。我在西方很多國家看到他們的城市面貌也有改造,例如巴塞隆納舉辦世界盃的時候也做了一些改造,但做得很實際;城市小廣場做了一些調整,讓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它的美,特別純樸,更多表現出了文化,把舊的、歷史的文化再改造,煥發出新的活力和生命,來接待全世界來看比賽的人。
這一次北京的老舊小區改造,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個是抗震加固,另一個是節能,實用性是很重要的原則。這就要落實到很多細節上,例如選擇什麼樣的雙層玻璃,什麼樣的塗料,什麼樣的管線,是不鏽鋼的還是鍍鋅管,這些都和節能密切相關,它不會反映在外立面上,但是使用它的人會感受到。
為什麼說西方很多國家都在不斷進行老舊小區改造?我覺得產權問題很重要,市場化的作為投資的改造才會更加理性。國外很多公寓都是用來出租的,它會根據租賃市場的變化和需求進行改造,滿足租戶的需求,這樣的改造是有回報的,是市場行為。但是國內老舊小區的產權關係不清晰,大多數沒有物業,周邊環境不好,小區內住房的用途也不同,有人自住,有人出租等等。
本版採寫/新京報記者 曹燕
本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