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人轉載
《想念石井》
一、故鄉傳說
幾天前科學網博主曾泳春老師寫了一篇《廈大記憶》(http://blog.sciencenet.cn/blog-531950-605717.html ),其中提到廈大的女生宿舍樓名「石井」。
「石井」是我內心深處的一個思念,不過,和女大學生無關。或者並非巧合,家父的出生地也叫做「石井」。他的出生地,就是我的籍貫,是稱為老家或故鄉的地方。以前填表的時候,若表上問的是我的出生地,我填「廈門鼓浪嶼」,若問的是籍貫,我就填「福建南安石井」。
曾泳春老師的博文提到,女生宿舍的樓名,據說是陳嘉庚的女婿的名字。她行文嚴謹,特別強調是「據說」,因為還「沒有考究」。我也未曾考究,卻一直想當然地以為此樓是因我老家而得名。
我老家在當地確實有點名氣,因為那裡出了一個歷史上有點名氣的人物,叫做鄭成功。鄭成功如果填表的話,也像我一樣,籍貫填石井。出生地呢?他的出生地是日本平戶,母親是日本女子田川氏。傳說1624年7月14日清晨,懷有身孕的田川氏正在離平戶約一裡半的千裡濱海邊拾貝殼,忽然感到即將分娩,來不及回家,就倚著海邊一塊平坦巨石產下一子。因巨石的旁邊有一古松,便將嬰兒取乳名「福松」,大名鄭森。他就是後來的鄭成功。近代詩僧蘇曼殊遊歷日本時有詩云:
「行人遙指鄭公石,沙白松青夕照邊。 極目神州餘子盡,袈裟和淚伏碑前。」
詩中的「鄭公石」便是傳說中的那塊巨石。鄭成功回到他老爸鄭芝龍的出生地石井是7歲那一年。現在石井有一個鄭氏宗祠,就是鄭成功從日本回鄉時的住所。
石井是在福建東南沿海位於廈門的東北方向離廈門不到一百公裡的一個海濱小鎮。與金門隔水相望。它還臨近福建省另一個重要的城市泉州,在泉州以南的圍頭灣處。圍頭灣自南向北深入,形狀狹長,也被稱為馬江。石井位於馬江入海處,是古代泉州海上交通的必經之地。
石井之所以稱為石井,有個說法,西面有個白鶴山,山上有清泉流下聚而成井。井壁及井底,皆天然巖石。此井距海只數步,漲潮時,海水灌入井內,據說過後井水依然清淡,不含鹹味。明末江日升的《臺灣外記》也記載了這個石井的故事。我雖回過故鄉數次,卻未親眼見過這個井。老家有很多古蹟和自然奇觀,幾乎每處景點背後都有相關的民間傳說,有時關於同一個名勝的傳說並不一致,有圖無真相,更帶著一種撲朔迷離的美感。最有名的古蹟當屬「海上視師」的石刻。一種說法是,這是記念鄭成功在石井屯兵的石刻。並傳說鄭成功來此視察時,軍糧吃緊,鄭成功將半碗飯向海中潑去,說道:「莫道軍無炊, 渡海自有糧!」從此石井的海裡出現一種魚,帶些米飯的味道,人稱「mai魚」,因為在當地方言裡,米飯讀音如「mai」。可是,江日升的《臺灣外記》又有另一種說法:「遙望波濤洶湧,山勢嵯峨,發跡環繞。不但尖圓秀麗,氣概雄壯;及山窮水盡,愈玩愈有意味。再步山巔,見大石鐫『海上視師』四大字,旁『宋朱熹書』。」既是宋代朱熹所書,自然與明代鄭氏屯兵無關。只是這「宋朱熹書」幾字,現在卻見不到,不知是時日久遠,已被雨打風吹去,還是江日升弄錯了?
然而家鄉對我來說最有記念意義的地方,還不是這些景點,而是那個現在已經不復存在的廢碼頭的斷壁殘垣,以及鰲石山下那所名叫延平中學的學校。那兩個地方,有我的父母留下的真實的故事,而不是傳說。
二、測潮始末
石井的東面原有一個廢碼頭,幾片斷壁殘垣立在水中,但現在只存在於我的心中了。閉上眼睛,仿佛還能看見它,還能聽到潮漲潮落的聲音,在敘述著一件過去了將近70年的父輩的往事。
時間追溯到1943年夏,父親從廈門大學生物系畢業,受聘於陳嘉庚辦的集美中學。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時期,廈門大學內遷閩西長汀。從長汀到集美途中,父親取道永安,順道去看望唐世鳳先生。唐世鳳先生是中國第一個留學英國進修海洋科學並獲得博士學位的人,回國後在當時的中國地理研究所海洋組開展研究工作。海洋組辦公機構就設在福建永安氣象臺。我父親還在廈大讀書的時候,唐先生曾到廈大作過學術報告,我父親向他請教過一些問題,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父親也終生尊唐先生為師。
唐先生知道我我父親已經畢業,便勸動了我父親放棄集美中學的工作,留下做他的助理員。他說他正好有意在我父親的家鄉石井進行潮汐觀測,希望由父親來承擔這項工作。恰好集美中學的校董陳村牧先生也在永安辦事,唐先生便把陳先生請來,當面辦妥了這件「半路劫人」的事。
據父親回憶,當時在中國地理研究所海洋組工作的,除了唐世鳳先生,還有海洋地質學古生物家馬廷英先生和一位姓石的女助理員,這位女士也是廈大畢業的,但不久就離開了。石女士走後,加上一位工友,整個海洋組也就剩下四個人。唐先生帶著工友到晉江、莆田沿海進行考察,馬先生正忙於研究論文的出版事宜。建立石井驗潮站的任務,就交給我父親了。
石井驗潮站的建立大約是1943秋,辦公室設在石井鐘樓,掛牌「中國地理研究所海洋工作站」。所謂「鐘樓」,實際上是華僑所建的樓房。先前曾在其上掛了一口鐘。若有敵情,便敲鐘報警,「鐘樓」因此得名。唐先生給我父親留下一枚中國地理研究所沿海考察團的印章,需要與外面有關部門聯繫業務時,就靠這枚公章。就是在這裡,在故鄉的海邊,父親開始了他的科學探索的生涯。
測量的項目包括潮汐的時間與潮汐高低的變化,海水的比重等。當時的測量工具非常簡陋,只有一支比重計,兩把自製的標尺,一隻手錶,以及父親自己在尚未建成就半途而廢的碼頭壁面上劃的刻度。其中一把標尺安放在近岸的石坪附近,測量漲潮的水位,另一把放置在較深處,測量退潮的水位。廢碼頭壁面上的刻度主要用於校對的目的。那時為了校正手錶的時間,每次都跑到8公裡外的蓮河鹽場去,因為石井附近只有該鹽場有電臺可以校對時間。石井一個名叫許培基的熱心少年人有時幫著一起去作測量。與此同時,唐世鳳先生給父親一個他從英國帶回來的浮遊生物網,父親用它來採集一些海洋生物的標本。並在本地牡蠣養殖場做了一些關於牡蠣的自然生態問題的探索。
因為夜間也需要工作,父親很少在家裡睡覺,也沒有在鐘樓的辦公室睡覺,而是搬到海邊靠近廢棄的碼頭的一座祠宮裡去住。那祠宮是個什麼地方?是鄉裡擺放骨骸的小屋,地方狹窄翻身也困難。我父親一人在那裡過夜,祖母很不放心,父親的三哥也曾拿起枕頭要和他作伴, 但父親不肯。
1945年抗戰勝利後,唐世鳳先生和汪德耀校長著手創辦廈門大學海洋系,第二年父親也轉到廈門大學生物系和海洋系兩個系任教。石井驗潮站的工作即告結束。從1943年到1946年,驗潮站一共做了31個月的記錄,根據觀測結果寫的報告由唐世鳳先生保管。後來父親出國,直到1957年他們在青島重逢時,才把它整理成文交給海軍有關部門,因數據當時被認為需要保密,唐先生終生未能見到論文公開發表。這項工作即使在學術同行的圈子裡也鮮為人知。
1996年9月30日,廈大海洋系慶祝創辦50周年之際,父親為《廈門大學》報撰寫了《憶唐世鳳先生》的文章,第一次公開談到了石井驗潮站的往事。因為是報刊文章,篇幅受到限制,有些細節只能略去。後來父親又寫了一篇較為詳細的回憶文章《石井驗潮站始末》。為了寫這篇文章,還特地打電話給石井的許培基先生,就是當年那位主動幫忙測量的熱心少年人,請他拍一張當年作為辦公地點的鐘樓的照片寄來。父親寫這篇文章,大概不是為了發表,而只是為了留下一份史料。寫好後他只寄給了唐世鳳先生的二公子唐樂明先生。「驗潮站」,父親原先是憑記憶寫作「測潮站」的,唐樂明先生打電話來說,他從他父親遺留下來的當年的筆記中,發現寫的是「驗潮站」,所以就以有案可稽的筆記為準。2004年,為了紀念唐世鳳先生誕辰100周年,當年第4卷《海洋湖沼通報》全文發表了署名唐世鳳、鄭執中的論文「石井港潮信常數」。雖然遲到了四十多年,父親還是很高興的,也為唐世鳳先生未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它而感慨。2007年,海洋出版社出版了李乃勝先生主編的《碧海丹心》,紀念已故的中國海洋科技界的人物,其中一篇「豁達豪放學長,探海測潮先鋒」就是唐世鳳先生的傳記,該文評論石井驗潮站的工作是「在這段艱難的研究歲月千辛萬苦完成的彌足珍貴的研究成果」。
三、延中史話
石井雖然因為鄭成功的緣故遠近聞名,卻其實還是一個窮鄉僻壤。當時全鎮只有一所小學。孩子們要上中學就要到外鄉去,費用大,貧苦人家負擔不起。父親自己便經歷了艱辛的求學之路。他決心要為家鄉做點事,改變求學難的狀況。
1944年6月,在驗潮站工作期間,正好廈大同學王要川來訪。王君是修習教育學的,父親把有志在家鄉辦一所中學的想法和他說了,徵詢他的建議。王要川大為讚譽,並表示他可以辭去他龍巖一中的教職來協同實現這一義舉。
父親還爭取到鄉賢伍遠資先生和耆老許松樹、鄭維博等地方上有威望的人士的支持,並動員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廈大畢業生前來任教。我的母親便是這第一批教員中的一個。母親和父親是廈大同屆不同系的同學,當時雖然認識但互相併不熟悉。只是因為志同道合參與了共同興學建校的工作。
父親將這所新學校取名「延平中學」。因為「延平郡王」是鄭成功的封號,民間尊稱鄭成功為鄭延平。用「延平」來給學校命名,自有紀念鄭成功之意。
開始連校舍都還沒有,暫借祖屋祠堂作教室,又從小學借來不配套的課桌椅,因陋就簡地就開學上課了。當時報名者眾,鄰鄉的孩子也紛紛報名求學。王要川先生果不食言,辭去龍巖一中的教職來擔任延平中學校長。父親做驗潮站的工作之餘,也來兼幾節課。1944年秋開始,計收一年級男女學生62名。除上課外,還利用課餘和假期投入建校勞動。建起了兩間教室。這樣,就在隔年開春,增收一個春季班。父親1946年去廈大任教後,依然關注延中的發展。1947年夏末和1948年春初,延中先後送出了兩批初中畢業生,成績斐然,不負父老鄉親的期望。
1948年夏內戰期間,飛機轟炸石井,殃及延中。後來鄉民獻地,海外華僑集資,於48年底新建校舍兩棟,圖書館和其它教學設備也漸漸齊全。
1949年,延中遭受第二次空襲,新建校舍部分被毀,師生雲散,學校不得不停辦。直到1958年,延中復辦,至今近七十載,英才輩出,桃李遍天下。
母親曾寫九首敘事詩,以紀念這段歷史:
校園一別各西東,國姓之鄉再度逢。
憐見村童多失學,志同道合創延中。
學子八方競負薪,欲炊無米亦艱辛。
師兄師弟欣應聘,眾志成城抵萬金。
借來祖厝當教室,全校師生齊努力。
砌瓦搬磚土木興,兩間課室凌空起。
書聲陣陣猶縈耳,鴻雁南來又北歸。
三載光陰倏忽過,春風桃李別依依。
誰知內戰烽煙起,狂嘯橫空掠戰機。
不幸家山罹濫炸,生靈塗炭瓦礫飛。
鄉民獻地馬江濱,捐款僑親意亦真。
重建課堂兼宿舍,延中面貌一翻新。
方期劫後振科文,爭奈海天布戰雲。
二度狂轟摧毀慘,延中關閉我離群。
巨變家鄉系遠思,延中發展最心怡。
馬江濤上晴霞出,恰似群芳吐豔時。
六十年來校友情,育才之樂老逾明。
遙思我自朝天祝,「雛鳳清於老鳳聲。」
第一首詩裡的「國姓之鄉」是鄭成功的故鄉的同義說法。鄭成功本名森,字明儼,號大木。因抗清有功,南明隆武帝不僅賜名「成功」,而且賜姓「朱」。廈門鄭成功紀念館收藏的鄭成功所鑄銀幣上,就有「朱成功」三字合書的花押。老百姓也因此稱鄭成功為「國姓爺」。
家父去年去世後,延平中學中現任校長王祖澤先生分別以個人名義和代表學校書贈兩幅題詞。以個人名義的那幅寫的是:
力倡鄉賢創辦延中功業千秋
躬身教育德感桑梓澤及萬代
以學校名義的那幅寫的是:
千秋偉業 鄉校得以倡修
木鐸長鳴 延平人才樂育
四、離鄉背井
有一年我去美國加州的Ventura開會。Ventura是一座風光旖旎的海濱小城。我在電話中和家人說,我開會這地方很像咱們石井呢。
我突然悟到,雖然我並未在石井長期生活過,也不喜歡吃那裡的特產蚵仔煎,但石井從未離開我。在墨爾本的雅拉河畔,它伴隨著我;在巴黎的艾菲爾鐵塔下,它伴隨著我;在前往日本山形的途中,它伴隨著我。故鄉於我,遠遠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而是父輩的足跡,是激勵我前行的精神力量。「離鄉背井」這個成語,對我來說有了一個新的涵義。「背」,不是背離,而是背負。無論我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背負著石井,這就叫──離鄉背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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