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鄱陽湖是是世界上最大的鳥類保護區,每年到鄱陽湖越冬棲息的候鳥數量多達60-70萬隻。到鄱陽湖越冬白鶴最高數量達4000餘只,佔全球98%以上,是世界上最大的白鶴棲息地,被譽為「候鳥天堂」。
為了守護這些珍貴的候鳥精靈,江西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從1983年成立以來,一代又一代的保護區幹部職工巡護在湖區一線,他們無怨無悔地把青春年華獻給了這片「候鳥王國」,書寫了一段段感人至深的人鳥故事。
寒冬時節,中國綠色時報記者走進江西鄱陽湖區採訪,尋找他們為保護越冬候鳥所做的點點滴滴。
何緒廣:一家三代四人守護候鳥
2020年10月31日,新華社微紀錄片《國家相冊》第三季第26集中,介紹了一位97歲高齡老人早年守護白鶴的傳奇故事。他就是何緒廣,江西鄱陽湖保護區創建伊始的「拓荒」元老之一。
何緒廣不僅自己為鄱陽湖溼地候鳥保護立下汗馬功勞,他的大兒子、二女兒和長孫也先後追隨著他的足跡成為了保護區的基層巡護員,一家三代四人在鄱湖一線演繹了一段傳奇的護鳥故事。
1982年,已從塗家埠貯木場退休在家的何緒廣,接到了來自江西省鳥類科考隊鄧家覺教授的邀請,成為了科考隊的嚮導。在他的引導下,科考隊在鄱陽湖發現了200餘只白鶴,刷新了當時世界上已知白鶴群體的記錄。1984年12月,他和鳥類考察隊的專家,在鄱陽湖西北部的大湖池中心偏西南方向,發現白鶴840餘只,再次刷新了當時世界上已知的白鶴種群數量。
在1982到1991的10年間,鄱陽湖畔的村民經常可以見到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帶著乾糧在湖區徒步巡護,早出晚歸,風餐露宿,足跡踏遍了整個保護區,當地的村民們回憶說,何緒廣就是大家公認的「護鳥神」。1987年冬天一個風雪交加的下午,他發現一隻受傷幼鶴落單在湖灘上,便不顧危險踏著齊膝深的湖泥,一步一步挪到幼鶴旁邊,把它抱起救回家中,親自動手給其包紮傷口,還拿出省吃儉用的錢買小魚、玉米餵食,經過他一個多月的精心照料幼鶴才漸漸地康復。在村民的印象裡,那時何老的懷裡還總是揣著一疊已經折壞了、變黃了的「文件」,挨門挨戶、挨船挨艇上門告訴大家要保護候鳥,不能做打鳥投毒的缺德事。
何緒廣還參與了鄱陽湖保護區的成立、組建和選址等工作,主動幫助新成立的保護區協調與當地的關係。1988至1991年間,何緒廣受聘為保護區顧問,期間根據自身多年巡護經歷掌握的資料,撰寫了《人工控湖對鄱陽湖的影響》《關於治理鄱陽湖的幾點意見》等文章,為保護區探索候鳥保護、發展湖區產業、提高湖區群眾生活水平提供了極具價值的參考。
保護區成立早期,由於條件過於艱苦,分配來的大學生最後走得只剩下1人。在人員奇缺的背景下,1984年何老又動員他的兒子何守慶,從待遇條件更好的貯木場調入成立不久的保護區從事巡護工作,而何守慶秉承父親的志向,迄今為止在保護區基層一線一幹就是37年。
1993年,何緒廣的女兒何紅也通過招工進入了保護區,在基層一線工作一直到2018年退休。何守慶的妹妹到保護區工作後,兩兄妹曾一起在常湖池巡護點蹲守,說是巡護點,其實就是一個簡陋如茅廁般的小木屋,四處漏風,沒有水也沒有電,就靠點煤油燈和燒柴火解決照明及吃飯問題。何守慶離退休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依然在保護區巡護條件最為艱苦、巡護面積最大的大汊湖站堅守。2019年、2020年,何守慶還曾兩次在巡湖過程中受傷,最嚴重的一次摔斷了四根肋骨,住了1個月醫院。
何守慶的兒子何耀東大專畢業後在南昌自主創業,從事網絡服務,但後來也應父親的號召加入了候鳥保護隊伍,於2012年成為了保護區沙湖站一名聘用護鳥員。何耀東說,小時候爺爺和父親、姑姑經常給他講鄱陽湖候鳥的故事,看一些宣傳圖冊和標本,跟著爺爺和父親、姑姑到鄱陽湖看候鳥,但對巡護工作的艱辛感觸並不深。直到進入基層站成為一名護鳥員,在頂風冒雨的巡湖工作中、在與不法分子鬥智鬥勇過程中,在遭遇巡護車側滑翻進溝裡的事件中,才深深體會到爺爺和父親輩的不易。如今何耀東已成為站裡巡護的一名骨幹,當他開著拖拉機艱難巡護在泥濘的湖灘上時,家族的護鳥榮光總是閃耀在他的臉上。
林發榮: 「半個農民」
進入20世紀以後,鄱陽湖保護區開始對外公開招錄大學畢業生,從2007年開始至今,一共招錄了41名。這些80後、90後逐漸成長為保護工作的中堅力量。
出生於1989年的林發榮,是保護區年輕一代幹部職工之一。2010年大學畢業便考入保護區工作,已經在鄱陽湖溼地候鳥保護戰線上奮鬥十年了。中文系畢業的他,小小個子,看起來一副文藝青年的樣子,但工作起來卻和站裡其他幾位老同志一樣,什麼活什麼苦都不在話下,看不出絲毫文弱之氣。
為了守護好轄區的廣袤溼地和龐大鳥群,候鳥越冬期間他每周都要帶領站員深入轄區認真巡查一遍,及時排查天網、投毒和圍堰圍墾等不法行為。每次巡湖工作幾乎都是早出晚歸,早上8點多出發,傍晚4、5點鐘才能回來,午飯只能在荒無人煙的野外吃餅乾、泡麵解決。因長期的飯不著點,他和站裡同事都患上了腸胃炎等「職業病」。而他們主要的巡護工具,是一臺輪胎比他個子還高的大型農用拖拉機,小個子的他經常自己動手駕駛這個大夥伴行駛在草洲上。而當面對車船無法駛入的地方,他便帶領大家穿著齊腰高的下水褲在湖區步行巡護,踏泥過草、涉水趟溝,腳上經常走起一個個大水泡,一個越冬期下來,他們站月均巡護裡程達1000餘公裡。特殊時期,他還經常要和站員在冰冷的寒冬深夜到湖區開展蹲守工作。2018年1月10日凌晨4點,他和站員一同到湖區夜間巡查,沒想到幾個人的下水褲竟然被湖面結冰的冰塊割破,湖水一下湧進套鞋中,冰寒刺骨的湖水瞬間凍得雙腳麻木,但為了完成排查工作,他們只能咬著牙脫鞋把湖水倒掉,塞一把雜草到鞋裡稍微抵擋一下又繼續前行,天亮以後,才發現大家的頭髮都被冰霜染得雪白。2019年11月7日,林發榮和站員們在湖邊上巡護排查時,不小心一腳踏入水底下一個隱蔽暗坑中,整個人一瞬間就被湖水淹沒,所幸旁邊同事反應及時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由於經常駕著拖拉機、穿著下水褲在沼澤地裡巡護奔波,弄得渾身泥巴,他和站裡的大學生都被當地老百姓打趣為「半個農民」,對這個特殊的稱謂,他和站裡的年輕同志都覺得非常貼切,欣然接受。
2017年12月26日,林發榮和站員們不顧不法分子多次人身威脅,義無反顧地積極奔走報告,促動相關部門組織120餘人和6臺挖機對大汊湖一處圍堰進行了徹底平毀,恢復溼地2000餘畝。2018年11月16日,他帶領站員不畏危險,一字排開擋在轄區入口,以身軀擋住10餘輛越野車試圖非法進入轄區,強硬的作風迫使越野賽主辦方更改涉及到保護區的賽段,避免了溼地遭碾壓破壞。
大汊湖保護站所在地是有名的採茶戲傳統文化之鄉,2012年,保護區聯繫發動農民組建了南昌市西門候鳥保護採茶劇團,幫助農民編排節目,爭取項目採購設備,以曲藝、採茶戲的方式將「保護候鳥、保護溼地」的內容表演出來。由於演員是大家熟悉的村民,題材是當地老百姓身邊的案例,村民們十分喜歡。這個農民劇團不僅是江西省第一個致力於候鳥保護宣傳的採茶劇團,也是全國第一個該類型劇團。林發榮告訴記者:「8年多來,農民劇團走村串鄉演出50多場,輻射10多個鄉鎮、40多個行政村,上萬人次觀看了保護候鳥戲曲演出。站點所在地昌邑鄉從曾經的捕鳥高發地變成了連續9年獲得鄱陽湖區越冬候鳥和溼地保護工作先進鄉鎮的愛鳥護鳥之鄉。」
王小龍:邊護鳥邊攝影王小龍是江西鄱陽湖保護區成立早期的軍轉幹部之一。18歲參軍入伍,先後榮立過兩次三等功、多次受到部隊嘉獎。22歲那年,他從部隊退役回到了家鄉,分配到江西鄱陽湖保護區工作,成為基層保護站一名巡護員,堅持30餘年守護鄱陽湖越冬候鳥。
1992年冬天的一個凌晨,王小龍在湖區巡湖蹲守,突然發現有人正在湖泊中偷獵。那個時候的通訊尚不發達,他只能借著月光徒步9公裡趕往公安局報告。警方趕往現場後,當場查獲17艘涉案船隻,並抓獲34名涉案犯罪嫌疑人,收繳國家二級保護珍禽白額雁385隻。當看到收繳的被捕殺的鳥類布滿了整個籃球場的時候,王小龍心裡感到非常難受。後來跟進得知因為他的及時報告而偵破了一起捕殺、供銷、販運一條龍的重大盜獵案件時,王小龍指著身上那天抹黑趕路報警時摔出來的傷疤,跟同事欣慰地說,這個傷疤摔得值。
在三十多年的巡護打擊偷捕盜獵犯罪活動中,王小龍沒少遭人戳脊梁骨,罵他不顧鄉親情面,為了鳥連命都不要了,甚至有人當面揚言要「捅他幾下」。家裡人一度怨他工作多事、得罪人,一些好心人則勸他事不關己,少管閒事。但面對這些,王小龍都毫不畏懼,他所在乎的,只要鳥兒們安全就足夠了。他常對人說,我是一個老兵、老黨員,保護好鄱陽湖和鳥兒都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
從事候鳥保護工作以來,王小龍迷上了攝影,幾十年間,記錄下鄱陽湖保護區大多數鳥類的影像。「一開始,我是協助別人拍照片,後來就自己慢慢鑽研。」王小龍說,拍攝也是為了記錄,他要把候鳥的美、大湖的美傳遞給更多人。
目前,王小龍拍攝的鳥類照片已有數萬張,專門用來儲存照片的硬碟就有20個。「鄱陽湖自然保護區是世界上最大的候鳥越冬棲息地,拍攝下來是為了記錄最美的那一刻,也是作為資料保存。」王小龍說。
王小龍除了自己拍攝,還幫助許多攝影愛好者。「我20多年裡去了保護區100多次,他是一位非常熱心和負責任的人,為鄱陽湖生態攝影做了很多工作。」江西生態攝影家協會榮譽會長葉學齡說,「王小龍知道鳥的習性,跟他到湖裡拍鶴的人,每次都能見到鶴。」
高翔:從鳥盲到鳥類專家
在江西鄱陽湖保護區,有很多同志在湖區常年摸爬滾打的實踐中,從剛開始的鳥盲成長為保護區的本土鳥類專家,高翔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高翔於1975年6月出生在鄱陽湖畔的都昌縣,1993年8月進入鄱陽湖保護區工作。畢業於江西農大園林設計專業的他,對候鳥的認知起初幾乎就是一張白紙,但保護生他養他的鄱陽湖,是高翔不變的初心。進入保護區上班的前二十多年,由於保護工作任務繁重,高翔每天背著望遠鏡、騎著摩託車穿梭於各個湖汊間開展巡查保護,對於如何提升候鳥的業務知識水平,沒有過多精力,也缺乏必備的硬體條件。
2012年7月,高翔回到了他出生地所在站點都昌站上班,單位為站裡配備了照相機。在外的遊子翱翔回來,家鄉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都顯得尤為可愛,高翔萌發了用相機把所見鳥類都記錄下來的想法。他通過一段時間學習和觀察發現,在都昌區域棲息的水鳥和林鳥不僅數量多,而且種類豐富,甚至有一些物種在鄱陽湖保護區範圍內也很少見。這讓他對鳥類識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更加認真地記錄下所見的每一種鳥類。寒來暑往,無論颳風還是下雨,他總是默默地蹲守在湖邊,看看鳥兒們是否安全,有沒有什麼新的物種發現。期間,他常常被沿湖村莊裡的狗追趕,常常被不明真相的群眾當成小偷、外國間諜甚至盜墓賊。在站裡沒有公車的情況下,高翔僅憑一輛每次只能跑40公裡遠的電動車,硬是在7年的時間裡,繞著都昌的湖泊,跑下了6萬多公裡的巡護軌跡,寫下了超過20萬字的巡護記錄,拍攝了6萬餘張鳥類照片和近26萬張工作照,共記錄了都昌區域內104種水鳥、151種林鳥和20餘種鳥類的主要生長階段特徵,視頻記錄了150餘種鳥。通過自學專業的鳥類圖鑑,結合自己拍攝的照片,給都昌範圍內的鳥類做了一部屬於自己的「花名冊」,包含了9萬多字的文字介紹和1700多張精選圖片,為鄱陽湖區域的物種調查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更罕為人知的是,高翔的祖輩曾是中共都昌縣地下黨早期領導人。他父親曾囑咐他「我們高家一代傳一代,你爺爺參加革命,為了人民翻身做主人獻出了生命;我這一輩作為一名普通的工人,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為了新中國的發展艱苦奮鬥一生;到了你這一輩,切莫忘記了為人民服務、為祖國做貢獻。保護好鄱陽湖,也是為了給你的下一輩留下一筆珍貴的自然遺產。」
對於父親囑託的要求,高翔始終牢記在心裡。參加工作26年來,他走過的總巡護路程達16萬多公裡,足夠繞地球4圈。
陶端基:村書記的護鳥之路
今年59歲的護鳥員陶端基曾經是大汊湖站所在村莊的村書記。保護站的同志在湖區巡護遇險,無論多遠多晚多忙,陶端基只要接到電話必定第一時間趕赴現場救援。在村黨支部書記的崗位上退下來後,他應聘成為了一名基層護鳥員,這一幹就是10年。
陶端基從小與候鳥打交道,熟知湖區地形和多種候鳥習性,加之曾經開過貨車、公交車,到站裡後便成為了巡護員兼巡護拖拉機的駕駛員。外出巡護時,即便湖區沒有道路,老陶憑經驗依舊可以駕駛拖拉機到達目的地。由於湖區道路異常顛簸,拖拉機像個氣球一樣在泥灘上顛簸跳躍,一天下來年輕的站員都顛得腰酸背痛,但老陶卻一臉輕鬆,他說我開了八、九年,每年開拖拉機帶著站員下湖巡護六七十次,每次都是早出晚歸,現在已經習慣了。湖區泥灘上數不清的深深淺淺的輪胎印記,這些都是他們坐著拖拉機巡護留給鄱陽湖的印記。
巡護工作不僅艱辛,還充滿著危險。2018年12月的一次巡湖中突發意外,車子掉入坑裡,致使老陶鼻梁骨骨折,鮮血流了一地。但在醫院縫針休息了才幾天,老陶便很快又回到崗位上,鼻梁上多了一塊膏藥,留一下了一塊永久性的疤痕。
老陶是當地人,但他並不怕得罪別人,對於偷鳥毒鳥行為深惡痛絕,只要是違法的他就一定不會包庇隱瞞。他曾經協助破獲多起獵殺候鳥的重大案件,作為重大線索的提供人,他還經常被人威脅要將其殺害,但他無怨無悔。他說,鄱陽湖就是我的家,候鳥就和我的家人一樣。保護候鳥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我要幹一輩子,只要還能動,就要幹下去。
「鄱湖鳥,知多少,飛時遮盡雲和月,落時不見湖邊草。」
江西鄱陽湖的生態環境日益改善,到這裡越冬的候鳥逐年增多,目前保護區的鳥類已從建立之初的310種增加到了381種,尤其是白鶴,由1985年的1400餘只增加到了現在的4000多隻,佔全世界白鶴總數的98%。
30多年過去了,江西鄱陽湖保護區基層保護站點從零發展到11個站,幾乎涵蓋整個鄱陽湖;保護隊伍從最開始的人才流失嚴重發展到現在100個正式編制的雄壯規模;巡護手段從最原始的步行巡護到如今車、船、無人機「天空地」立體巡護;工作機制從一個縣、一個部門的單打獨鬥到成立鄱陽湖區越冬候鳥和溼地聯合保護委員會,環湖4市15個縣(市、區)凝成一股繩;項目申報從因缺乏人才導致申報屢屢被拒到如今國際、國內大項目紛至沓來;科研工作從缺人缺錢缺設備到如今建立起一個龐大的科研監測資料庫、出版了一本本沉甸甸的科研論文集;群眾護鳥意識從開始的亂捕濫獵甚至暴力拒法、抗法,到如今各類愛鳥協會、愛鳥人士、義務救助候鳥事件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2019年,國際鶴類基金會創始人喬治·阿基博時隔34年重訪鄱陽湖時激動地說,「白鶴從34年前的1400隻發展到如今超過4000隻,感謝中國政府與民間人士為保護白鶴所做出的努力」。
白鶴,這個在地球上生存了6000萬年的古老物種,從瀕臨滅絕到發展壯大,2019年成為江西的省鳥,就是對這群可愛可敬鄱陽湖保護區護鳥人的最高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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